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四(倒V結束)
走到簽押房外,沈書一腳定住,側身向廊廡下掃了一眼,四下都沒人,簽押房沒鎖,日常便是如此。沈書把門往外一拉,閃身進去。
“沈書?”一個男聲響起。
沈書冷不丁被點了名,嚇得險些叫出來,定睛一看,卻是宋思顏。
宋思顏眉頭一擰,不悅道:“你就是那個沈書?”
“宋大人。”沈書正色,後退一步,畢恭畢敬地一揖到地。沈書並未私下同宋思顏見過麵,不過在公府彼此眼熟,認得出是誰。
宋思顏微微咳嗽一聲,拇指按了一下唇上胡髭,上下齒關錯出一聲“嘖”。
“沒有陪同朱文忠去練兵,到此有何貴幹?”
“卑職來找李大人。”
“找李大人何事?”宋思顏麵無表情地看沈書,非得從他嘴裏撬出點的東西來不可。
沈書嘿嘿一笑,答道:“約了李大人晚上去吃個酒,給文忠少爺踐行,往後數月都見不上了,我們一夥人都去。宋大人也一起?”
宋思顏麵上掠過狼狽,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成日裏哄著文忠少爺胡混,當心早晚有人告狀。沈書,你的年紀小,須知主公最忌諱的便是……”
“幕僚不識趣,攛掇武將亂來。”沈書接了下去,眉眼低垂,拱手做禮,“我知道,都知道,宋大人放一百個心,文忠少爺身邊那幾個什麽趙伯宗、宋汝章的,我都會把他們看好,絕不誤主公大計。”
“我說的是……”宋思顏一個“你”字咬在唇間,一股怒火衝上腦門,兩眼才一鼓,長出一口氣,搖頭,從李夢庚的位子上起來,一手背在身後,不看沈書,反倒從辦公所用那張桌案後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卷在手上,連拍兩下,憋出生硬的一句話來,“上次的條陳,我看過,同李大人議了一議。”
沈書心裏一咯噔,心想宋思顏的氣不順,或者是條陳惹了什麽麻煩。
果然,宋思顏又道:“上頭大人們都知道,用得著你們來說?你跟在文忠少爺的身邊,把分內事做好便是,少瞎琢磨。”
“是,是。”沈書站好了點頭。
宋思顏就像一拳頭砸在棉花上,反倒無話可說了,起身往外走。
“宋大人晚上來吃酒麽?”沈書的話音未落,宋思顏已經快步走了。沈書站在簽押房門檻後頭,搖搖頭,雙眉一揚,趁李夢庚沒回來,熟門熟路地從他抽屜裏扒拉出印鑒,往穆華林的假條上戳了個印,拾掇拾掇離開簽押房。
要走又太早了些,沈書便轉去找朱文忠。
朱文忠今日沒去練兵,李垚拿來糕點,朱文忠把吃的推到沈書麵前。
“這茶不錯,這什麽糕,舅母叫人送的,我也沒吃,你鼻子倒靈。”朱文忠看沈書吃東西,疑惑道,“宋思顏記得你?”
“可不。”沈書吃了一口糕,覺得有點甜,隻把手上的一塊吃完,端起茶來喝一口,笑轉過去讚一句李垚的手藝。這才跟朱文忠說話,李垚識趣地出去,帶上了門。
“他好像挺不滿我們寫條陳要個營田使那事,說話怪裏怪氣。”沈書把宋思顏的話原封不動講給朱文忠聽。
朱文忠解釋給沈書聽:“他,李夢庚,還有郭景祥這仨人,正是在舅舅跟前顯身手的時候。李善長不用說,是舅舅最信任的,跟的時間最長,像是陳遇、秦從龍、這些人都不同,他們都是已有聲望之人,反倒是我舅同他們取經問策。而宋思顏這幾個,眼前在國公府似乎僅次於李善長,實則把他們放在現在的位置上,也是看他們幹不幹得下來。”
“估計不想讓主公覺得他們不能辦事。”沈書略一沉吟,不去理他,提了一句,“我說今天約李夢庚吃酒去。”
“又沒碰上,我正說晚上要擺一頓酒,叫上我這邊的文武英才,都吃酒去。”朱文忠心情甚好,池州一戰把他的好勝欲完全激發出來,行止間更添一份豪氣。
沈書因惦記下午李維昌還要到訪,先告辭回去,走前朱文忠再三叮囑,晚上一定過來,有馬車過去接。
“我自己沒馬車?”沈書道。
“萬一又碰上姓宋的姓李的找茬怎麽辦?我舅現在用的這一群人,我都認不全,哥不同他們玩。”朱文忠笑笑地把沈書看著。
沈書被他看得有點臉紅,那年各種給沈書送東西過冬的朱文忠,儼然已有武將風範。一場小規模的戰爭,剖石琢玉,還不知道未來朱文忠將長成何等耀眼的一員大將,照朱元璋如今的勢頭,最早投奔他的文正、文忠兄弟,必將要鎮守一方,如穿雲箭一般紮穿這神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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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恕的臥房中一股藥味,窗戶新糊了明紙,室內光亮一片。門口有人,舒原看了一眼,想叫李恕的丫鬟進來給他上藥。
