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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八

  正月快過完了, 周仁的管家幫忙,在隆平府裏給眾人找了一處宅子,院中林木蔥鬱, 坡上有水有樹,花草枝葉蔓生,顯得有點亂糟糟的。


  “這原是個山長頤養天年的地方, 他兒子在徽州, 便遷去徽州同住。牆上的是……”


  “朱子的字?”沈書忍不住驚叫道, “竟在這見到, 主人家沒有帶走嗎?”


  孔管家笑點了一下頭:“走得匆忙, 字畫幾乎都沒拿走, 沈公子瞧著喜歡, 就是這些字畫的福分了。”


  沈書不能認同,忙道:“書畫無價,我當然喜歡,但哪怕我不喜歡, 也都是些無價之寶。”沈書心中大歎可惜, 居然這都不帶走,隨著孔管家領著眾人四處逛了看,園子很大, 池中有魚, 山上有樹, 隻不過離城中繁華地帶比較遠。


  “車馬也替公子安頓好了,要是人不夠用, 就告訴我一聲。”


  既然這麽說了, 沈書也不同他客氣, 讓他幫忙找幾個婆子帶娃。


  “要不就從老爺那裏派幾個丫鬟來?”孔管家道。


  沈書連忙拒絕:“最好是生過孩子的。”


  孔管家會意, 答應一定給沈書辦好,他中午飯沒吃,便帶著幫忙搬東西過來的家丁回去向周仁複命。


  周仁把茶一放,抬眼看管家:“這麽說他挺滿意?”


  “不像見過多大世麵,看了朱子的字都喜不自勝,老爺還著意添了不少,要見了趙孟頫的洛神賦,豈不是要繞園子跑三圈?”


  周仁聽得閉目微笑,靠在椅背上,揮手示意管家退下去。不片刻,他起身到書房鋪開一張紙,提筆蘸墨,寫一封信給穆華林,大意是你的徒兒到我這裏,已妥妥當當把人安排住下,衣食全包,你就放心吧雲雲。午後周仁的信便進了暗門的車馬鋪。


  李維昌吃完午飯,有人拿來周仁給穆華林的信,他二話不說撕開信封,取出信紙一眼掃過。


  “老狐狸。”李維昌嗤笑一聲,另取一張信箋,寫周仁陽奉陰違,先是慢待數日,一直不肯麵見,正月十四見了,沈書帶幾位在應天府有官職的手下去見,周仁卻隻安排他們養老。末了,李維昌道:“……供應食宿,不提效力,是以酒肉浸腐人心,毀人不倦是矣。”寫完之後,李維昌將兩封信用一個大信封封好,叫人送穆華林。


  收拾完家裏已經是幾天後的事兒了,園子太大,沈書同周戌五商量一番,覺得還是得雇人打點。


  “這算租的還是買的?”夜裏一支燈燭照出沈書半個臉,他仍十分興奮。


  紀逐鳶坐在旁邊,周戌五知道他們兄弟向來是哥哥聽弟弟的,便直接同沈書說:“若要買這一整片園子,至少要三萬兩白銀。這幾日我在城中轉了轉,這樣的園子隆平府裏還有許多,隻是未必有這麽大,少爺真想買,最便宜在城南有一家,園子不大,主人家在大都做官,托給他兄弟照看,八千兩就可以買。比咱們在應天住的地方大五倍不止,也是石亭假山,造景頗多。小人不懂這個,少爺改日可以去瞧瞧。”


  “八千?”沈書聽到三萬兩已經打消了購置園子的念頭,太貴了,哪兒湊得出這麽多銀子?但八千還是可以商量。再說到處打仗,難保隆平不會挨打。張士誠是朱元璋蕩平江南的一個巨大障礙,早晚要打到平江路。買園子倒不必要,買地可以,買塊造景差點兒的,往後自己修也不是不行。


  “那你這幾日就再到處看看,一萬兩以內,你覺得行,便記下來,改天我和哥去看。”沈書同周戌五說完話。


  紀逐鳶起身去關門,回來方道:“要在隆平安家?”


