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四
“讓他先在咱們家裏住?”沈書雖這麽想, 還是同紀逐鳶再確認一遍。
“先住著,但叫鄭四去城中賃一處地方給他們住。你得再同康裏布達談一次。”紀逐鳶道,“在我麵前也許他有話不方便吐露。”
沈書搖頭:“他這次回來我感覺能說的全都已經說了, 而且他知道你我的關係,連單獨跟我說過的事情,也肯讓你知道, 顯然對你少了戒備。康裏布達有一些變化, 當局者迷,他自己未必看到。”
“你倒是沒變。”
“我也變了。”沈書笑道,“都敢在外頭讓你這麽牽著, 變化可大了!”沈書晃了晃二人扣握在一起的手。
“晚上怎麽過?”紀逐鳶又問。
“吃飯, 賞月。”沈書思忖道, “等什麽時候安定了,把我父母和你父母的墳遷過來。”
紀逐鳶沉默片刻, 道:“出去逛嗎?”
“你要帶我上街逛嗎?今夜應該有燈謎可猜,河邊也許還會有人放燈。”沈書對猜謎不感興趣, 但很想去放燈,於是兩人決定晚上出去“走月”。中秋這樣節日, 一定要同家裏人一起, 朱文忠不會出來, 如果康裏布達和舒原要去,那可以一塊。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日近黃昏, 墜在江中, 萬裏金波, 從高榮珪麵前向遠方擴去。
“快到了!”晏歸符已飲馬完,坐在馬上朝他大吼。
“來了!”一場激戰後,二人請功換防回一趟應天。晏歸符還帶了唐讓,紀逐鳶被吳禎打發去胡大海處後,高榮珪想跟去,這邊卻又遇阻擊,打完仗紀逐鳶已走了快十日。
晏歸符便出主意說,不如回應天找沈書想想辦法,反正不遠,騎馬來回也就數日。
遠遠一騎落在後麵,馬上唐讓扯起嗓子大吼:“等等我!”
晏歸符把韁繩一勒,馬停在原地。
唐讓的馬還沒到近前,他竟在河邊滾鞍下馬,叫道:“不行了,二位大人等我一下!”
“不要喝那水,我水囊裏還有水。”晏歸符見河水渾濁,是以有此一言。卻見唐讓把褲帶一鬆,開始嘩啦啦放|尿,完事大歎一聲,爽得走起路來兩腿打架。
高榮珪爆出一聲大笑,馬鞭點那小子,朝晏歸符說:“從來沒騎過這麽遠,你帶他幹什麽?讓他給咱倆守床鋪,我被子裏還有錢呢!”
晏歸符知道高榮珪在逗唐讓,沒有接話。
唐讓扶著腰,正要上馬,戰馬突然別過頭,唐讓撲了個空,一屁股坐在地上,有點摔傻了。
那馬朝旁走出幾步,田坎上新長的野禾正青,但馬嘴上了嚼子,吃不上,鼻孔不住噴氣。唐讓隻得叫兩位將領再等等他,他給馬卸了嘴嚼子,馬朝旁邊用飯去。
唐讓灰頭土臉地坐在地上。
晏歸符眉頭一皺。
好巧不巧,讓唐讓看見,唐讓立刻起身,站得比竹竿都直。
“快點,趕不上進城老子們打死你。”高榮珪催促道,他撥轉馬頭,控馬放慢行速朝東麵官道上走。
唐讓對著高榮珪的背影捏鼻子扯嘴皮地做了個鬼臉。
晏歸符道:“上馬。”
正是黃昏,漫天雲霞炫彩如錦,扯碎一天瓦藍顏色。晏歸符英俊的麵容浸在這傍晚的日光裏,不知為何,顯得格外白。
唐讓心中頓時按捺不住急跳,晏歸符雙眉英氣,鼻梁高挺,嘴唇宛如雕琢完美的玉石。
