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六
“我怎麽覺得, 都長高了點?”沈書拿手比劃。
裁縫最後給幾個小孩量尺寸,康裏布達已經量過,抱著他一歲半的弟弟在旁邊矮榻上坐, 男孩趴在康裏布達的胸膛上睡得正熟,還流口水。康裏布達給他紮了一條細金辮子,辮梢編了一顆拇指大小的珍珠。康裏布達還攢下不少積蓄, 隻是煩惱於再不把寄放在甘州那筆錢拿回來, 夜長夢多,天下越不太平,錢放在他人手裏就越不放心。
“等高榮珪回來你再去, 總得有人帶孩子。”紀逐鳶都快憋不住笑了。
這麽一來沈書倒想起一件事, 同康裏布達商量了一下, 還是得雇幾個婦人看孩子。
“錢讓老高出,別慣著他, 他不是手頭沒銀錢,是想叫你先替他墊著, 他好攢點錢。”
“他不是都有你了,還攢錢做什麽?”紀逐鳶在旁邊捏核桃, 一手一個, 捏得哢吧響, 剝出米來讓沈書吃。
康裏布達難得有一點臉紅,女孩站在沈書的麵前,睜著兩隻琥珀石一樣的眼,巴巴兒地瞅著沈書。
沈書拿了核桃給她,女孩踩著腳踏, 爬上矮榻, 喂給康裏布達一個, 自己安安靜靜坐著吃核桃。
紀逐鳶險些不幹了,讓小孩吃了也就算了,居然是康裏布達吃了。
沈書樂道:“再剝兩個,我還沒吃。”
康裏布達邊吃邊回答:“他想買塊地,再置一所宅子,不是現在,現在隻有叨擾兄弟們。”
沈書剛要說這算什麽,三歲那小孩趴到他的腿上,康裏布達平日裏喚他“噥噥”,沈書不知道是哪兩個字,隨便叫著。
紀逐鳶伸手要抱孩子。
噥噥咧嘴大哭起來。
紀逐鳶:“……”
沈書哈哈大笑,讓他別管了,讓小孩坐在腿上,噥噥拽著沈書的衣襟,狗兒一樣聞他的衣服。可能是衣服上沾了什麽味道,沈書顧不上理會。
康裏布達笑了笑,說:“他很喜歡你。”
“我也喜歡我們噥噥。”
聽見自己的小名兒,噥噥抬頭看了一眼沈書,展開的雙臂無法完全抱住沈書。噥噥把臉埋在沈書的懷裏,打了個哈欠。
“高榮珪什麽時候回來?”紀逐鳶冷著臉問康裏布達。
康裏布達無所謂地說:“不回來過年就算了,來日方長。”康裏布達轉向沈書,“上回你說有辦法讓老高和晏兄都回來?”
沈書讓小廝帶裁縫去找周戌五把錢結了,室內隻餘下三個孩子、三個大人。沈書認真地說:“我想過了,原本剛過來的時候,老高就是打算要往上爬,後來的機會都是他自己爭取的,我不好過問。”
這些康裏布達聽高榮珪提過,點頭道:“此一時彼一時,他現在不這麽想了。”
沈書沉吟道:“我自己的打算是跟著朱文忠,能走多遠是多遠,也不想一直在應天待。他早晚會被派出去,兄弟們難免得跟著東奔西跑幾年,不過應天也不能不留人。我和我哥商量了,他……”沈書一頓,臉色微紅,但對康裏布達沒什麽好隱瞞的,“我哥現在也是不想離得太遠,如今地方小還好說,將來如果天南海北地打,要是一個在成都,一個在鎮江,見個麵都難。咱們是趕上這亂世了,大家有緣聚在一起,我的意思是,最好是不要分開,這樣相互有個照應,實在不行,還能拉扯幾個人結寨自保。隻是這麽一來,恐怕要過苦日子。”
康裏布達道:“我的錢有一半歸你,脫脫那份家產隻要拿回來……”
“這不能要你的,男兒立身立事,全靠朋友幫襯未免太窩囊了。”
沈書說話時紀逐鳶一直盯著他看,沈書察覺到他的視線,故意不去看他,繼續道:“仗總有打完的時候,我們都還年輕,總不可能一輩子在刀口上討生活。為今之計,先各自做好手頭的事,攢點錢下來。依我看,攢錢不如攢糧,咱們須得弄到一塊地,買下來,將來你們各自成家,家裏小廝或者要娶妻或者要走,莊子裏能有個幾十口人,隻要養得活這幾十張嘴,便可以定了。”
“我和老高也是這麽說,但眼下不可能。”康裏布達道,“農民軍到處鬧事,你不去拉扯旁人,旁人也要拉扯你,要是有囤糧,賊寇要來搶你的,連流民也要來爭一口吃的。你是菩薩心腸,關起門來過日子你做得到?”