  沈書看出紀逐鳶有話想說,他大概也知道紀逐鳶要說什麽,早前他們在和陽打算安家,結果朱元璋渡江了,在太平又想安家,朱元璋打下了應天府。應天府原是集慶路,金陵乃是六朝古都,在應天足足住了兩年,大家都把那裏當成是家,如今又無家可歸了。


  不過沈書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白天弄得灰頭土臉,兄弟倆還要洗澡,此時小廝來說熱水好了,沈書便拿上衣服,跟紀逐鳶邊泡澡邊解釋。


  “咱們住就住這裏,你看,這處園子是周仁給咱住的,他不提錢,咱們就不提。”


  紀逐鳶:“你變了。”


  沈書有點忐忑。


  “聰明多了。”紀逐鳶在沈書額上親了一口,讓他麵對麵坐下來。


  “也不是,他有錢嘛。到處打仗,這時候攢下來的金銀,多是聚斂的不義之財,花他幾個錢,他不在意,我就不用替他打算了。至於園子,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隆平府確實是好地方,買下之後,先放著,過幾年再看是個什麽時局,實在不行,轉手賣給別人就是。”沈書脖子和臉上都出汗,紀逐鳶往浴桶裏加了半桶熱水,沈書已分不清哪是汗哪是水,他呼吸急促,雙唇微微啟開,籲出一口氣來,搭住紀逐鳶濕淋淋的脖子,兩人接了個吻。


  這一次親得久,紀逐鳶總是精力充沛,沈書既羨慕又嫉妒,過了一會,他把紀逐鳶推開些許,令他轉過身,給紀逐鳶洗頭。


  “今天二十幾來著?”沈書日子都過糊塗了,今天搬家,起得特別早,累了一整天,隻想暈過去。


  “明天就是正月最後一天。”紀逐鳶突然掬起一捧水,嘩啦一聲從肩頭拋出去,砸了沈書一臉水花。


  沈書愣了一下,騎到紀逐鳶的腰上,把他按在水裏一頓狂揍。


  “少爺?”趙林在外麵守著聽吩咐,這時聽見裏麵動靜,感到奇怪,起身正要推門而入,聽見一個急切的嗓音回答,“沒事兒!”


  那聲音帶著些許咬牙切齒,同時夾雜著濃濃的鼻音。


  趙林聽得耳朵尖都紅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複又坐下,就著角房外壁上插的燈繼續編手上的草蚱蜢。


  角房內。


  紀逐鳶在沈書耳邊低沉地說:“還鬧不鬧了?”


  沈書沒有說話,十分不好意思,卻又蠢蠢欲動,他看了紀逐鳶一會,紀逐鳶還在鬧他,彈了一下沈書手上的發帶,壞笑道:“還帶著?”


  “再親一會。”沈書勾住紀逐鳶的脖子,背脊被木桶硌得疼,卻讓沈書心底裏生出一股快意,愈發放肆地朝紀逐鳶索吻。


  這一覺睡得甚是舒服,不到三個時辰窗外就有鳥不停地叫,吵得沈書半夢半醒,翻了個身。


  紀逐鳶把沈書朝自己懷裏攬,親吻他的眉毛與鼻子,說話帶著抹不開的睡意,“再睡一會。”


  沈書卻有點睡不著了,鳥叫聲愈發分明,有些聽起來似乎不是尋常的鳥。這還是沈書有生之年,第一次住這麽大的園子,院落之間,互不相聞。他昨晚甚至沒聽見小孩的哭聲,康裏布達走後,一直是晏歸符帶蔡瓚,蔡柔和蔡定也住在那院子裏。沈書頗覺過意不去,而且蔡定起先是一定要跟他睡。


  晏歸符卻說不好讓他們幾個姐弟分開,於是暫且攬過去都讓晏歸符帶了。


  不知道康裏布達走到哪個地方了,已經快半個月,路上若沒發生什麽事兒,康裏布達獨來獨往縱橫四方慣了,水陸兩道都熟得不能再熟,兼會偽造鋪馬劄子和各路府路引,倒是沒什麽好擔心的。就是高榮珪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到,李維昌雖給高榮珪派了人,沈書難免還有點擔心,叫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將領去押運商貨,也是真作孽。


  眼下不得不先行權宜,看看情況再說。


  春光暖得使人心神沉醉,沈書想了會事情,不覺又睡過去了。再起來是有人叫吃午飯,紀逐鳶已經出門去了。


  “他上哪去?”沈書起來時找遍了房間也沒看見紀逐鳶留下什麽字條,吃飯的時候叫來周戌五問。


  “好像是有信要送走。”


  信件都要從暗門的鋪子裏送走,沈書點頭表示知道了,黃老九也不在,周戌五說一早便有個姓朱的人來拜訪。


  “老先生本來不去,那人拿來幾張圖紙,便把人哄走了。”周戌五道,“小人讓周清去跟著,應當吃不了虧。”


  “姓朱?”晏歸符筷子停頓在半空,正色朝沈書道,“你給文忠少爺捎信去沒?”


