三七一
午飯過後, 太陽曬得厲害,沈書帶人到坡上去看地勢, 需要將高處的水挖一條溝渠引下去。
“還挺熱。”鬥笠陰影遮住沈書的眉眼,他抓起泥土仔細察看,讓周戌五用竹筒裝好,提筆標上記號。
“走起來就熱。”周戌五道,“那邊還有,但看完了再走下去,少爺該要洗個澡換身衣服,若是太守來得早, 怕會慢待了……”
紀逐鳶正想說讓他等。
沈書道:“明天再看,待會下午,你帶上曲行和李賁,去招些佃戶上來,種得多就得得多,具體的看收成,到夏收的時候, 無論好壞, 我這裏管飯吃。”沈書做了個手勢,讓周戌五先走。
荒地裏野草及膝, 沈書和紀逐鳶並肩慢慢沿著一條小徑下去, 走進院子,迎麵跑來一個人。
陸約有些氣喘, 擦了一把臉上的汗, 朝沈書稟報:“朱大人親自在外求見, 險些動手, 碰上晏大人……晏公子要出門, 朱大人的衛兵拔刀出來,唐小哥也動了兵器,在園門口僵持不下,管家讓我趕緊來找少爺。這該怎麽辦?”
沈書一邊隨陸約往外走,一邊問他黃老九知不知道朱暹直接要往裏闖。
“沒敢讓老先生知道。”
沈書點頭:“做得好,先不要說。”沈書轉頭把紀逐鳶看著,停下腳步。
紀逐鳶:“???”
“不要動手打人。”沈書心有惴惴,再三跟紀逐鳶確認不會貿然出手,鑒於紀逐鳶的前科,沈書叮囑道,“也不要上去就是一腳,你勁兒太大了,待會踢出個好歹。朱暹管著鑄造,還用得著,不要撕破臉。”
“知道,放心。”紀逐鳶推了一把沈書的肩,示意他看前麵。
“等等。”紀逐鳶伸手抓住沈書的手臂。
大門口唐讓死活攔著不讓朱暹進,幾個衛兵紛紛拔出了刀,唐讓也拔出了刀,晏歸符倒沒有動兵器,朱暹也沒有,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兩人互相對峙著。
紀逐鳶抓住沈書往柱子後麵一閃。
陸約也停下腳步。
“你忙你的去吧。”沈書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麽情況發生,便讓陸約先走,疑惑地問紀逐鳶,“怎麽了?”
“張遜。”紀逐鳶下巴朝前伸出些許,示明方向。
“張……”沈書回頭定神一看,可不正是三年前在高郵的死對頭,投奔錢賀的那個縣丞兒子。沈書眉頭一皺,“他怎麽在這?還胖了這麽多。”
紀逐鳶想了想,說:“早上王大哥出去,朱暹已經在外麵,會不會是碰上了。”
“這麽巧?”這也太倒黴了,王巍清出去的時候還戴了鬥笠,穿的也是不起眼的布袍。朱暹的人圍在外麵,就算隻出去一個小廝,恐怕也瞞不過他的眼睛。沈書印象中在高郵時沒有見過朱暹,可能朱暹認識高榮珪,但如果是張遜,當時高榮珪升遷太快,張遜心胸狹隘,應該對高榮珪、王巍清、韋斌三人印象深刻。
“晏歸符能對付,不會放他們進來。張遜認識我們倆,這麽多人,當場揭破就不好了。”紀逐鳶快速地說,抓住沈書的肩膀,將他轉了個方向,兩人往回走,徑自回院子裏去。
沈書站在院子裏,不安道:“不管了?”
“他們不認識晏歸符,但認識你我,隻要晏歸符攔住就沒事。那廝帶這麽多人,晏歸符和唐讓兩人,他們要是真想進來,隨便怎麽鑽襠也能闖進來。我覺得是故意的。”紀逐鳶道。
沈書不解地問:“故意什麽?”
