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八
早飯過後, 輜重營的車到門外接陸玉嬋,一切按照沈書計劃的進行。
紀逐鳶還是到柴房看了一眼。
經過一夜,氣味已經散盡, 除非帶狗來, 否則看不出這裏死了一個人。柴夥倒真像堆放在裏頭許久的樣, 李維昌抓了一把泥灰來撒。
“舒原可能會過來, 你留下來最合適。”
沈書還要再說。
紀逐鳶又道:“陳兆先隻認我。”
當初陳埜先被誤殺, 陳兆先被擒, 朱元璋解甲設了局考驗陳兆先, 紀逐鳶賣了他一個人情, 透露馮氏兄弟正在朱元璋的帳內。後來陳兆先統領宿衛隊伍,同紀逐鳶成了好友, 紀逐鳶既認為靠得住,應該沒有問題。
沈書隻好作罷,但仍十分擔心。
紀逐鳶道:“暗門那三個人都跟我,李維昌留給你,讓他去弄車馬。”紀逐鳶朝門口瞥一眼, 李維昌在院子裏指揮手下收拾燃盡的篝火堆。紀逐鳶上前抱住了沈書。
沈書隻覺詫異,手也順勢落在紀逐鳶的背上,靠在他的肩頭。紀逐鳶這一日過得很不安生,身上隻有汗味, 沈書依戀地靠著他。紀逐鳶引沈書的手去摸他的胸懷。
沈書:“???”紀逐鳶手指分開他的手指, 指中明顯堅硬的輪廓令沈書睜大了眼睛,“!!!”起碼有三塊銀鋌, 真有紀逐鳶的, 回家的短短時間內能顧到這個。
紀逐鳶眼帶狡黠, “你哥有錢, 放心讓李維昌去辦事,不用同他客氣。”
紀逐鳶領李維昌的手下,先坐馬車,到城下再收買賣魚人的貨色。
沈書同李維昌幹坐了一會,他想來想去,打算自己去一趟鑄造局。同時李維昌得一塊去,他倒不怕同舒原錯過,隻要舒原進來看過,就知道昨晚有人在這裏待過。不過沈書還是將隨身的一塊玉墜摘了下來放在桌上,這樣舒原如果先到,便會盡量逗留。接著,沈書從康裏布達養傷住的臥房桌子底下摸出毛筆和磨石硯台,研墨注水,調成墨汁,用床單上撕下的布寫了一封給朱文忠的信。待幹透了之後,沈書方收起信,出去找李維昌。
沈書戴了李維昌的鬥笠,而李維昌照樣拿起他的幌子,出門就瘸了腿。
“走到了再瘸也不遲,隔著好幾裏路,你現在瘸,中午我們也走不到。”沈書與李維昌兩個,肩並肩走在日頭下。
李維昌時不時轉過來瞥他一眼。
沈書不知道他在看什麽。
兩人都覺得徒步有點累時,便在道旁坐下來歇腳,年三十,路上鬼都碰不到一個,所有人都回家同妻兒老小團聚了。
“這下完嘍,在應天苦心經營的一切。”李維昌啪的一聲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兩手攤開,“玩兒完!”
沈書正在想事情,沒有吭聲,但李維昌的話令沈書的心神收攏回來。地頭長出了青苗,那是種的小麥,還有許多施了糞肥的地,等著過幾天年節的事完之後,先翻過,將堅硬的土塊都打碎,至遲二月中,旱稻下地。這一年的收成便起了頭,之後春氣升發,萬物複蘇,四時循環,不理人事變化。李維昌所說,難免讓沈書有些惆悵。然而沈書也發現,再見到紀逐鳶,他胸中的煩躁慢慢平複了下來,這點惆悵比他想的輕微多了。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沒什麽好難過的。”沈書籲出一口氣,舉目朝周遭望去,四野俱籠罩著一層清晨的白霧,“隻要人沒事,從頭再來便是。”
李維昌雜色的雙眉一揚,“喲”了一聲。
沈書坦然地看了他一眼。
“有賺錢的本事,錢就跑不了。再說我年紀還小,不愁沒有來日。”沈書想了想,認真地說,“我原許你一百兩黃金,讓你進城救人。現在我哥來了,把這事攬過去辦了。”
“我早知道是泡湯了。”李維昌抱臂往石頭上一躺,將“瘸腿”架在另一側膝上,吹了聲口哨,“老子在清溪坊好不容易立了個家,還沒溫存幾日,就給你師父攪黃了,我比你還虧。”
“你保我們到杭州,我先給你一百兩白銀。”沈書道。
李維昌立刻抬起頭,雙肘撐在地上,奇怪地看他。
沈書做了個手勢,“師父算師父,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弟兄們辛苦,你也不要獨吞,你帶的那三個手下,分他們一些。”一百兩白銀不是小數目,但這一路都要靠李維昌,更要防備他使小心眼。防人之心不可無,李維昌既然愛財,用錢財就能收買的人反倒是最好收買的。李維昌聽命於穆華林,穆華林把他派給自己,如果能從沈書手裏得到更多利處,對李維昌而言沒什麽好拒絕的。他本就不是那樣道學之人,酒色財氣順了心,李維昌也是可用之人。
“倒也不必……”李維昌施施然道,“答應了雲都赤大人,自然會保著少爺平安到杭州。”
“所以這是額外的,除了我,也要確保一同上路的人安全。”沈書道,“你查林鳳的那些賬本、信件,還留有備份?”沈書隻是推測,不僅穆玄蒼的行蹤他一清二楚,對沈書家裏的情況也摸清了,李維昌應當隻是看上去輕佻,實則處處留心的人。果然李維昌愣了一愣。
沈書平靜地看著他。
李維昌自知已露了破綻,訕訕笑道:“經我手的情報,都得留個底,放心,旁人不知藏在何處。”
“離此處遠嗎?或者到了杭州能叫人送來?”
