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二
沈書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 靠到紀逐鳶肩前,低聲說了句什麽。
“真的?”紀逐鳶懷疑地看他,“我怎麽覺得你要的不是這個?”然而沈書再不提旁的, 紀逐鳶隻有依從。
快到四更時,紀逐鳶滿頭滿身是汗,翻身平躺, 不自覺以舌尖舔了舔嘴角, 側過頭去看沈書。
沈書也正在看他,脖子潮紅未褪,僅僅這麽看著, 兩人忍不住抱著又親一會。沈書不得不起來了, 紀逐鳶也要跟著起來。
“你再睡會。”沈書起來穿衣服, 紀逐鳶也在穿衣服,沈書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 “我們四更就走,你起來做什麽?睡不夠待會練兵沒精神。”
“我也四更就走。”
沈書愣了。
紀逐鳶替他整理好前後的皮甲, 抓起沈書的手,熟練地幫他綁上護腕, 最後在沈書的額頭上一親, 紀逐鳶笑笑地看他:“我也回應天, 沒告訴你?”
沈書:“……”
朱文忠帶上五十人的小隊騎馬回應天,路上沈書不時瞥一眼紀逐鳶,紀逐鳶在前麵,與李垚一左一右夾著朱文忠前行。
沈書落在後麵,大多數時候他都在看紀逐鳶的背影, 偶爾紀逐鳶回頭過來, 沈書卻故意轉開臉不看他。早上起來集合, 吃飯時沈書看朱文忠狡黠神色,當即醒過味來。朱文忠和紀逐鳶倆人各自都知道對方要回去,就沈書不知道,要不是想著剛相聚就又要分開,他也不會讓紀逐鳶再來一次。
爽確實是爽了吧,但這一路都得騎馬,沈書一直覺得腰酸,坐在馬上東倒西歪。劉青帶了柳奉亨同行,兩人騎同一匹馬。
離中秋沒有幾天,朱文忠怕趕不上,便讓隊伍晝夜不停趕路,每五個時辰停下來歇一個時辰。到句容附近時,馬都有點受不了了,還有一日疾行的腳程,這時還有兩天才到月圓,傍晚,一行人到了縣城,李垚帶幾個人去找地方住。
搞扯的是朱文忠到了縣城外,一摸不知道把令牌弄哪去了,在城門跟人扯了半個時辰皮。朱文忠險些把自己的臉懟到守城兵的眼睛上,叫對方看看他跟朱元璋難道不像嗎?認臉認不出來?
雖然都說外甥像舅,沈書看來朱文忠跟朱元璋還是長得不太像……然而朱文忠在氣頭上,誰都不敢去勸,幸好守城兵頂頭的一級管軍見過朱文忠,這事才圓滿解決。
進城之後,有兩人自告奮勇要去尋朱文忠的令牌,朱文忠卻擺手。
到夜裏,隻有沈書和紀逐鳶聚在朱文忠的房裏,朱文忠才說:“年底這批牙牌都要作廢,十月底就會有新的了,再說傳令都是另外的印。我都想不起來出來的時候有把令牌掛腰上這個動作,應該是落在營地了,不大可能掉在路上。一條路多少人踩過?叫他們白跑一趟,累不累?”
“你自己有數就行,明天回去,你回公府,我先回家,等你舅那裏沒事了,你再派個人來找我。”沈書還是很感激朱文忠,這關頭上他本可以不用帶自己,陸霖就留在了軍隊裏。朱文忠不僅讓他一塊回來過節,竟還跟胡大海討來紀逐鳶,說他武藝高強,要他一路護送。
“明晚應該要出去吃酒,我還約了幾個弟兄。你下午,就把家裏安頓好。”朱文忠扭頭去看,見紀逐鳶在窗邊站著,關上了一扇窗戶,“紀兄明晚也來啊。”
沈書防備地看他,道:“別把我哥帶壞了。”
“你哥還用我帶?要壞跟著高榮珪早就壞了。”朱文忠哈哈大笑。
沈書抓了一把花生扔他,朱文忠一手啪一聲捏開一個,吃挺香。
八月裏漢族有兩個重要日子,立秋時佩戴秋葉,到城郊欣賞濃妝淡抹的各色秋花秋葉。十五則是古已有之的中秋,此時帝駕還在上都,上都最負盛名便是開滿川野的金蓮花,此外紫菊頗具風情,從整座上都城地勢最高的穆清閣南望,猶如身處九霄仙境。在中秋節前後,上都有灑馬奶酒的祭典,大都留守官員則“巡山”、“巡倉”,是時中書省、樞密院、禦史台等官員於上都祭典當日往西山巡遊,返程前往各寺進香用飯。
之後蒙古皇帝便要從上都返回大都,各省、院、台官巡倉,同時留守怯薛要將宮中鋪陳一新,宣徽院解瓜果時蔬北上,預備著皇帝及其後妃、重臣返京後享用。待得禦駕進京當日,京師內外人山人海,都等著一睹皇帝天顏。
而在江南,十五夜各家自備豐盛飯菜,設一香案,置香爐、燭台,以江浙特產的蓮蓬、雞頭米、芋頭及節前就備好的月餅等吃食供奉,敬月後撤下供桌,予人享用。到得月圓時,家中女孩拜月過後,或者合家出外遊街賞月,猜燈飲酒,或有風雅之士,賃船江中,以詩會友,或放河燈猜謎祈願,總要賞玩至月下西樓,方熏熏然歸家。
沈書離家月餘,家中小廝們見到他顯然不比見到紀逐鳶激動,個個去找紀逐鳶討賞。奈何紀逐鳶的軍餉全進了沈書的腰包,這下又來鬧他。
沈書大聲說:“我生氣了!沒有賞錢!”
