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八
周仁一見來者, 頓時滿心驚濤駭浪,他連忙低頭,手碰到茶碗, 茶碗也被他顫抖的手碰得微微震動,丁零當啷響了起來。周仁一把握住碗蓋,這才止了響聲。
張士誠並未留意, 卻顯然有些疑問, 他皺眉打量眼前人。
“胡人?”
穆華林生得與大部分蒙古人都不一樣,他過於魁梧,五官眉目深邃, 更像是西域小國而來的商人。
“士德賢弟臨終所托, 讓我將此物交給周王。”穆華林取出腰上皮卷套, 內中有一卷信,信封卷起的軸心, 裹著一物。
周仁過來接去,他飛快瞥了一眼穆華林, 臉和額頭已出滿汗水。穆華林卻並未看他,他立於堂下, 其威勢卻隱隱壓住張士誠。
此刻張士誠已麵有土色, “臨終”二字令他大受刺激, 他顯得出神,並未注意周仁的異樣。巨大的悲痛反倒讓張士誠說話格外平靜,他先取信中的錦囊,目光觸及錦囊裏的東西,頓時喉頭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胃裏的酒液便往上衝, 當即哇的一聲吐了。
周仁連忙拿水給張士誠喝, 匆匆一瞥,錦囊裏隱約黑紅的東西,有不好聞的氣味。
周仁神色巨變,看穆華林,顫聲道:“此為何物?”
穆華林答道:“我沒有看過,士德賢弟隻叫我將這兩樣東西帶給周王。若無事,我便先退下了。”
“等等。”張士誠鐵青著臉,他還從未見過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人,然而想起是士德所托,再打量此人,隻以為穆華林是張士德不知在何處結交的江湖遊俠,語氣也緩和些許,“壯士沒旁的事,不如先留下……”
穆華林雙眉一軒,很認真地思索片刻。
“我還有其他事,周王若有什麽吩咐,現在就可以說。”
張士誠嘴角抖動,咬牙道:“你可見到士德最後一麵?”
“不曾。”
“那你如何拿到這封信?”張士誠沉聲問。
“士德被關了一月,我本在揚州路,聽聞他被抓,帶了三百兩銀到應天去活動,幸而他被關押在一處尋常的牢房。我們見麵吃酒幾回後,再去時被人告知他已被帶走。這兩樣東西,是我花一百兩銀子買的……”穆華林止住張士誠想說的話,淡道,“士德於我有舊恩,錢財身外物,生死皆命定之數,周王不必客氣。我是為他,也為自己無愧於心。”
張士誠點了一下頭,勉強擠出話來:“那讓本王至少款待壯士一頓好酒飯,再為你另備盤川,士德……必然也不願見本王薄待他的朋友。”
“他為人不拘小節,不會在意這些。”穆華林欲言又止。
張士誠:“壯士不妨直言。”
“士德最後一段日子雖在牢中,卻很看得開,他以為朱元璋是留他作人質好與周王討價還價。周王治蘇杭,代行天恩以利萬民,士德對我說過,他是極怕與朝廷作對,每日提心吊膽,被抓到牢裏反倒不怕了,隻想好好休息一陣。”穆華林表情黯然,“豈料竟會長眠於應天,好在兩地相去不遠,周王近日可夢到過他?”
張士誠呼吸急促,震驚地略略張大了眼睛。
“我以為隻是過於掛念,日有所思,是以夜有所夢。”張士誠驟然落淚,哀呼一聲,“六弟呐!是你來哥哥夢裏了,是你啊!”
