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〇
連著數日都是下雨, 放晴之後,沈書的病徹底好了,成天有勁沒處使, 在營地裏四處找紀逐鳶的手下對招。紀逐鳶帶的那一夥都是莽子,壓根不把沈書放在眼裏,瞧在紀逐鳶的麵上, 隻當陪沈書玩。
直到沈書露了一手百步穿楊, 那箭法漂亮,看得眾人目瞪口呆。便有人先上來挑戰沈書的箭法,沈書三戰三勝, 卻道:“伴讀做得久, 陪少爺讀書練箭騎馬, 就數花在這上頭的功夫多,這我都射不中也太給公府丟人。”
一句話化解了同他比箭人的尷尬, 後來比拳腳,沈書力氣是差些, 打了四場,兩勝兩負, 出了一身汗。
劉青做好了飯, 叫過去吃, 於是一眾人等都各自散了,回去自己的小隊吃飯。
柳奉亨看得眼睛發直,恭恭敬敬捧碗給沈書。
“拳法有生疏。”紀逐鳶一直在旁邊看,指出沈書身法裏的幾處錯誤,“他若格擋你左手出拳, 腿須跟上, 取下盤, 你的個子比他高些,他從下往上擋你的拳,重心下沉,有兵器時可用兵器突襲對方雙腳。”
紀逐鳶的思路從來不針對比武,平日練兵他教授手下的第一條便是保命。這也讓更多人怕他,隻覺他是個狠人。實則沈書很清楚,除了在對敵的時候,紀逐鳶出手很有分寸,從不倚強淩弱。
是日晚上,斥候探得一處村莊,沈書去與村正交涉,有十幾戶村民同意讓紅巾軍住進家裏。紀逐鳶帶的人不多,大家擠一擠,床上床下都睡人,勉強裝下了。到洗澡的時候,怕打擾民家,附近有河,士兵們個個兒脫得赤條條,河水不深,大家頭上隻裹一條巾子,在水裏互相喂洗澡水喝,冷水潑在麵上,是個人都得倒吸一口涼氣。
紀逐鳶把幾個壯漢按在河裏,沈書一眼沒看見,換成旁人把他按在河裏。沈書在岸邊看得哈哈大笑,有人招呼他去河裏,紀逐鳶把那人拖進河水裏。
沈書的視線從河中收回來,夜空清朗,散落了許多星子。無數白星拖著青光劃破天際,沈書心中一顫,不覺站起了身。
河裏有些人看見,便指給同伴看。
回去以後,紀逐鳶燒熱水給沈書洗,這家人沒有浴桶,得站在角房裏麵洗,沈書自己洗澡,紀逐鳶把梳子咬在嘴上,手指勾散沈書的頭發,從末梢一點一點打散,手指溫柔地梳開他的頭發,用水澆透,再用梳子梳。
沈書鼻子一動,不回頭地問:“怎麽這麽香?”這家人窮成這樣,肯定不可能有洗頭用的脂膏,那都是稀罕物,尋常人家有皂角用已不錯。
紀逐鳶用手指扣了一塊嫩紅的脂膏,於掌心融化,笨拙地按在沈書的頭發上,合掌將這千絲萬縷的煩惱都搓成一念。
“幾日沒用,聞不出來?”紀逐鳶揶揄道。
沈書耳殼通紅,不想轉頭看他,角房裏光線陰暗,唯有一根蠟燭,插在壁上老舊的木台中。
洗完之後,沈書終於覺得舒坦了,心想還好沒有浴桶,不然能倒一桶黑水出去。不是沒行軍過,但得痢疾還是頭一遭,弄得這一陣都沒法洗澡,倒不是不能洗澡,而是沈書人太虛弱站不穩,站起來就兩條腿打顫。他也沒法全叫紀逐鳶給他洗,那太奇怪了。
“還沒寫完?”紀逐鳶鋪好了床。
“好了。”沈書把要捎回應天的信封好,爬到榻上去,剛剛躺下,紀逐鳶便翻身過來壓著他,在被子裏抓了沈書的手。
“什麽事?給誰寫信?”