陸約、孫儉兩個上來便掏他的錢袋子,沈書假意按了兩下,隨他們高興,本來也沒幾個錢,不過討個彩頭。
院子裏鬧哄哄一片,沈書和紀逐鳶先洗澡,之後換一身幹淨衣服,泡完澡恰是正午,午飯時沈書將給黃老九帶的土產拿出來。黃老九嘴上不說什麽,胃口卻開,光炊餅就吃了兩個,又用一碗紅豆飯。
午後紀逐鳶抱著沈書睡了快一個時辰,沈書迷迷糊糊有點醒了,紀逐鳶在他耳邊說話。
沈書便依言翻了個身,心裏跳得厲害,下一刻便被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徹底充滿,微微喘息。
日光在房中壁上忽隱忽現,時明時暗,沈書一會睡著一會醒來,每當醒來,意識到紀逐鳶正抱著他,沈書便又放心地睡了過去。
酉牌,有人來叫,紀逐鳶先起來去打水。
沈書紅著臉,讓他把布拿來,自己擦身。紀逐鳶便去換一身新衣服,抖開來是一件黑底織金錦的長袍,另有一副犀帶,一雙花靴。
等沈書穿上單衣,擺在他麵前的文士袍顏色鮮亮,寶藍打底,流光閃耀,織的是十樣錦中的長安竹,做了衣服上身沈書還是頭一回見。
“這是庫房裏找出來的?”沈書覺得沒見過。
“別問了,穿上。”
待沈書穿好了衣服,紀逐鳶隨手將塊玉係在他腰上,紀逐鳶比沈書高半個頭,要往沈書腰上掛東西,就得躬身低頭下來。
沈書靜靜盯著他看。
紀逐鳶沒有抬頭,掛好拿手指一撥玉石,調侃道:“一直看哥哥做什麽?還不夠?”
沈書:“……沒有!”紀逐鳶牽了沈書的手,出外抱沈書先上馬車,紀逐鳶鑽進馬車,外麵是林浩在趕車。
這回紀逐鳶回來,比之前還要可惡,然而沈書又很喜歡,雖然總被紀逐鳶鬧得麵紅耳赤,有時候稀裏糊塗被他哄弄著作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舉動。按照沈書自己的性子,常常覺得怎麽能這樣!但他心裏又實在很喜歡,但忍不住會想,紀逐鳶上哪學的這些……旁門左道。總不能真跟高榮珪學的,這麽一來,沈書又想起以前康裏布達跟自己說過的一些事。
快活是真快活,反省時也是真羞恥。沈書隻得約束自己心念堅定,不要瞎想,反正隻要紀逐鳶哄他兩句,他就忍不住想同紀逐鳶一塊試試。終究沈書無論在行衙裏如何正經,麵對紀逐鳶,每每仍像年少初相識,脫光了一塊兒下河洗澡都羞窘得不行。
“你在想什麽?”紀逐鳶本在打盹,醒來半眯著眼看沈書,這一會功夫,沈書的表情可謂相當精彩。
“沒有!”沈書心想還好人是不知道旁人在想什麽的,不然要是紀逐鳶知道自己有這麽喜歡他,一定恨不得不要去打仗了成天就在家裏抱著。
“明明就在想。”紀逐鳶閉上眼,靠回車板上,慢悠悠地說,“不用回味,回來還有。”
“我沒有!”沈書簡直想把紀逐鳶的嘴巴縫上,他這張嘴……
紀逐鳶笑了笑說:“你沒有,我有就行了。”
沈書不做聲了,要論不要臉,他隻能認輸。
朱文忠在城裏得月樓要了個包間,房門一關,外間的喧鬧被徹底隔開,門中先就是一副屏風,屏風後一桌圍坐了十二個人,紛紛起來招呼沈書。
當中唯有趙伯宗、宋汝章慢吞吞地不想起來。
沈書在朱文忠右手邊留出的位置坐下,紀逐鳶在沈書旁邊那文人身後站了一會。
文人滿頭是汗地起來在,做手勢請紀逐鳶坐自己的位子。
這就算人齊了,包間內有樓梯可以直接通往樓頂的一片花台,酒過三巡,眾人上樓頂賞月吹風。十四的月不算圓滿,文官們各自一手酒杯一手抱個彈琴的姑娘,吃酒吃醉了,滿嘴亂七八糟地吟詩,往往牛頭不對馬嘴。