穆華林無動於衷,隻道:“想必士德在周王夢中亦是言笑晏晏,並無不妥。”
張士誠滿臉驚愕。
穆華林就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哪怕不對,也有另一套說法。隻聽穆華林說:“說明他雖魂歸天地,唯一牽掛的,還是周王,一脫去肉身拘束,便現身於您夢中。這也正是他屢次同我說起過的,不希望兄長過於殫精竭慮。”
“他還說什麽了?”張士誠胸中一片劇痛,嘴唇浸出淡淡紫色,仿佛精神難以支撐,隨時可能急怒攻心暈厥過去。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已被關了許久,隱隱也透露出不祥的揣測。但他仍強打精神寬慰我,說朱元璋定不敢殺他,因為懼怕周王您的百萬大軍。”
張士誠一手按在臉上,情緒無法控製,指縫已濕透了。
周仁一個勁給穆華林使眼色。
穆華林:“設若朱元璋果真狗膽包天,將他殺了,他也認命,絕不會怨恨兄長。”
張士誠放下手,視線一片模糊,鼻端與臉孔激動得通紅。
穆華林再度顯得猶豫,繼而他眼神現出堅定,仿佛下了某個決定。
“這話我本不應講出來,士德是我好友,我們私下的言談,不足為外人道。但您畢竟是他的兄長,如今人已不在,我若不說,再沒有第三個人能將他的心意說與周王。”穆華林道,“士德曾與我提及,他年少時比其他男孩個子都矮,偏偏又聰明,因為這個,時常被人欺負。有一次有人騙他冬夜垂釣,其實悄悄敲碎了釣洞周圍冰麵,想讓他吃點苦頭。是周王您半夜裏發現他竟不在家中,找到人後,毫無猶豫地跳到冰水裏救他,這才保住他一條小命。您為這事跟人打架,被父親狠狠責打一頓,丟在冰天雪地裏跪了一整日夜。事後果然因此高燒不退,病愈後心肺落下毛病,咳疾始終不愈。那時士德在牢中,說起此事仍唏噓不已,他覺得自己死後,您一定會傾盡全力報複。他歎道:須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是在此處敗光家業,不僅不值,我就是到地下,也會不安。”
周仁早已聽出問題來,隻不住皺眉,低垂著頭不發一言。
張士誠哭夠了,滿臉思索的神色,並未留意周仁。
穆華林又道:“士德認為,朝廷議和的誠意無可厚非,隻是孫捴畢竟小官,那時沒有看顧到,竟叫人折磨死了。”
張士誠抬眼看穆華林,麵上已全然沒有悲傷。孫捴怎麽死的,張士德比張士誠更清楚。那張士德就不可能說出這番話來,他會這麽說,唯有一個可能,直至死前,他這個弟弟仍不死心,想讓他向朝廷求和。
“朝廷看重的是周王,而非區區孫捴,隻要稍托人說合,屆時好好款待朝廷所派官員。之後便可以,背靠大元朝廷,休養生息,既免於兩線交戰,又可養精蓄銳。數年之後,不愁不能與朱元璋一戰。怕隻怕——”穆華林停頓片刻,方道,“士德怕周王會如同當年,急在此時報仇。”
密使走後,張士誠沒有放周仁走,坐了良久,方才長歎一聲,這一聲飽含不甘和痛苦。
他抬頭看周仁,道:“如何?”
周仁受驚一般起身,一揖到地:“全憑主公吩咐。”
“你坐下。”張士誠道,“我是問你,降元如何?”
周仁頓時心驚,不敢多說,心念電轉,答道:“未為不可,虛與委蛇一番,這一年我們已折損太多士兵,錢糧如此消耗下去,士氣受損,也會拖累百姓。若要加重賦稅,擴充軍隊,又恐百姓生怨,那這許多年的功夫都白下了。”
張士誠喝了口茶,點頭道:“哪怕投降,也要讓朝廷封個名正言順的王,省得將來看蒙古官員的臉色。要叫他們知道,我降亦可,不降也可戰。”
周仁心事重重離開王府,走到家門口,抬頭看了一眼門匾,提步正要繞道離開,忽然看見前方道路拐角,有幾張生麵孔。再一回頭,身後也有,隻得苦笑搖頭,讓手下上去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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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忠受命帶兵圍了休寧縣一晚上,他的兵在東路,固守東門,不讓敵人逃出。
然則一整晚過去,士兵都有點餓了,朱文忠下令原地休息,他掏出幹餅吃,突然看見一小股人馬接近過來。
沈書翻身下馬,招呼朱文忠到一邊去說話。
“還沒動靜?”昨夜沈書睡了兩個時辰,以為天亮之前應該能攻下來,現在太陽已經照得四處明亮,還沒消息。於是沈書把弓箭一背,叫了劉青、鄭武和幾個留在老營的士兵,從十數裏外騎馬趕來。
“他奶奶的真能熬,我是最後來的,已被圍困六天了。城牆上的守軍雷打不動,罵他們老子娘都沒反應,我懷疑他們是不是拿東西堵住了耳朵。”
沈書:“……”
“你過來做什麽?”朱文忠緊皺眉頭,問沈書吃不吃餅。
沈書一想這放了好幾日的幹麵餅,吃一口腮幫得酸好一會,頓時胃口全無。
“早上吃過才出來的。”沈書想了想,“他們是不是不想打,想議和?”
