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二
快到午飯時候, 沈書才醒過來,陳迪備了好飯,人卻未至。
“老太公叫老爺去說話, 還沒放出來,眾位先請用。”管家留了兩個丫鬟服侍, 領了餘人退出。
陳迪用老的這個管家姓劉,鑄造局選址時,沈書與陳迪商議過,當時聽見陳迪喚這人作“老劉”。沈書突然想起劉青,劉青和柳奉亨也被找去問話,倒沒同其他人關在一起,那日紀逐鳶救人後,劉青和柳奉亨已被放了回去。
劉青多長了一個心眼, 他和柳奉亨什麽也沒招,問他倆事情, 全說不知道。而問他們二人是怎麽認識沈書的, 又各自都說實話。而且劉青和柳奉亨的名字是明白寫在兵冊裏,人抓走扣下了,卻問不出東西來,將領去要人時便會十分難看, 於是檢校組隻好把人放了。
估計今年礦場也去不成了, 不知道會讓誰代替自己的職位。就是可憐柳奉亨,他還盼著回鄉去給他哥看一眼, 劉青把他照顧得很好。等到朱文忠大軍啟程,軍中就還有陸霖、劉青、柳奉亨是自己人, 紀逐鳶也可以聯絡他的手下。
最重要的錢解決了, 沈書心裏放下一塊大石, 心情也好多了。昨晚紀逐鳶抱著他說了不少讓沈書想起來臉紅的話,他好像四肢百骸裏都塞滿了棉花,整個人輕飄飄的。
從太平出發,坐陳家的商船,陳迪有一批糧要送去池州,另外派個管外事的隨船,送完人之後,沿江到潮州買貨。
“就此別過,陳兄切勿遠送。”沈書在碼頭上朝陳迪拱手,“錢我會還給你的!”
陳迪腳底險些一滑,擺手驅趕沈書上船,“這麽點錢,何足掛齒?”
“反正我會還錢給你的!”沈書上了船還在叫。
紀逐鳶把人推進船艙,省得沈書在舢板上叫得丟人。
“什麽錢?”李維昌笑嘻嘻地湊了過來。
“關你的事?”紀逐鳶攔在艙門處,沈書已經入內。
李維昌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沈書的背影,對紀逐鳶笑道:“雲都赤大人說了,叫我照顧好少爺,少爺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不能不上心呐。”
紀逐鳶對李維昌勾了一下手指。
李維昌警覺地倒往後退了半步,“就這麽說,這麽說就成。”
“關乎少爺的清譽,你過來點。”紀逐鳶見李維昌不過來,激將道,“怕我動手腳?你不是暗門的人麽?還能怕我?”
“沒有的事。”李維昌警惕地靠近紀逐鳶。
紀逐鳶壓低聲音冷漠地說:“少爺欠了一屁股外債,既然師父讓你照顧他,這錢就你來出……”
紀逐鳶的話還沒說完,李維昌猛一拍腦門,直起身,大驚失色:“啊呀我有一件極品青鼠皮的衣服落岸上了,我回去找找,我去叫船老大稍等一會,我這就去。瞧我這腦子……”
李維昌的話聲遠去。
“守財奴。”紀逐鳶盯著他的背影嗤道,轉身進了艙內。眾人先都在外麵圍坐,趁李維昌和暗門的三個手下都不在,沈書見機叫周戌五和幾個小廝把錢箱拿上來,照他昨晚上貼好的紙條給分了。
“我去,真是大善人啊。”高榮珪拿來一塊五十兩的銀鋌,噘起嘴輕輕對銀鋌吹了口氣。
蔡瓚依樣畫葫蘆,一把抓來個一枚銀鋌,但對他來說銀鋌太沉了,當啷一聲便掉回桌上。
沈書道:“大家身上都帶點,事出突然,什麽東西都沒帶出來,我哥搶了點銀錢出來,也不多,到了杭州穿衣吃飯,樣樣是錢。”
“這都是陳大善人送的?”王巍清皺眉道。
沈書沒有回答,隻是笑道:“應個急,我與陳兄是忘年之交,見我落難,他自然要伸一把手。把自己那份都收好,進城之後我讓周戌五先找個地方落腳。”
“咱們直接去見張士誠?”高榮珪問,“他可認識我,別剛到就又被抓起來。”
“我在杭州有個朋友,先去他那裏歇幾日,等周戌五找好房子,咱們落下腳來,再說下一步。”沈書說話時紀逐鳶忍不住看了他兩眼。
銀子分完,眾人各自選了房間,從應天到池州坐船,乃是逆行,得在船上睡兩天。好在陳家的船寬敞,房間裏雖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到底比自己找小船舒服太多了。