“你今天怎麽回事,曬暈了?”紀逐鳶摸了摸沈書的頭,讓他先進屋,倒了水給沈書喝。
沈書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在地裏彎著腰太久,確實有些頭暈腦脹想吐,但他沒說什麽,把水喝完,深深吸氣,感覺好些時便說:“這麽說隻是想鬧,讓主人家出去。”
“主人家就是你,這個一打聽就知道。師父吩咐周仁招待的便是你,外麵的人一打聽也會知道主人姓沈。”
“他們認出了王巍清,鬧出些動靜,我會出去看。我們是同高榮珪一起跑出來的,一聽主人姓沈,他們認出王巍清,自然就會想到這個沈公子就是我。”沈書點頭,喃喃道,“就是這樣,晏歸符和唐讓一直不讓他們進,沒有見到我之前,朱暹應該不會硬闖,畢竟也可能是搞錯了,王巍清不在場,應該是走了。頂多就是打過一個照麵。”沈書沉吟道,“那不能讓王大哥回來,張遜認識他,還有不少人都認識他。”
沈書叫來周戌五,讓人從側門溜出去,到胭脂鋪去通知王巍清,沈書叮囑了幾遍,叫小廝隨機應變,發現附近有鬼鬼祟祟的人便想辦法脫身,直接把王巍清帶到胭脂鋪十幾步外的另一間暗門的絨線鋪。周戌五負責去通知李維昌,將王巍清藏起來。
“半日即可。”沈書說完,周戌五走了。
“半天就行?”紀逐鳶道,“我們也換個地方住幾天?”
“當然不,想什麽呢?”沈書哭笑不得,“隻是不讓王巍清跟他們正麵碰上,人太多,張揚出去才不好收拾。咱們不跟他正麵碰,周太守晚上不是要來吃飯嗎,我給他寫個條子,讓他把朱暹也帶上。”
“然後?”紀逐鳶看著沈書鋪開紙,便在旁替他研墨。
“然後讓趙林去跑腿,他的腳程快。”
“不是這個。”紀逐鳶粗暴地打斷沈書的話。
沈書這才反應過來,壓低聲音說:“如果王巍清被看到了,有張遜作證,咱們當年的案子就蓋不住了。他們想讓黃老先生去做火器,就不能得罪他,更不能逼迫他。工匠的功夫都在手上,做點擺設也就罷了,火器製造本就不成熟,極易爆炸,所以能做銃炮的匠人才這麽吃香。一旦惹黃老九不快,在炮裏稍微動一點手腳,那是大|麻煩。晚上周仁過來,他一定是跟我談,因為他知道人都是我帶來的,說通我比什麽都有用。我讓周仁把朱暹一起帶來,朱暹會同他通氣,這樣周仁手裏就有了一個籌碼。當年的案子早已了結,知情人沒有幾個,本就不是什麽證據確鑿的事兒,隻要周仁肯抬抬手,這不是多大的事。”沈書想了想,“可能還會因禍得福,揭穿了之後,高榮珪和王巍清也就不必隱瞞身份了。朱暹為了黃老九這個人才,做得也夠多了,目的還是要讓他去朱府效力,而不是讓黃老九卷進這樁舊案。隻要同意黃老九去朱府,朱暹就會站在我們這邊,說服周仁答應不再舊事重提。”
“那黃老先生不都白費功夫了?”紀逐鳶不滿道。
沈書笑了起來:“咱們同朱府、太守府都有關係,周仁什麽身份?隆平太守,張士誠的心腹,還管著張士誠的錢。他願意出麵為我們翻案,這下不止你我,高榮珪和王巍清都不用躲躲藏藏,就是舒原棘手一些。黃老先生讓我跟朱暹講條件,讓舒原進朱府,在隆平與舒原共事過的文官太多,是因為勾結朝廷造張士誠的反才獲罪。”
“你傻了?張士誠現在是蒙古皇帝封的太尉。”
沈書一愣,豁然開朗,丟開筆一把抱住紀逐鳶的脖子。
紀逐鳶就勢親了沈書一下。
沈書熱烈地回應紀逐鳶,兩人親了一會,沈書腿都有點軟,坐下來隻覺得思路清晰多了。
既然張士誠與元廷不再是敵人,不僅舒原的問題解決了,再拿當年他們兩個與蒙古人一夥出來說事也站不住了。如此隻要周仁肯站出來說一句當年的案子證據不足,殺人當然不成立,以周仁的地位,沒有誰會公開同他作對。