“誰跟他們議和。”朱文忠哭笑不得,“又不是跟外族打,兩國交戰,且可議和。咱們這在造反,隻能你死我活。”
沈書道:“棄城而逃的官員也不少。”
朱文忠遙遙望了一眼城門,看不清女牆上有沒有人,隨著太陽出來,倒是看出不少架在城上的弩機和弓箭,像是要頑抗。
“不像跑了的樣子,等元帥下令。”
沈書聽得哭笑不得,朱文忠打仗跟朱文正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打仗沒有緊繃感,該怎麽著怎麽著。他老大是常遇春時,常遇春叫他跟著誰撿漏他就跟著誰,如今跟了胡大海,比起常遇春,胡大海溫和許多,時常聽取將領們的意見,他手下常有擅自行動者,若攻下了城池,胡大海不僅不會治其僭越,反而會將一城所得盡數賞給手下。
而朱文忠,從不擅自行動,指哪兒打哪兒。朱元璋的外甥來了都這麽“怕”胡大海,於是其餘眾將漸漸收斂。
照朱文忠的意思,他現在太年輕了,應該做的是邊打邊學習,戰後做好複盤。朱元璋把他放在最得力的大將手下,便是這個意思。
沈書屢屢不知是不是應該跟他言明:你舅不隻叫你學習,順便也是叫你把這些大元帥盯緊一點,讓你們互相掣肘,不完全是叫你來當學童。
圍守一城是最為枯燥的功夫,十二個時辰都得打起精神,安排人手輪換,不能讓敵人有機會突破任何一方,放走敵方主將更是大忌。然而有時候一圍就要數月,譬如常熟久攻不下,便圍了大半年。
當年脫脫圍攻高郵,紀逐鳶還在元軍,最後功敗垂成,反喂肥了張士誠。
好在休寧是中縣,城中且不足萬戶,左不過就是這兩日的功夫。沈書逗留片刻,看了看地方,讓朱文忠派幾個人加挖兩條戰壕,沒事兒就去旁邊砍樹,多綁幾個杈子,真要有人衝出來,也斷無法騎馬通過。
“你回去?”朱文忠看沈書似乎要走。
“弄點吃的去。”沈書低聲道,“我們帶了二百石鹽,有地方換糧。”
“我怎麽不知道帶了這麽多鹽?”朱文忠一愣。
“陸霖知道。”沈書一笑。
朱文忠朝他身後一看,舌頭在牙齒上抵著嘖了一聲,“我說怎麽把輜重營的也帶過來,陸霖,你別被他騙了,別什麽都拿出去換。”
陸霖靦腆微笑。
沈書哦了一聲,麵無表情地朝朱文忠說:“那你把二百石鹽自己吃了吧。”
朱文忠:“……”
沈書翻身上馬,帶上自己人,回老營後,陸霖立刻著人把鹽帶上,他們要離開老營,到二十餘裏外山林裏一個小寨子換糧食。元朝大亂之後,不少村落都會結寨自守,與張士誠、徐壽輝等人不同,也跟揭皇榜乘勢而起掙得義兵萬戶頭銜的地主富紳不大一樣。
這些村寨沒有太大野心,隻求自保,封閉村落道路,或是舉村遷入山林、湖上島嶼、灘塗附近荒僻之處,開墾田地。男人們自願結成武裝,護衛老弱婦孺。朱元璋的意思,先不管此等小寨。上一次到銅陵,沈書便發現有許多這樣的地方,偏偏手頭什麽也沒帶,沒法跟他們換,硬搶不是不行,而是這樣的寨子推倒一個少一個,讓他們繼續存在下去,他們自己就會產糧,隻是要付出一些代價。
在沈書看,上手硬搶,強行捎糧,第一敗壞吳公的名聲,到時候那些隱居的文人、地方上的乞丐、寺廟破落後四處化緣的行僧,就要編排你了;第二,把人殺了,弄得別人家破人亡,是極損陰德之事,要讓多少人流離失所,而這些還在自己土地上朝天討飯吃的,是最老實不過的普通人,能不要欺負他們,就不該欺負他們。
第三就很現實了,與村寨易物,拿出來的無非是鹽、生活用具,什麽陶罐瓷壺的,從他處搶來的東西,既不能吃,也用不了多少。村寨出讓吃不完的糧食,雙方各取所需,可以一直維持下去。這與朱元璋定下的屯糧大計不謀而合,這些寨子裏人本來就不多,該走的都走了,留下的不然走不了,不然就是不想打仗,種地正好。
一來一回,足足五六個時辰,午飯都在寨子裏吃。沈書把一包肉放在朱文忠帳內桌案上,先記賬,再去翻看文書,將這一日進展整理成文報。寫到一半,丟開筆,走出帳篷,繁星如雨,空氣聞起來清苦濕潤。
“劉青,讓大家把帳篷紮起來。”沈書吩咐完,徑自入內,把鞋子脫了,將燈台移到近處,於火上燒紅一根細針,逐一挑破腳上的水泡。姚琅拿的藥膏塗上去清涼舒適,劉青再回來時,便看見沈書躺在榻上,舒服地伸個懶腰,喉中還發出一聲長吟。
劉青:“……”
沈書一睜眼,頓時臉紅起來,連忙盤腿趺坐。
“朱將軍派人來傳話,說天亮前能攻下,叫大人預備著讓老營整隊,天一亮就進城。”
“這麽快?”沈書精神一振,進城就意味著可以不用在野外睡了,接下去的幾天有床也有熱水洗澡了,所有人都可以好好休息幾天。
當即沈書讓劉青去把陸霖叫來,兩個人商量好分工,先不通知所有人,等四更時再傳令各隊,拆解帳篷和防禦所用車、架,把要帶走的東西裝車,卯時各自吃點東西,準備拔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