沈書聽了,滿腦子都是一個男人不滿媳婦給他人鴻雁傳書,化身大醋缸子散發酸味,頓時忍俊不禁。
“嗯?”紀逐鳶鼻腔中發出好聽的淺吟。
“馬上閏九月了,給家裏寫的,讓舒原到公府問一聲,給鑄造局的錢撥了沒有。”
“你管他有沒有錢使?你都不在應天,讓他們自己去煩。”紀逐鳶不耐煩地說。
“老子墊了錢的!”沈書一聲大吼。
紀逐鳶:“……”
沈書吼完他哥,在榻上笑得打滾,紀逐鳶把人按住,低頭去吻他,懲罰式地將沈書的手腳牢牢扣住,親得沈書喘不過來氣,隻得認錯告饒。
“現在就求饒?”紀逐鳶的目光像一頭危險的猛獸,巡視自己的領地。
沈書被他看得喉頭有些發幹,臉卻更紅,隻得偏過頭去不看他。
紀逐鳶低頭湊在沈書耳邊,連呼吸聲也從耳蝸裏傳遞進去。紀逐鳶的氣息變得若即若離,從榻畔的小桌上,扯過那條濕潤的發帶。
“哥,我錯了。”沈書極為認真地說,嗓音微微顫抖。
“太晚了,也太早了。”紀逐鳶低聲說話,說話聲被窗外樹葉搖動的沙沙聲完全蓋住。
第二天下午,這隊人馬撤退進壽昌縣,壽昌是一中縣,地方不大,也不是最小的,隸屬建德路。唐初時候,建德路被稱作睦州,後改為嚴州,又改新定郡。到宋時升為建德府。到了蒙古人治下,先改建德府安撫司,後改建德路。而建德路底下,又管著一個建德縣,於是全境便被紅巾稱為嚴州,便於區分。
壽昌縣毗鄰富春江,舊有一個破縣衙,鄧愈、胡大海在衙裏頭住,另有幾個將領,胡大海的意思是讓朱文忠過去,朱文忠倒覺不必,便在江邊挑了一戶跑了的富家大院。
“我這地方,比縣衙舒服百倍。”朱文忠不無得色。
沈書四處轉轉,不得不承認朱文忠會選地方,他們也就早到一天,應該來不及打掃,這家桌椅板凳都還在,花梨木的家具丟得到處都是,應該還搬走了不少。有些椅腳明顯原有包金,被人摳了去。但無傷大雅,住起來完全足夠。
如此大隊人馬在壽昌縣安頓下來,聽憑鄧愈的命令,不打仗時就練兵,在臨江之地修築防禦,若有小股人馬來奪,擊退便是。如沈書這等文吏,則幫忙出安民告示。
這天睡前沈書便抄好了十幾張,明天拿到街上去貼,舊衙門外麵一定是要貼的。沈書從裏頭揀出寫得最漂亮的一張單獨放在一邊,晚上正說要睡,陸霖敲門進來。
開門的是紀逐鳶,陸霖看一眼紀逐鳶,神色有點別扭。
沈書隻穿一身素白單衣,趿著草鞋出來,看到陸霖左右手都拿了東西,趕緊叫紀逐鳶接過來。
“這什麽……”沈書一看,居然有兩隻風雞,頓時哭笑不得,“上哪打的秋風?”
“都是跑了的民家裏找到的。”
胡大海嚴令不許搶劫民家,風雞得掛在外麵曬,這光景下,人人缺衣少食,不被人拿走才怪。進壽昌時沈書留意看了看,感覺這裏人似乎還好,人有沒有挨餓,從臉和肚皮是能看出來的。餓久了的人不一定都是黃皮寡瘦,瀕死之際,肚子反倒會鼓起來,那時便藥石無用了。更容易分辨的是眼神,那些饑民一旦看見部隊,最先注意到的不是當兵的腰上的彎刀,而是隊伍裏押運的糧草。有人搬走時,往往會連米缸裏最後一粒米也刮幹淨,實在沒帶走的,也會在走後不多時,就被左鄰右舍搬空。一般到他地投奔親戚,走官道肯定不行,要路引船引什麽都沒有,隻能徒步,有錢自可以通神,但絕大部分流民絕非此種情形。
沈書心下清楚,卻也知道陸霖能想給自己送點吃的補一下,實屬有心,便不多說什麽。陸霖一直在沈書麵前打轉,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但紀逐鳶一會理床鋪,一會拿個外袍趴在櫃子上或者蹲在地上驅趕臭蟲。
陸霖沒待多久就離去。
“你不喜歡他?”沈書坐在榻畔,紀逐鳶坐在他旁邊,沈書解了紀逐鳶束發的帶子放在一邊,把他的頭發放下來,寬了他的武袍。
“沒有。”
趕路數日,沈書想紀逐鳶多半是累得脾氣不好,便沒多想。吹了燈,紀逐鳶一點也不像累得沒勁。
如是匆匆半月過去,沈書收到舒原回信,卻不是跟軍報一起過來。遞往應天府的書信,都是朱文忠的人在送,便是被拆看也沒什麽。沈書知道,舒原在張士誠手底下做慣文書工作,當初他離開隆平,不能說是沒有受到旁的文人傾軋。於是舒原到了應天之後,行事格外謹慎。
來人是在練兵時找到沈書,托的衛家的名頭,說是衛濟修有東西叫家裏的商隊帶過來。
衛家與紅巾軍做了兩年的生意,幫忙搞糧食,這是人盡皆知的事,自然衛家有人帶信兒過來,也實屬尋常。
結果見到人,那人亮出臂上的木蘭雕青,短短一瞬,便放下袖子,恭敬地朝沈書說:“這兩壇果酒,是主人家的心意,請大人細細品嚐。”