“是,不光我做不到,哥幾個都做不到。”沈書一哂。
“我是外族,未見得不行。”康裏布達不服氣。
沈書摸噥噥的頭,朝康裏布達說:“你要是忍心把這三個小崽子丟到街上去,也許就能看著人死在家門口。那年到滁州找我的你也許能做到,如今是做不到的了。”沈書歎氣搖頭,“誰讓老高把你的鐵石心腸化作繞指柔了。”
紀逐鳶笑得打跌。
康裏布達:“……”
女孩喂給康裏布達核桃吃,康裏布達一時連反駁的話都沒法說。
小廝把孩子們帶出去吃甜湯核桃酪,紀逐鳶側坐著,一條腿架在沈書的膝蓋上。
沈書瞪他,紀逐鳶隻當看不見。
康裏布達笑道:“我看這三個孩子,就不麻煩你們兄弟了。”
紀逐鳶滿意地點了點頭。
沈書道:“再說吧。”
紀逐鳶隻得繼續捏核桃。
“老高和王大哥調回來跟朱文忠,我想把晏歸符留在應天,舒原也在應天,遇事他們二人可以商量著辦。就是委屈高兄,要屈居人下了。”在沈書看來,高榮珪不僅能打,而且能服人,讓他在常遇春這級別的統帥手下沒什麽。朱文忠初出茅廬,還得仰仗朱元璋的關係,讓高榮珪聽令於朱文忠,是有點委屈了。
“他不在意。”康裏布達道。
既然人這麽說了,沈書也不擰巴了,反正康裏布達能做高榮珪的主。沈書又道:“你的弟弟妹妹,要起漢人名字,得給我個姓。”原本沈書以為康裏布達會選擇他族姓對應的漢姓,或者跟著老高姓。
康裏布達道:“姓蔡。”
沈書略微一愣,並未多說,這就定下來了。
“你們誰若領了去養,將來再改便是。”康裏布達加上一句。
“不用了。”紀逐鳶很排斥孩子。
沈書卻在想,當時康裏布達險些讓蔡姬給整死,至少從也圖娜說出的話來判斷,兩人的梁子沒少結。康裏布達卻能不計前嫌,讓孩子隨她姓,算作蔡家人,康裏布達的意思,也願意養這兩個弟弟一個妹妹,讓人不得不心生感慨。
除了老高和孩子,沈書還有一件事情要跟康裏布達商量,他提前沒跟紀逐鳶說,當紀逐鳶聽到沈書說起也圖娜時,神色明顯一變。
“十二月是要拜神,胡坊換了新坊主,須向淨風使獻祭,開壇請火神。”康裏布達也顯得不解,“但這一般不請外人去觀禮。”
沈書當即意識到紀逐鳶還隱瞞了什麽。
紀逐鳶被他倆看著,隻得說:“也圖娜想讓我們去胡坊。”
“我們?”沈書問。
“你,和我。”紀逐鳶道,“來人提到兩件事,一是讓我們十二月到大都觀禮,二是就讓我們在觀禮之後留在大都,效力於胡坊,不必再回來了。”
“所以他用穆華林的身份威脅你的,其實是兩件事?”那日紀逐鳶竟還瞞下了一件事,沈書完全沒有想到。紀逐鳶為什麽要隱瞞呢?難道他真的對胡坊的提議感興趣?沈書滿腹疑竇,當著康裏布達的麵卻不方便問。
康裏布達沉吟道:“我姐那個人,想要什麽就會不擇手段。”
“為什麽是我們?”沈書奇怪道。
顯然,紀逐鳶也對這件事有疑問,也盯住了康裏布達。
康裏布達卻徐徐搖頭,齒中擠出一句話來,“我更想知道的是,她何時有了這個念頭。你們去嗎?”