“現在不好去取,怎麽了?”李維昌收起不正經的神色,心裏直嘀咕不知道沈書要做什麽。
“陸玉嬋說,我家被抄的時候,有人在燒東西。”經過一頓早飯,許多細節在沈書的心裏漸漸梳理清楚,“我書房的信件和圖紙,應該都被燒了。”沈書估計是黃老九燒的,這個老人在宮裏待過,他腿上的烙痕一看便是年輕時候遭過刑責,穆華林三不五時就要來找他下棋,不可能僅僅因為投緣。如果像紀逐鳶說的,昨晚康裏布達、王巍清、舒原等人都不在,小廝和管家都不敢燒他的東西,唯有黃老九敢。這麽做的目的隻有一個,防備檢校組搜完他家以後羅織罪名。哪怕知道家裏燒了東西,隻要找不出白紙黑字來,就釘不死罪狀。
但林鳳的賬和信沈書還沒有理出頭緒來,沈書總感覺這裏頭能順著阮田的案子挖深一點。
“那隻有到杭州再派人取。”李維昌心頭隱隱有些翻騰,出了城,他一直在暗中觀察沈書,這少年人許多時候隻是在沉默,但他不說話的時候是在想事情,而不是發呆。除了睡覺,他幾乎不給自己時間停下來。
先是,沈書親手殺死了證人,接著讓自己派人把屍體運遠點埋了,人是活著離開公府的,楊憲應該是摸清楚了證人沒有錢,走不遠。這下把個大活人弄沒了,死無對證的事兒,便差了一招。其他人都沒逃出來,沈書很快下決定要進城救人,但得等到天亮之後,以不容易引人注意的方式混進城,雖然行險,卻也是可行的。而確認了他哥沒事之後,沈書就更加自信了,一掃前夜的頹然彷徨,短短幾個時辰,他便重振了精神。
而且這小子竟然敢用雲都赤大人壓他。李維昌想起當時沈書語氣倏然散發出的壓力,仍覺得眼皮有點亂跳。那短短的瞬間,李維昌隻覺渾身寒粒炸起,要不是冷靜下來之後,發覺沈書也在微微發抖,險些被糊弄過去。到底隻有十幾歲,但十幾歲就有如此膽量,行事果決,李維昌不得不承認,這小子將來大有可為。
鑄造局佇在燕雀湖畔,沈書從樹上下來,拍了拍身上的泥灰。
“沒人來,看來今日檢校組不敢大肆搜捕。”另有一個原因,畢竟自己這夥人職位都不高,不至於弄到滿城風雨。
“那我在這兒等少爺。”李維昌話音未落。
沈書便道:“你去,把這個給蔣寸八,順便問他有沒有新的貨色,少爺我要跑路了,讓他看情況給我帶點兒。”沈書摘下私印給李維昌,“記得帶回來,問問蔣寸八,舒原在不在。還有這個。”
李維昌一看是塊布。
“讓蔣寸八交給朱文忠,不拘什麽時候,他帶兵出發之前給他就行。”朱文忠早知道沈書他們在高郵是受人冤枉才跑的,還幫忙攔過一次朱文正家中管家,那管家收了錢到底還是認朱文正是他親主子。朱文正得知韋斌等著告密升官,轉臉就把韋斌給殺了,徹底湮滅這群由他舉薦的人才乃是牽扯命案的大周逃犯一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捅穿了也好。李維昌走後,沈書便在樹下坐著等他,抓了兩把泥,把手和脖子、臉都抹黑。要從應天府去杭州,水陸都能走,得先到鎮江,再經丹陽、呂城、常州、洛社,這麽一路南下,過新安驛,經吳江、平望、嘉興過去。陸路也差不多,也得到鎮江,過了平望之後,走崇德、長安、臨平,即到杭州。這麽一來,都要先到鎮江。
這事不會經朱元璋的手,楊憲能動用的人不多,但可以傳書給鎮江,在鎮江就能把他們抓到。而應天西麵,則是太平路,陳迪正在太平。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沈書起身,恨不能馬上把人聚齊,過會他又坐了下來,百無聊賴地等了小半個時辰。
李維昌拿個木盒子回來了。
“舒原一早走了。”李維昌說,“你讓我取的什麽?”