“你在杭州也有朋友?”紀逐鳶鋪床時便把方才的疑惑問了。
沈書眼睛也不眨,終於有功夫清點紀逐鳶從家裏帶出來的行李,看到熟悉的玉兔和木猴,沈書頓覺心跳加快,側頭看了一眼紀逐鳶,將這倆偷偷換到自己的包袱裏。
“沈書?”紀逐鳶轉過身來。
沈書手忙腳亂,一個木頭盒子掉在地上。
紀逐鳶揚眉,撿起核桃大小的圓盒,另外一半是盒蓋,當中香氣宜人的脂膏原是潤手用的,沒用幾次,還剩下不少。紀逐鳶拇指在膏中按了一下,那氣味沈書再熟悉不過,貪歡時紀逐鳶手指上常會有。頓時沈書滿麵通紅,一把搶過盒子胡亂塞到紀逐鳶的行囊裏,“這你怎麽也拿、拿來了……”
紀逐鳶側了一下頭,“寒冬臘月,手都皴開了,我擦手啊。”紀逐鳶把拇指沾上的脂膏按在手背上抹勻,這下他一雙手都是那味兒。
沈書簡直羞愧欲死,而且滿腦子都是紀逐鳶在床上說的那些混賬話。
不過片刻,紀逐鳶還沒忘記杭州那朋友,又問一遍。
沈書給問得有點懵了,乍然想起,朝紀逐鳶解釋:“那日你進城打探消息,走後不久,李維昌便帶來師父的命令,要帶我去杭州。我想大概師父在杭州有什麽安排,便說有個朋友在杭州,省得到時候大家有疑問。”
穆華林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對於其他人,不知道反而更安全。這幾日沒命狂奔,除了昨夜在陳家睡了個好覺,精神一鬆懈,沈書忍不住有點瞌睡,船開航之後不久,有人送來午飯,沈書隻吃了一碗魚粥,叼著勺子就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紀逐鳶隻得把他抱到榻上去,打了水給沈書擦臉,再坐回去吃飯。
船晃晃蕩蕩,沈書這一夢睡得格外沉,醒來時天都黑了,問過紀逐鳶才知,還不到晚上,隻不過江上下雨,天色陰沉,映入水中,水天便成一色,就像夜晚一般黑沉。
紀逐鳶點起一根蠟燭,剛點亮,就被穿窗的一陣江風撲滅。
紀逐鳶:“……”
沈書哈哈大笑起來,在榻上滾來滾去。
“你看書嗎?”紀逐鳶坐到榻上來,將蠟燭放在榻畔船板上。
“不看。”紀逐鳶的行李裏,給沈書帶了兩本他近日在看的農書,隻是天色太黑,加上難得吃好喝好睡好,沈書不想學習,隻想同紀逐鳶抱著。行舟江上的感覺與坐馬車完全不同,大江之闊,隻覺得人若漂萍,化作天地間的一粒塵沙。這時與紀逐鳶依偎一處的感覺,則完全不同,他們深入地感受和探索彼此,不知疲倦,隻在吹水成冰的天寒地凍裏,借由對方的體溫貪生。
半夜正熟睡,船身突然猛烈顛簸起來,浪把沈書拋起來,又被紀逐鳶緊緊納入懷裏。
“起大風了。”沈書趴在舷窗上向外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裏雲海翻騰,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大人,船要靠一會岸,前方是魯港驛,離天亮還有個把時辰,咱們就在那頭避避。”管事的在外麵扯著嗓子吼。
沈書坐在榻上穿衣服,紀逐鳶先出去拍門,挨個叫醒所有人,準備下船。
待下了船,回首一看,體積龐大的商船被江心擴散而來的餘波撞擊得上下浮蕩。船夫們頂著大風在江邊定錨,管事的跑了過來,朝沈書道:“先請大人們進去,恐怕不能睡了。”
紀逐鳶一手攬過沈書的肩,讓他進了館舍,出去帶狗和雞也下船。
高榮珪一臉鐵青,仿佛有烏雲罩著。康裏布達剛同他吵過一架,臉色不好,他懷裏抱著蔡瓚,蔡柔則邁著小步,一手抓著康裏布達的衣角,快步追著他哥。
蔡定瞥見沈書,小身體朝前撲,穩穩當當栽進沈書懷裏,抓著沈書的袍襟要他抱自己。
進來之後沈書知道為什麽管事說不能睡了,魯港驛樓上樓下全都是人,夤夜燈火通明,堂子裏混雜了商人的汗味、腳臭味,又有人在煮肉湯喝,回回蔥香氣撲鼻,說話的聲音裏各種語言都有。不時有人頂開牛皮簾門出去,看看老天爺預備什麽時候放行,洶湧的江水不甘心地不斷拉扯岸邊鏈條和硬木爪錨定死的船隻。