既這麽說,沈書說不得要好好檢查一下酒壇。練兵結束之後,沈書回去先看舒原的複信,當初給鑄造局先後墊的一個三百兩一個二百兩,馮國用都批條子讓舒原把錢領回沈家了,另外送了一箱子珠寶。珠寶平日裏是無價,這關頭上誰還顧得上穿金戴銀,這是告訴沈書,他在鑄造局的一份功勞,公府有數。
天已經黑透,紀逐鳶還沒回來,劉青白天是跟紀逐鳶一路,柳奉亨最近被打發去跟那夥童子兵一起練。說是童子兵,大的也足有十五歲,按虛歲就是說媳婦娶親也不算早。
果酒確實很香,以果子發酵釀成的酒無須曲蘖(niè)酒母,也有別於淡酒,不比糧食酒香醇勾人,另有一股水果芬芳。沈書找了個碗來,邊喝邊研究這酒壇,看了半晌,也沒看出來在哪有能藏字條的地方。沈書對著澄亮的酒液看了會,心說難道要喝光這壇酒?李維昌人長得古裏古怪,做事情也古裏古怪。
最後發現壇封裏塗紅的紙乃是一層油紙,拆開之後,內裏另有一枚剖為兩半的杏,果肉竟還沒爛,蠟封住的杏核,去除蠟層後,能看見整齊的裂紋,輕輕用手一撮,便分開成兩半。杏仁是挖了的,換成字條丸子。若有人不小心弄開了壇封,看到油紙裏包的一枚杏,隻會以為那杏果是拿來泡酒的。
沈書將燈移近過來,照見紙上的字:人在應天,昨日方到,已派人盯守,尚無異動。落款已是四日前,旁的再無交代,也不說林鳳先前去了哪裏,行經何處。沈書轉念一想,既然已經找到人,想必李維昌也隻能是順藤摸瓜,從林鳳接觸的人和落腳地入手,這些信息隻有等回應天之後再談。
火苗舔盡字條。
沈書啜了一口果酒,不留神一口接一口,自己一個人便喝完了一壇。紀逐鳶回來時,見沈書臉上有酒意,過來一看。
“哪兒弄來的?”朱文忠雖有禁酒令,但隻要不是在打仗的時候被人抓到喝酒,也不是多大的事。紀逐鳶湊近沈書,聞見他氣息便知道喝了不少。
沈書並沒醉,當紀逐鳶湊過來,他又覺得自己醉大發了,抬起頭便含住近在咫尺的嘴唇。
來而不往非禮也,紀逐鳶雙眉微微一揚,一把將人抱到榻上去。
一場酣戰過後,這晚沈書睡得很沉,醒來時隱隱約約覺得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吃完早飯也想不起來到底夢見的什麽。
下午胡大海召集眾將,叫士兵們先解甲,趕在九月裏幫著壽昌縣的住戶把麥子和蔬菜種了。當即便有人不滿,沈書頭有點暈,王愷在他旁邊,扯過一張紙,寫起字來,手指碰了碰沈書的手指。
沈書看了過去,不覺蹙起眉頭。
原來繆大亨攻下揚州,立了大功,雖封賞尚未定奪,但一定不薄。將領們不滿讓他們在這裏練兵屯田,不打仗就沒有功績可言,於是都有些躁動。
然則終究無人敢與胡大海硬碰硬,將領退出後,幾個文官小吏反被留下來,武將俱配有郎中官。農事沈書熟得不能再熟,另外有兩個也是做過農官的,照在應天的辦法做便是。
這等小事,原用不著胡大海親自過問,然而他十分關心。胡大海曾做過乞丐流落四方,深知沒吃的,任憑你什麽英雄好漢,都得變成軟腳蝦一踩就死。
事情說完,王愷送書吏們散去,有人上來問沈書怎麽分派勸農分種的詳盡事宜。
“待會我讓人去說,明日一早把裏正都叫去我那裏,先編個簡單的民戶冊子來用,我看沒多少人,一天就能做完。”
“沈大人好大口氣,編不完叫咱們去吊死嗎?”
沈書看了那人一眼,起碼快四十歲了,沈書叫不出名字,但常看見此人同夏騅一路。
沈書便說:“反正明天早上到我那裏再分,要有為難之處,說出來大家一塊想辦法,誰多做少做些都不妨事,農時不等人,就這兩日間把活都分好。”
沈書隻對王愷拱手,不看旁人,轉身就走,身後有人朝地上唾口水,沈書聽見了也沒回頭。
到得早上,眾人三三兩兩,從卯時起,就不斷有人進來。起先都是東倒西歪,一臉懶散頹敗,有些拉長個臉,下巴抬得老高,拿鼻孔看沈書。
沈書不管他們,自顧自吃早飯,也不招呼他們吃。
卯時末,王愷才過來,一進院子就嚇一跳,他帶來的幾個裏正禁不住一哆嗦,這什麽陣仗?
隻見院子側門進來一隊人,領頭的紀逐鳶全副鎧甲,把長刀往院子裏一插,坐在凳上,脫了戰靴,抖出靴子裏的泥沙,冷冷的一雙眼睛從頭盔下抬起,橫掃眾人。
“紀將軍也在。”王愷滿頭冷汗,把沈書叫到一邊私語,“怎麽、怎麽你哥也在?”
“哦,不用管他。”沈書總不好說,我怕年紀大的不聽我的話,搬了尊門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