與高榮珪張嘴就要罵人的粗獷不同,晏歸符是真正的美男子,五官勻停,恰到好處。
那兩騎馬已經奔出,唐讓回過神,大叫著去追自己的馬,再次落後丈許地試圖追上去。但馬與馬不同,唐讓的馬注定追不上高榮珪的馬,隻有落在後麵疾行快趕。
夜燈初上,先是一盞,繼而千萬盞燈從不同的地方點亮,煌煌然連成一片,與穹頂中那一輪明月遙遙相應。
當中不少光點是供桌上的紅燭,敬奉月中仙子,供過了月亮,再取供品下來闔家歡聚。
吃完晚飯,沈書便與紀逐鳶出門去,康裏布達要在家帶孩子,舒原意興闌珊,強打精神跟沈書說了幾句話。沈書猜測他許是思念在高郵的家人,或是想起了戰亂中喪生的親朋故交,便不勉強。
街上同沈書記憶裏小時過節相比,喧鬧繁華不少,鹽城濱海是小地方,不能與金陵相比,縱使今年不比承平時候,但應天府被占以來,朱元璋著力於恢複民生農業,在這月圓之夜,節日的氣氛竟一點也不差。
“去吃點東西!”紀逐鳶大吼道。
周圍太吵,跟人說話要麽得湊在耳邊,要麽就得大聲叫嚷。
沈書吃不下了,打算先逛逛再說,晚上廚娘做的菜太好,一肚子雞鴨魚肉都快頂到喉嚨口了。沈書有點擔心家裏沒錢,現在康裏布達又帶回來三個孩子,結果周戌五帶他去看,原來鄭四在城裏賃了一塊地方養雞鴨和兔子,這麽一來,也就是少吃點羊肉。沈書也不那麽愛吃羊肉,沒覺得有什麽。那邊前院開的菜圃,竟比沈書住的地方那片菜圃種得還要好,綠油油的胡蔥煞是可愛,有些是蘿卜,或是青瓜。如此一來,沈書更覺得得想辦法多弄點錢,才能養活家裏這麽老老小小三十來口人。
紀逐鳶帶沈書上了一處高台,高台上設的香爐中不少人都去上香,風從四麵八方襲來,一麵是水,一麵是山,另兩麵則是應天府城內萬家燈火,人聲未遠,耳畔隱有江濤奔騰。
明月墜在江中,隨湧動不息的江水碎成無數波光。風浪過後,光斑複聚生為一輪圓盤。
後湖中有人放燈,此處望去,僅是細密的光點罷了。
沈書先去放燈,紀逐鳶去找可以坐的地方買吃的。湖中許多燈盞,未必都做成荷花的樣子,有一些十分簡陋,隻做一個小小的葉托兒。放完燈的人會在湖畔駐足片刻,目送所放河燈。
一個小孩快步跑過,跌在沈書的麵前,沈書剛把小孩扶起來,他娘就來了,抱起孩子千恩萬謝地走了。
水邊有可以歇腳的大石頭,沈書爬到石上去坐,潮濕微涼的風從湖麵送來。
等得夠久了,沈書爬上石頭,回頭一看,紀逐鳶的個子很高,隻要離得不太遠,在人群裏一眼便能看見。沈書放眼望去,但見紀逐鳶被來來往往的人擠得不知所措。
待紀逐鳶終於擠到沈書的麵前來,把吃的放在一旁,就勢抱住沈書的腰,讓他坐到石頭上。
紀逐鳶滿頭是汗,“沒地方坐,都是人,應天府裏居然有這麽多人。”
“人多才好。”人是一切,有人才能產糧,才能有肉吃,織布做衣服穿,巧手還能編製家中各種盛放物件的筐、盆,燒製陶瓷做器。沈書不是喜歡熱鬧的人,但在這樣的日子裏,見到人們都出來走月過節,燒香放燈,這情景令沈書雀躍,有一股沈書許久都不曾感覺到的勁兒從心底裏湧出來。
紀逐鳶與沈書心意相通,看他的神色,哪怕沈書一句話不說,紀逐鳶也知道他在想什麽。
“先吃點東西,那邊酒樓我叫人留了位子。”紀逐鳶大聲說。