“現在去肯定趕不及,”沈書停頓片刻,“我們本來也沒想去,但我最近確實在想,要是師父的身份暴露。我們到滁州那年,韋斌為了升官,找到朱文正的管家,想要告密我們曾是張士誠的手下,朱文忠攔下那管家,後來卻發現,韋斌還是死了,幾乎可以肯定,是朱文正的人殺的他。韋斌當時一心攀著朱文正另謀出路,沒有提防他的人,算是遭人暗算的。朱文正竟然怕他叔怕成這樣,如果不過是曾效力過張士誠就會如此……”那穆華林跟元人扯在一起,更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了。朱文正會怕,意味著朱元璋很可能因為朱文正的舉薦,遷怒於他。如今所有人都到了朱文忠手下,那就很可能會牽扯到朱文忠。這才是眼前最棘手的問題。
“朱元璋願意留大將,對中下層軍士從不留情。耿炳文從長興解回來的一千人,本以為到了應天可以歸順我軍,結果如何?”紀逐鳶說的是是年五月,長興那一千戰俘被押回應天後,俱被斬殺的慘事。
三人都不說話了。
紀逐鳶又道:“你姐還真會拿人七寸。”
“是我的錯。”沈書沉吟道,“穆華林憑自己本事做了親兵,那時撇清還來得及。”
康裏布達道:“穆華林想過要與你們撇清嗎?”
沈書正要開口為穆華林辯白。
康裏布達搖頭:“固然他在總兵府,後來在公府,都不常與你們來往,但我們江湖上的幫派,可都知道你們同他的關係。你兩個就加起來,也不夠穆華林看在眼裏的,他擺明了拿捏你們兄弟做棋子。綁在這條船上的人越多,他就越可以操控你們。”康裏布達沉默了片刻,“隻是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是你們。如果僅是機緣巧合,救下你們兩人之後,又與你們同生共死這麽久,他真把你們當成徒弟了?”康裏布達的聲音低下去,像耳語一般輕,“似乎也不能絕對說不像他做的事。”
“這話怎麽說?”沈書問。
康裏布達:“一個行事高深莫測變化多端的人,無非不想讓人看穿自己真正的目的,那麽他一定極為擅長利用形勢變化,也擅長絕境求生,且不會有過於嚴格的道德觀。他不會為自己做過的事情糾結後悔,隻會為尚未發生的事情不斷調整計劃。穆華林離開高郵時,帶上了你們倆,他也許就開始了一個新的計劃,這是他離開大都時沒有設計過的。”
紀逐鳶不耐煩道:“無論穆華林怎麽做,我們必得永絕後患。”
沈書眼皮一跳。
“不是殺他。”紀逐鳶忙道,“我們也殺不了他,惹毛了穆華林,他要是暗殺朱元璋……”
“朱元璋也不是那麽好殺的,若能輕易暗殺他,那不知道多少刺客會前赴後繼。張士誠、徐壽輝,哪個不想取他項上人頭?就算是穆華林,朱元璋身邊也有不少高手,自保不成問題。”
這話由康裏布達說出來,就十分可信,他是做慣了殺手的人,精於此道。沈書想了想,道:“最好讓穆華林主動離開,或者讓朱元璋趕走他。也圖娜盛情邀請我們卻不去,她應該會有下一步動作,往返大都也要三四個月,先把年過了,忙活一整年,還不讓過年,有什麽活頭?”