丫鬟看一眼舒原,反而去端來一碗溜青的梅子,把腰靠在門框上,斜倚著瞧他倆。
舒原隻覺無比尷尬,藥膏是調好了,李恕連褲子都脫了,他在榻上躺太久,身上長了些許褥瘡。丫鬟已照料得盡心,倒沒長多少,舒原原曉得一個偏方,要用地膚子入藥,也問過姚大夫,親自碾的藥粉,拿過來本要放下就走。
李恕哎喲連天的,舒原隻好拿水給他調好藥膏,誰知道竟沒人願意給李恕上藥。
“我進來的時候,看見外院有不少小廝……”舒原道。
“他們粗手笨腳,哪使得?”李恕還沒開腔,小娘子呸一聲吐出核來,扔在門邊一個唾盒裏,挑挑揀揀,終於挑出個中意的肥果子,拿在嘴邊咬得哢一聲極帶勁。
李恕笑嘻嘻地看舒原,說:“要勞煩你。”
李恕的丫鬟砰一聲把門甩上,扭身走了。
李恕心內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姑奶奶總算走了。
舒原去把窗戶推開。
“不開窗也看得見。”李恕將單衣再往上揭,露出根根分明的肋條。
連舒原亦有點心生不忍,皺眉道:“養傷也沒吃什麽好東西?你該告訴我們一聲,沈書也擔心你。”
“哎,有錢使。”李恕按住舒原去掏錢袋的手。
舒原覺得不自在,還沒動彈,李恕的手已移開,拍了拍榻畔。
舒原便坐下,認真打量李恕的傷和新長的褥瘡,目露不忍,眉頭就沒有舒展過,緊抿著嘴用木片給李恕上藥。
李恕側著頭,半邊臉貼在枕上,目不轉睛地看舒原。
“你記不記得……”李恕開口道。
“記得什麽?”舒原低聲問,“癢嗎?”
“說實在的,真挺癢,有的地方破了,又癢又疼。”看著舒原越皺越緊的眉,李恕反倒笑了起來,“習慣了,你把我褲子退下去點兒。”
“下麵也有?”舒原懷疑地將李恕的褲子往下一牽,灼傷最難愈合,李恕的大腿後側,正有巴掌大的這麽一塊疤。
“撤退的時候被火箭射中的。”李恕輕飄飄地說,“好了嗎?”
“這是舊傷,應該沒事。”舒原用手指按了按他的傷疤,確實是舊傷。
李恕乍然心內劇震,動容地別著頭瞧舒原,下一刻又隱忍地轉過頭不再看,扯過壓在身下的被子盡量往腰上掖,遮住身前。
李恕:“是問你上好了藥了沒。”
“還有一處沒上,等等。”舒原凝神處置李恕身上的傷,看見不僅是腿,李恕露在外麵的腳掌磨出的厚繭略有發白,他肋下也有舊刀傷。
聞聽舒原歎氣,李恕的耳朵略微動了一動,他雙手十指交叉,安心趴在枕上,低聲說:“當年張遜橫行霸道,沒少挨他的打。臘月的天兒,要下河摸魚,河裏都快凍住了。”李恕的嗓音越來越低,回憶輕得像個美夢,“你請我吃了一碗陽春麵。”
“是喝的薑湯。”舒原笑道,“你還記得。”
“不止薑湯,還點了一碗麵,一碗光麵,肉、蛋、河鮮,這些一樣都沒有。”
舒原頓時有點尷尬,正要說話時,李恕又道:“這輩子我也沒吃過更好的東西。”
舒原不知不覺放下了調藥膏的碗,從他坐的位置,隻能看到李恕披著發的後腦勺,亂發許多時候不曾洗過,有的地方膩成疙瘩。
“不是說朱文正格外厚待你?”這話是李恕親口對舒原說過的,要拉他一起過去。
“他是厚待我,吃的、穿的、用的,能給的都給。”李恕不無惆悵地歎了口氣,“那是我賣的命。”他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
室內霎時靜了,兩人不再交談。舒原收拾完東西,就說還得回去接沈書。
李恕那丫鬟把舒原送出大門外,雙臂抱在一起,她那件蔥綠掛銀的衫子,襯得大如銀盆的臉極白,偏偏她五官也淡,唯獨兩瓣嘴唇嫩紅色,還有可看。
“有勞。”舒原客氣道,上了馬車,車輪滾動,舊事浮上眼前,心中有許多說不出的滋味,撂手把包藥粉的桑皮紙往坐凳下一扔。
那紙被揉成皺巴巴的一團,縮在陰影之中,緩慢又不屈地舒展些許,終究不複平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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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昌實打實是個跛子,雖然早知道,沈書卻沒想到他跛得這麽厲害,上來便起卦給沈書算,無非是些飛黃騰達的俗論,聽得沈書嘴角直抽搐。而且李維昌的作風,與穆玄蒼極不同。
整個暗門沈書也就同穆玄蒼最熟,忍不住老拿李維昌同穆玄蒼作比。當然,沈書不斷提醒自己,李維昌不是門主,既然穆華林說這人可以放心用,多半是許多年前就被穆華林安插在暗門的人,他可以查林鳳,還不怕驚動洪修,應該是有自己的人。
這樣一顆釘子,穆玄蒼知不知道?