突然,有人的筷子敲了敲碗,一個柔和的女聲婉轉唱道:“南枝夜來先破蕊,泄露春消息。偏宜雪月交,不惹蜂蝶戲。有時節暗香來夢裏……”
女子音色婉轉,唱得不算很好,然則寒夜孤燈另有意趣,惹得不少人抬頭去看。
唱歌那女子卻戴了一頂竹笠,垂圍白紗。
有一商賈動了動身邊坐的女子,女子顯然不肯,推拒再三,有人起哄,便站起身。解去大氅,露出來一身極為罕見的紅綾小襖,冬日裏甚少見這鮮亮顏色,她還不曾開口,就有人喝彩。
女子頓時滿臉緋紅,嗔怪地瞥一眼戴氈帽盤坐在火堆旁的中年男子。
“在做什麽?”紀逐鳶回來了,一臉莫名其妙,他坐到沈書的身邊,將火堆燒起來,讓眾人圍坐在一起烤火取暖。
蔡柔非要去看,康裏布達隻得讓她騎在自己肩頭,擠到前麵去。高榮珪不悅地看了兩眼,將樹枝一扔,跟了上去。
“在唱酸齋的清江引,多半這女子也會答她一曲詠梅。”沈書讓紀逐鳶燒點熱水煮茶喝,紀逐鳶找出鍋子,支起鐵架,翻出一封茗茶。
幽幽曲調唱響,沈書不禁聽得入神,這第二個比第一個唱得更好,她的嗓音十分特別,彈動人心,實屬老天恩賜。
“芳心對人嬌欲說,不忍輕輕折,溪橋淡淡煙,茅舍澄澄月,包藏幾多春意也。”
沈書腳在地上合拍子。
震耳欲聾的一陣叫好,不斷有人催請那女子再唱一首。
“不怎麽樣。”紀逐鳶低下頭,手指搓開茶葉,頓時香氣四溢,引得不少人看過來。
有一個大著膽子過來討茶吃。
紀逐鳶眉頭一皺要趕人。
晏歸符讓那人先等等,煮滾了再來。
等第一個人捧茶去吃了,便有第二、第三個來,紀逐鳶不勝其煩,晏歸符找出一把木勺,吃茶可以,自己帶碗或者杯。
沈書看紀逐鳶想發火又強自壓抑的樣子,覺得好笑,便說話來逗他:“知道酸齋是誰?”
“方才就想問,這不是個地名?”紀逐鳶險些憋壞了。
沈書笑道:“不是,你看那牆。”
牆在紀逐鳶的背後,紀逐鳶道:“不看,你念我聽。”
於是沈書便念了給他聽,這站舍內到處都有人點燈,燈光雖然晃動得厲害,卻把室內室外都照得一片通明,而江上猛烈的風,都被光明攔在了驛站外。
沈書嗓音響亮,帶著年輕文人的斯文雅致,語速不快不慢,暗含一股直透人心的定力。
喝茶的人不覺也坐下來聽他念。
“吳姬水調新腔改,馬上郎君好風采。玉郎一去春草深,謾有狂名滿江海。歌詩呼酒江上亭,墨花飛雨江不晴。江風吹破蛾眉月,我亦東南西北征。”那壁上字跡蒼勁,頗有潦草意,末兩句豪情呼之欲出,名為和酸齋,實則漫看昨日,對照自身。留名薩都剌,這一首寫在站舍牆上,要不是燈光這麽亮,沈書還真看不見。
他這一念,許多人都看見,議論紛紛。當中一人,脫了鞋正在烤腳,將麻鞋穿上,湊近到壁前,虛起眼睛看了半晌。
沈書繼續對紀逐鳶說:“酸齋名貫雲石,當年人稱小翰林,治軍嚴明,能寫詩作曲,後來讓爵於忽都海涯,之後雲遊天下,真正快活恣意。”
“哦。”紀逐鳶給沈書盛了一碗茶。
沈書:“……”
“其人最絕的,還是一首楚懷王呐。”一身道人妝扮那人湊了過來,他披頭散發,袖手過來坐下,看上去有三十多歲。
沈書讓紀逐鳶也給他一碗茶。
“沒有碗。”紀逐鳶漠然道。
“我有。”那人解開髒汙的袍襟,遞出一個粗陶碗來。
沈書留神看了一眼,碗倒是洗得很幹淨,他對紀逐鳶使眼色,紀逐鳶沒有好臉地給這人舀了一碗茶。
“多謝,多謝。”那人捧著茶碗取暖,朝沈書道,“小兄弟讀了不少書?”
“認識幾個字。”沈書道。
男子點頭,歎氣聲飽含惆悵:“做人到貫酸齋這份上,還有什麽不稱意的,靈光天降,非凡人能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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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裏已經講了詩、曲出處,就不再標注了。薩都剌和酸齋的詩中也有一個版本是王孫一去春草深,這裏選用流傳比較廣泛的這個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