  王巍清道:“我有一封信要給他,沈書,你什麽時候送信走,告訴我一聲。”


  周戌五識趣地離開,到另一間房裏去吃飯。


  王巍清也曾效力過朱文忠,沈書並不過問他寫了什麽,隻說讓王巍清吃過飯就可以將信拿過來。


  每日裏家裏什麽人進出,大家都做些什麽,因有周戌五管著家,沈書大概都知道。沈書也覺出同當初逃到滁州時不一樣了,那時候高榮珪、王巍清、韋斌各有各的想法,沈書年紀小,什麽都得聽穆華林的。這次所有人都氣定神閑,等沈書的安排,既沒有人來找他出主意,也沒有人催他。


  沈書倒不急,打算見機行事,見不到張士誠,那就要另外想辦法了。舒服日子過起來當真叫人渾身發酥,越閑越懶。要是沒出來,這時候都得準備春耕了。這倒好,滿腹農書無處可用,除了一起吃頓晚飯,沈書求見周仁兩次,都被擋回來。


  周老爺忙得腳不沾地,有什麽辦法?

  不過那姓朱的是何許人?等黃老九回來得好好問問。


  雖然多等了幾天,到底不算一無所獲,席上周仁的表現顯然對火器很感興趣,果不其然,有人來請黃老九,就說明哪怕在隆平府,也是缺能工巧匠的。


  沈書的手指在書架上隨便一擦,就是一指頭的灰。浴日金光拋起塵埃,沈書看出來園子的舊主人大概癡迷朱子,家中儲了不少朱子講經的書。


  想到朱熹,一生幾乎做到了讀書人的巔峰,晚景卻淒涼,管他什麽做沒做過的事全都認下,方求得一線生機。沈書隻覺唏噓不已,將書都拿出來整理一遍,放到日頭下去曬。沈書自己則在椅子上躺著,頭頂有樹,樹葉間漏下稀碎的光斑,照在眼皮上時,眼睛便在黑暗裏看到一些奇怪的小蟲子爬來爬去。沈書小時候問過他爹這是怎麽回事,他爹說長大就看不見了。


  其實不過是年少時人見什麽都新奇,什麽都想跟父母問一句為什麽,連地上的螞蟻,花上的蜂蝶也有無限的趣味。而長大之後,凡事見怪不怪,也就無需多怪了。


  “沈書。”


  沈書睜眼看去,王巍清拿來了給朱文忠的信,他穿一件銀灰色緞麵兒的武袍,個子甚高,樣貌雖說不上英俊,自有一股武人的氣派。


  王巍清有點不好意思,扯了一下袍子,“這身穿著有點怪。”


  “哪裏怪?”沈書笑道,“就該這麽打扮。嫂子見了你一定高興壞了。”


  “我就是出去看看,朝店戶們打聽打聽,你嫂子的畫像我都帶了。”王巍清腋下夾著幾個紙卷兒。


  “你帶兩個人。”


  王巍清搖頭:“我自己去,你說我用不用戴個竹笠?”


  當年離開高郵,王巍清和韋斌是高榮珪的左右手,難保沒有人眼熟他。沈書想了想,叫人帶王巍清去找一頂鬥笠,自己到書房給朱文忠又寫了一封信,隨王巍清的信一起送出去。


  紀逐鳶下午便回來了,脫了氈靴,換一雙麻鞋,接過沈書倒的茶喝,朝他說:“你下回交暗門送的信,自己要親眼看到信使出城。”


  “怎麽?”沈書眉頭一皺。


  “信到了鋪麵上,便會轉去李維昌的手裏,他會拆看大家的信。”紀逐鳶嘲道,“我去而複返,把李維昌嚇了個屁滾尿流,少爺長少爺短地說了半天,讓我不要告訴你。”


  “他是不是有病……”沈書扶額,“無所謂看就看吧,信裏也沒寫什麽。”


  “我盯著他的人把信送出了城。”紀逐鳶道,“還威脅了他,應該不會在路上隨便看。”


  “你寫什麽了?”


  “跟吳禎匯報情況,最好能摸清隆平布防和街坊水道。”紀逐鳶道,“總得做點什麽。”


  廊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兄弟兩人默契地閉嘴,紀逐鳶去開門。


  同迎麵而來的王巍清撞了個正著,王巍清滿臉是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沈書有個想法,又覺得不太可能。


  “有人、有人見過你嫂子,就是要等,沈書,我、我找到她了。”王巍清用力吞咽,眼眶通紅,“她就在這座城裏!”他呼吸急促,兩步走上前去,抬起手臂。


  紀逐鳶側步一閃,攔在王巍清與沈書之間,用力地抱了一下王巍清,把王巍清的手按在自己背後,拍拍他,熱情洋溢地大聲道:“王兄大喜!今晚得好好喝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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