沈書微微搖頭,如果穆玄蒼知道,照他的脾氣,該早把這跛子拔掉了。能被分派到應天來,洪修對穆華林顯然相當在意,李維昌被派來當然要經過門主過問,他能取得洪修的信任,應該有兩把刷子。
“不行也得行啊,小少爺,你看,這就是離你家最近的門麵,你不去這家,就得到這兒,得多走七八裏。自然,你可以坐車,我不建議你坐車,太打眼了。”李維昌習慣性地摸了一下唇邊黑痣。
沈書心想:這黑帽一戴,拿個布幡穿街走巷,兩儀生太極,四象生八卦的一頓忽悠,還真像那麽回事。
“嗯,我知道。”沈書道,“我找你的時候不會多,多數時候隻送信。”
“送信不成。”
“啊?”那你還有什麽用?為了維持表麵禮貌,沈書沒有多問。
李維昌解釋道:“如果隻為送信,何必要用牛刀呢?最好是大事,托家書……”他顯得犯難,撇了撇嘴,“不是不行,算了,以後早晚得聽你的。也成吧,但我不建議。”
沈書眉毛微微一動,麵無表情地問:“你還不建議什麽?”
“再就是車馬,車馬可以動,但不可太多。穆玄蒼撤去山東,把暗門一多半的馬全帶走了。”
這人還真敢說。沈書心想,要不是穆華林非讓見,現在就叫我家裏上十幾個小廝,一頓棍子把你轟出去。
沈書嘴上說:“我不用你的馬。”
李維昌頓時喜上眉梢,抖起腿來。
沈書:“???”
李維昌立刻不抖了。
“等等,我看看你的腳。”
“不用不用。”
沈書一把揪住李維昌的褲腿,突然發覺他現在看上去腳掌又並無錯位,沈書叫道:“你剛才抖了吧?”
“沒有。”李維昌死不承認。
“一定抖了,我看見了!”沈書道,“不然我找大夫來看,國公府的名醫……”
李維昌扒開沈書揪他衣領的手,沒奈何道:“裝的,我裝的。”明明屋裏沒人,李維昌還鬼鬼祟祟左右一看,壓低嗓音說,“這影響我給少爺辦事嗎?”
“那倒是沒有……”沈書皺眉道,“那你為什麽裝個跛子?”
“別人覺得我胡言亂語的時候,就不會再說打斷他的腿了啊。”
沈書:“……”
李維昌被拆穿跛足,也是訕訕,但他臉皮厚,頂得住,咧嘴一笑,哄著沈書說:“多少人都沒看出來,讓小少爺一眼看穿,您是這個。”他拇指往沈書麵前一豎。
沈書嗬了一聲,愈發覺得李維昌不靠譜,覺得把林鳳托給他去找的事還值得斟酌一番。李維昌卻說:“雲都赤大人吩咐,要小人聽您的命令行事,正有一件要緊事,讓小人今天務必得來。小少爺且說看看,是個什麽事,公事公辦,原要收一筆車馬費……”
“周戌五!”
“哎哎!”李維昌撲上來想捂沈書的嘴,沈書略微一閃身,李維昌摔在地上。
周戌五進來就看見跛子神算坐在地上,連忙過來扶他,待李維昌坐定,方問沈書有什麽吩咐。
“沒什麽事,我不是摔了嗎,你下去吧。”李維昌把袖子一卷,哼哧哼哧地喘氣,現出手臂上木蘭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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