“什麽時候?”沈書打開油紙包,見是一包炒蟹,裏頭金黃小指粗的是炸魚,另外一包是山楂條。
“去買東西的時候訂的,有人出來就給我們留。”紀逐鳶懷裏顯然揣了東西,略有點鼓,但因他身形高大,看時隻覺他身上武袍沒有係緊。
沈書隱約猜到他帶了什麽,頓時把眼挪到別處,朝著紀逐鳶的那隻耳朵一下就紅了。
紀逐鳶坐在沈書身邊,一隻手橫過他的肩,好讓他不至於被人擠下去。等沈書吃完炒蟹和炸魚,紀逐鳶幫他把山楂條吃掉一些。沈書覺得有點撐,感覺這時候去酒樓會死,便跟紀逐鳶在街上散步。紀逐鳶老想牽沈書,沈書卻覺得還是不要太囂張,他沒忘記紀逐鳶是怎麽被趕來胡大海麾下。
半個時辰後,紀逐鳶帶沈書上酒樓去開房,樓下是販夫走卒,中秋之夜,大部分人還是拾掇幹淨方出來,酒樓裏賣新製的水晶月餅,另有一種蛋黃月餅,切開來燦金流油。
“我要那個!”沈書幾乎一眼就相中了。
正在沈書要掏錢時,紀逐鳶把他的手一按。
沈書看著紀逐鳶拿錢出來,上了樓,兩人的手鬆開。二樓雅座居多,另有一些地方,不在房內,設屏風隔開,不一定沒有他們認識的人。沈書拍了一下及住院的肩,紀逐鳶循著沈書的視線看去,隻見宋思顏、李夢庚、郭景祥三人,都在欄杆旁坐著,那處可以直接望見街麵,瞧熱鬧是最好。
紀逐鳶做了個手勢,詢問沈書過不過去招呼。
沈書連忙搖頭。
於是兩人快速溜進房間,進了房門,紀逐鳶二話不說把門插上,尚未點燈,先就親了上來,沈書雙腿直發軟,大半都是嚇的,宋思顏等人在外頭,這層樓上搞不好還有其他同僚在喝酒,隻不知道哪一扇屏風後麵是誰。隔壁隱約有女人的聲音,不片刻,沈書就管不了這些,紀逐鳶在吻他的耳朵。
“等會,等會!”沈書壓低聲音,把紀逐鳶推開些許,喘著氣說:“還有人送吃的喝的進來,再等一會。”
紀逐鳶低頭親他,少頃,聽見外麵動靜,手停了下來,示意沈書去席上坐,紀逐鳶點了燈。
外麵有人敲門,紀逐鳶打開門。
沈書膽戰心驚,連忙低頭整理衣服。
好在紀逐鳶沒有讓店小二進來,自己端了吃的和酒,又去開窗。房中還殘存著上一個人留下的酒味,熏香也蓋不住酒氣。窗外正有鬱鬱蔥蔥一叢樟樹葉,遮擋對麵的視線,但從葉子的縫隙裏仍能看出,對麵也是一排可以住人的客房。紀逐鳶看見那間房裏有人,而且不知道在看什麽,也不確定看的是不是自己這間房。
“看什麽?”沈書也過來看,繼而臉色一變,讓紀逐鳶關窗。
“怎麽?”紀逐鳶聽他的話,但還是說屋裏的氣味不好,想散一會。
“檢校組的人,我不認識,正好站在窗戶前那個我看見過。”沈書小聲說,用小刀把兩種月餅切成小塊。紀逐鳶不愛吃甜食,讓他吃一整塊他必然不吃,但切成小塊他就可以吃幾塊。
“檢校組是個啥?”紀逐鳶就著沈書的手,吃了一塊蛋黃月餅,讚許道,“這個不錯。”
“那你再吃一塊。”沈書給紀逐鳶又拿了一塊,冷不防紀逐鳶一口連月餅帶他的手指都含在嘴裏。
沈書:“……”
紀逐鳶捉住沈書的手腕,低頭埋在沈書掌心裏,沈書手也端不住,俊臉燒得通紅。少頃,連燈燭都滅了。
酒樓後院的燈光從窗戶紙投到梁柱上,兩隻腳踝的影子依稀投落在壁上,宛如候鳥的一雙翅膀,乘勢不住撲打。
沈書突然聽見一個名字。
紀逐鳶顯然也聽見了,卻不理會。