“你沒看?”沈書壓根不信李維昌會不打開看,盒子沒上鎖,他仍叫李維昌拿著。兩人徒步原路回去,走到門外,沈書就聽見舒原的聲音了。
“快進來。”舒原顯然一直在門後等,這時見沈書回來,連忙開門放他們進來,朝外看。
“沒人跟。”李維昌懶洋洋地說。
就在這時,屋裏出來了唐讓,沈書驚得眼睛都大了,連忙入內。
“高兄、晏兄!”沈書隻覺心跳極快,一個小孩兒撲了過來,康裏布達從房間裏出來,懷裏還抱著一個。沈書一時間有些呼吸不暢,好半晌才回過神,心中仍充斥著震撼。
康裏布達和三個孩子,高榮珪、晏歸符,唐讓同他們是一起的,周清和唐讓出去燒水。
“他是誰?”高榮珪拇指撫在劍柄上,眼神鋒利,直瞟沈書帶進來人。
“他叫李維昌,是我師父派的人。”沈書給他們介紹了一下,便讓高榮珪拿點錢來。
“好歹今天過年,哪有這時候要賬的?”高榮珪一個勁把沈書往外推,護住錢袋子,“你還懂不懂規矩了……沒人管的嗎?!”
“快點!”沈書朝康裏布達使了個眼色,康裏布達咳嗽一聲,高榮珪無奈地投降,交出了那點可憐巴巴的軍餉,沈書估摸著不大夠,隻得讓李維昌先墊點兒,嘴皮都磨破了,李維昌才不情不願地去辦事。
“你師父給你派的什麽人,比少爺譜兒還大。”高榮珪坐下來,“怎麽回事家裏就被抄了?咱們在高郵的事兒捅穿了?”
“你們昨晚都在鑄造局?”沈書問。
晏歸符解釋道:“到城外已經晚了,怕進城麻煩,就到鑄造局睡了一晚。我們到的時候,舒原和周清都在。”
周清在外麵跟唐讓去燒水了。
“康裏布達呢?”沈書問。
“你等會。”康裏布達把蔡瓚抱進屋,睡在沈書昨夜睡的床上,蔡柔在裏頭照看小孩。
蔡定爬到沈書膝上,沈書把他抱起來,他便把臉埋在沈書的頸子裏,嘟囔道:“叔。”
康裏布達也是無奈。
“沒事,他也聽不懂。”沈書靠在椅背上,讓噥噥靠在他肩頭睡覺,“你說。”
當時康裏布達正在房裏哄孩子睡覺,他房間的窗戶臨街,聽見動靜不對,便帶孩子先跳牆走了,之後藏好孩子,再返回時,已經有數十人闖進沈書家的小院。
“我不知道是什麽事情,再看都是紅巾軍,不敢貿然動手,怕傷了人不好交代。你哥剛走沒多久,軍營便來人把王巍清叫走了。”
沈書有個疑惑:“昨夜本來就該他巡營?”
“這我不知道。”康裏布達同王巍清不太熟,平日話說不上幾句。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怎麽回事?”高榮珪急道,“這年還讓不讓人過了?”
沈書整理了一下思緒,將紀逐鳶抓住許達,通過許達得知檢校組應該是查到他們在高郵的案底,以及高榮珪、舒原、王巍清這些人曾經都是張士誠手下的將領、官員。
“我同我哥……”沈書有些難以啟齒,終究硬著頭皮說,“咱倆斷袖,也捅出去了。主公看重這個外甥,一直悉心教養,寄予厚望,自然不可能讓我這種人把他帶壞了。另外,楊憲也許想從我家裏抄點什麽東西出來。將朱文忠身邊的雜草拔了,算是一件功勞,比揪出幾個小吏欺淩百姓有用多了。”
晏歸符臉色一變,他比所有人更清楚這事有多嚴重,同時也想起玿林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