而周仁既肯為朱暹低頭來請,甚至屈尊親自前來,說明挾製住朱暹,就是捏住了周仁的七寸。周仁不肯為眾人做舉薦,隻有一個原因,便是他很清楚穆華林是朝廷的人。這就說明張士誠雖然投降了大元朝廷,卻有不臣之心,應該是一時權宜,不想直接被朱元璋吃掉。這與沈書之前的判斷也相合,那就更方便找出張士誠的弱點了,如今的浙西,張士誠所占的地盤大大縮減,難怪他去了杭州,這麽快又回隆平,應該是也不放心達識帖睦邇和楊完者。
這三股勢力互相不信任,正是大有可為之處。沈書讓人送信去太守府,特意吩咐趙林就從朱暹的眼皮子底下出去,要是有人問,如實告訴他,這是給周仁捎去的。
王巍清走出竹林沒多久,便發現有人跟蹤,沒費多大勁甩掉了尾巴。他先到胭脂鋪去問,夥計說這幾日都沒有見到畫像上的女子。王巍清便在胭脂鋪斜對麵的茶攤吃茶,午飯就在旁邊隨便買了一碗麵條,吃麵時他的眼睛也沒有離開過胭脂鋪大門。
進進出出的女子都不是王巍清的老婆,他一顆心逐漸下沉,日頭西斜,王巍清正要離開,看到家裏的小廝在拐角探頭探腦。
王巍清莫名其妙,起身朝孫儉走去。
孫儉左顧右盼了一番,似乎沒人,也出來了,三兩步上來,推著王巍清往巷子盡頭走。
“哎,還沒給錢呢!”茶攤老板追出來。
王巍清尷尬地付了茶錢,眼角餘光瞥到個人,似乎是熟人,一轉身的功夫,再回頭去找就沒看見相同打扮的人了。
孫儉趕緊拽著王巍清的袖子朝前走,小聲說:“公子不要回頭。”
“沒事。”王巍清說,“沒人跟著我們。”
“真沒人?”孫儉拍了拍胸口,“小人來的路上可仔細了,也沒發現有人,就是怕是我不太機靈。”
“什麽事?”王巍清直接就問。
“馬上到了,少爺讓我請公子到前頭的鋪子,周管家在那等你,他會跟你說清楚。”
王巍清回頭看了一眼胭脂鋪,仍然沒看到自己老婆,胭脂鋪裏的夥計也沒見出來,隻得先跟孫儉去前麵的鋪子。
周戌五早已等得有點急,這會舉起袖子擦汗。
王巍清莫名其妙,看到李維昌也在,奇怪地看了看跟來的孫儉。
“先到後麵去。”李維昌帶王巍清入內,找人給他安排住處,“少爺的吩咐,讓王大人今夜就在這裏委屈一宿。”
“明天一早我便來接您。”周戌五說,“好像園子裏今天上去了什麽人,少爺的意思不想讓您跟他們麵對麵地碰到。”
“早上出來撞倒了個大人,應該正是朱暹,我跟他見過麵,但不熟悉。也許他記性好,還記得我的麵相。回去你同沈書講一聲,要是不方便,我就在李兄的鋪子裏住下,像高榮珪那樣也行。”王巍清道。
“你就想方便去胭脂鋪看你媳婦來沒來吧?”李維昌一語中的。
王巍清笑了笑,竟有些靦腆。
“得嘞,誰叫他是少爺呢?隨便讓誰來我也隻得點頭哈腰伸手接著。”李維昌嘴上不饒人,拿起算卦的布幡,瘸著腿,與周戌五一前一後各自出門。
沈書聽周戌五說完情況,搖頭道:“不用,明天就把王大哥請回來,你去看看廚房,叫人到酒樓裏再買幾個菜回來。”
“要不然再請兩個唱曲兒的上來?”周戌五周到地問。
沈書本來是不想請,要說的是正事,簡單談完就散。轉念一想,跟周仁、朱暹二位大家一起大眼瞪小眼說不攏的時候,有人在旁邊彈琴唱曲,氣氛到底能緩和一些,便同意了周戌五的提議。
趁還沒開飯,沈書去見了黃老九一麵,讓他老人家晚上不必過來用飯。
“我和周仁談,朱暹會以為您是我的手下。”沈書看黃老九沒有不悅的意思,才說下去,“這樣我更方便同他講條件。”
“想好怎麽講了?”黃老九放下褲腿。
“想好了。”沈書捧起茶杯給他,作出恭敬的態度,“舒原跟著您去朱府,問題不大。”
“那是什麽問題大?”黃老九眼光越過茶杯看沈書。
沈書一想,繼而和顏悅色地笑了,答道:“沒有,今日誤打誤撞,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那去吧。”黃老九喝了茶,低頭繼續看他手上的書,在棋盤上與自己對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