沈書在角落裏覓得一排紫藤架,架下紮了秋千。
“上去坐會,我推你。”紀逐鳶道。
沈書連忙擺手表示不要了,一看那秋千就是給纖弱消瘦的姑娘家玩弄風情的。他待會給人坐垮了,旁人在飲酒賞花,他跟紀逐鳶兩個人在那蹲著修秋千,也太煞風景。
“不會垮,你不沉。”紀逐鳶離得太近,鼻息噴在沈書耳蝸裏。
沈書看一眼秋千,多看一眼,做賊似的左右看看,其他人都醉成一團,甚至還有人滾到地上去了。朱文忠之前說要去更衣,這時都沒回來。
“那你小心點推,不要推太高。”沈書試探地坐上去,聽見繩子吱呀一聲,嚇得沈書立刻就要跳下來。他身體卻突然一輕,紀逐鳶已在推那秋千。沈書“啊”了一聲,繼而便被眼前所見吸引住了。
原來這秋千架設在得月樓最高處,周圍便是翠竹繁花,隻有秋千被推起來了,方能俯瞰應天府的萬家燈火。然而每每秋千蕩起,隻有短短一眼,秋千落下時便又什麽都看不見了。
沈書還是有點怕給人秋千坐斷了,連連叫紀逐鳶放他下去。
就在秋千落下時,紀逐鳶一把從背後抱住沈書的腰,沈書驚得險些叫出聲來,紀逐鳶卻拈過他的下巴,沈書人還坐在秋千上,生怕會掉下去,腳堪堪能碰到地麵,兩手緊抓著秋千的繩索。
紀逐鳶瘋狂地吻他,一隻手早已不知溜向何處。
沈書滿臉通紅,受驚不小,連忙推紀逐鳶。
席間人人都來敬紀逐鳶的酒,他滿臉發燙,醇香的酒氣縈繞在唇齒之間。親了一陣,紀逐鳶抬頭,兩眼如星,著迷地看沈書。
隻一個眼神,沈書腦子裏轟然就炸了,紀逐鳶一句話未說,這一刻沈書卻與他心意相通,一把火焚盡了沈書的理智。
紀逐鳶將沈書從秋千上抱下來,沈書隻覺無數花枝藤蔓摩擦他的臉和脖子,少頃,紀逐鳶翻來覆去在沈書耳畔傾吐愛意。
夜晚濃重的露珠從花瓣邊緣滾落,甜膩的金桂幽香飄滿全城,空氣都被中秋節前濃鬱的團圓氣氛浸潤透了。
城外,稻子孕穗,康裏布達騎馬,背上背一個,女孩坐後麵。三歲的男孩側坐馬上,康裏布達用帶子纏著他的小身子,將其鬆鬆地係在馬鞍上,以免騎馬太困時,會把他扔下馬去。
夜太深無法進城,康裏布達來到養傷時住過的田舍,見屋舍外牆爬滿藤蔓,門掩映在野草之中,就知沒人來住。他把院子簡單拾掇一番,用手一探榻上,隻覺又濕又冷。
五歲的女孩吃力地抱著嬰兒。
三歲那男孩牽著姐姐的衣服站著也在打盹。
康裏布達歎了口氣,隻得向包袱裏翻出冬衣和氈帽,他把厚衣服鋪在下麵,拿帽子給孩子們當枕頭。正要關門出去,一個矮冬瓜滾到地上,追到康裏布達身邊,一把抱住他的腿。
康裏布達不敢推他,這樣的孩子他隨便一推搞不好就會摔斷腿。一路行來,兩個大孩子都不說話,偶爾女孩還會簡單地說一兩個單字,比如說餓了會說“吃”,也會說“噓噓”之類。
男孩卻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康裏布達問那女孩,她弟弟到底會不會說話,女孩就隻說“弟弟”。蔡姬的死似乎極大地衝擊了這兩個已開始記事的孩子,女孩原本不是這樣。
最後康裏布達睡在隔壁,他倒數第二小的弟弟趴在他身上,早已睡得熟了。他從窗戶能望見遠方的月亮,心頭盤算要是進城後發現沈書不在,他該先去找高榮珪還是就在應天府等沈書。
這時康裏布達突然想起來,他現在有三個拖油瓶,真要長途跋涉,還得找個地方把孩子托付了。康裏布達食指在男孩的發旋上摩挲,心頭歎氣,這麽小的胡漢混血孩子,誰會願意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