連康裏布達也笑了,他朝窗戶看了一眼,似有唏噓之意:“都是活,這兩年才算有點滋味兒了。”
“唔,那是老高喂得好唄。”紀逐鳶華話音未落,沈書把自己要吃的核桃喂進他嘴裏,不讓他胡說八道。
康裏布達眉弓略揚,舔了一下嘴:“他是不錯。”
沈書:“……”
紀逐鳶直對沈書擠眼睛。
當天晚上沈書翻來覆去揣摩康裏布達的話,根本睡不著,哪怕紀逐鳶辦完那事,沈書也還沒有困意。
他也動過念頭想把穆華林趕走,但真這麽打算了,還說出來了,沈書仍覺得有些愧疚。
“睡了。”紀逐鳶抱過沈書,把頭埋在沈書肩裏,累得鼻音都出來了。
沈書心裏亂糟糟的,一夜沒有睡好。早上把飯一吃,釅茶漱口,翻開書給康裏布達帶的三個小孩起名字,麵前密密匝匝都是字兒的一張紙被他揉皺了扔在一邊。
我又沒有孩子,我為什麽要給人家的孩子起名字?沈書筆下不停,翻書的手也沒停。聽見拐杖杵在地上咚咚的聲音,抬頭一看,果然是黃老九過來了。
黃老九是要吃茶的,閑來無事,還得吃好茶。沈書許久不曾給黃老九煮茶,便把周戌五拿來說過年吃的一封茶餅給拆了,又叫人拿來瓜條給黃老九吃著。
黃老九腿腳不好,牙口還成,外頭天冷,穿上了上個月就做好的棉襖,領子那一圈青鼠皮還是沈書叫周戌五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攛出來這麽點。
看到黃老九精神還好,沈書也覺得高興,茶水咕嚕嚕地翻騰,沈書給黃老九燙了杯,注滿茶,也給自己來一杯。
“今年去不少地方了吧?”黃老九道,“還是那色目小子有福氣,這回一下子有了三個孩子。”
沈書嘴裏的茶頓時噴了出來,忙咳嗽著擦了擦嘴。
黃老九斜乜沈書一眼。
茶水有點嗆到鼻子裏了,沈書使勁吞咽了幾下,聲音沙啞地說:“那都是他的弟弟妹妹,不是他的兒子女兒。”
“那也是他們家有後了。”
沈書心說:您說是就是吧,他家有後了也幹不著我什麽事兒。
“你們沈家,除了你,還有別的男丁活著嗎?”黃老九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沈書每次跟他說話都覺得自己矮一頭,好像活活多了個祖父似的。按說旁人這麽說,是很失禮的,黃老九說來沈書卻隻有恭恭敬敬回答的份兒,便說他爹原來還有幾個族兄,隻是如今都找不見人,也不方便派人去打聽。
“那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了。”黃老九咂嘴道,“你爹天上有靈,必然會想你早日為沈家開枝散葉。過了明天,可就十八了,別人家的小子,十八歲孩子都一兩歲了,你怎麽說?”
“老先生。”沈書大不自在,而黃老九目不轉睛地把他看著,言語又沒有惡意,對著眼前皺紋密布的臉,想到黃老九老病殘軀,還惦記自己這非親非故的愣頭青,實在是善心一片。
“嗯?”黃老九極有耐心。
人老了什麽都往下墜,比起來的時候,黃老九精神好了不少,老人斑卻更加明顯。這一瞬間,沈書竟覺得他的眼神有一些熟識,像在哪裏見過。
“我可聽人說啦,有幾個姑娘可是相中你的。”
沈書當即臉紅起來,忙道沒有的事兒。
“那怎麽老有人來打聽你的生辰八字?”黃老九問。
“想紮我的小人兒吧……”沈書含糊道,他抓了一把通紅發燙的耳朵,袖子帶翻茶杯,袍襟上暈濕了一片水漬。沈書翻身從席上爬起來,匆匆行個禮就告罪跑了。
出門來迎麵便撞上個人。
周戌五眼疾手快忙把沈書扶住,說話時沈書還在走神,隻是看見周戌五帶著陸霖,不知道怎麽回事。
陸霖直接過來牽沈書的袖子,推著他到屋裏去,還嚷嚷說正主找著了讓周戌五忙他的去,不用管了。
沈書一頭霧水被陸霖帶著險些闖進小廝們的房間。
“你亂跑什麽呀,我房間在那頭。”
“你跟紀逐鳶住一間?”陸霖腳步一停。
“對啊,我家裏住許多人呢,都住不下了,我倆住一間省地方。”沈書神色自若。
“你書房,你書房在哪?去你書房說。”
※※※※※※※※※※※※※※※※※※※※
這兩天身體不太舒服,明天看情況,如果還行就還是十點,不行可能就晚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