沈書滿身大汗,支在席上手肘都快麻了。外麵吃醉酒的人還在大放厥詞:“那小子不就是靠他有個好弟弟嗎?我聽說吳禎不知因為什麽緣故,也煩他了,把人打發到胡元帥那去了。”
“胡大海是粗人,他要沒有點真本事,挨幾次軍法,一降再降,很快就該與兄平級了。”
觥籌交錯,杯盤碰得丁丁當當響成一片,琵琶女撥動琴弦,婉轉唱一曲小令。
“專心。”紀逐鳶把沈書的頭扳過來,放肆親吻他。
酒樓裏吵得要命,給沈書一種被丟在鬧市裏的錯覺,唯有眼前人跟他榮辱與共,生死相依。
沈書眼神渙散起來,紀逐鳶又不住在他耳邊低語。
入亥時分,人語稀聲,反倒有些車輪響動。沈書單衣素白,光腳踩到窗邊,推開窗戶,於夜色裏朝院裏一瞥,樓下還有不少人。對麵的房間一片黑暗,隻有拐角處一間房亮著燈。
紀逐鳶從他身後伸過一臂來,將沈書牢牢抱在懷中,伸手要去關窗戶。
“對麵沒人。”
紀逐鳶輕咬沈書的耳朵,“你喜歡開著窗?”
沈書伸手要關窗戶,紀逐鳶卻不讓他關了,就地在旁邊席上,哄沈書嚐這樓裏的美酒。
明月千裏,光耀九州。此時此刻,高榮珪終於同守城的長官扯完皮,他們三人的馬都被扣住,得從城門口,步行回去。
高榮珪一肚子的火,滿腦子都是找到沈書告狀,他把守城那個管軍名姓問得清清楚楚。
“算了,人家也是盡忠職守。”晏歸符的話高榮珪根本聽不進去,反倒怒斥唐讓,“走路摸摸索索便算了,你騎個馬也能那麽慢!”
唐讓從未一次騎馬趕這麽遠的路,現在走路像隻鴨子,知道耽誤了時辰,不敢多說。
晏歸符眼神安慰他。
街上稀稀落落都是走月完歸家的人,路上掉了不少彩屑紙燈。
足足走了快一個時辰,沈家大門前,掛了兩盞燈。一盞上書“沈”,另一盞卻寫了“紀”。高榮珪的眉毛微微挑動,心說這兩人還真不避諱。轉念一想,人家兄弟倆有什麽好避諱的,說到底是一家人。
“高大人!您怎麽這時候回來了?”周敦打著燈籠,披衣打哈欠而來,瞥見高榮珪身後還有兩個人,便道,“晏大人,這位……小兄弟,先進來。”
“沈書呢?睡這麽早?”高榮珪灰頭土臉地解下包袱放在桌上。
值夜的小廝都起來了,有人去叫周戌五,周敦進去穿好衣服過來回話。
“少爺們出去過節了,舒大人還沒睡,待會就過來。”周敦為他們三人倒了茶,便說要去燒水給他們洗澡,臨出門,周敦朝高榮珪一作揖,“恭喜大人了。”
高榮珪莫名其妙。
接著小廝們端來吃的,個個忙活完,走時都對高榮珪“恭喜”一句。
高榮珪:“……”
等到舒原進來的時候,高榮珪懶得同他寒暄,迎麵就問:“怎麽回事都在恭喜我,主公要提拔我做帳前指揮了?”
舒原一愣,反應過來,也是一揖:“高兄大喜,恭喜,恭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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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致遠天淨沙秋思!大夥兒都知道對不對!給老馬排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