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九
沈書把臉貼在紀逐鳶的手背上蹭了一下,認真道:“你先回去,劉青陪我再待幾天,工匠都來了,我等他們修幾天,看看情況,順便敲打敲打韋狄,把柳奉元教得差不多,就回應天府。”
紀逐鳶摸著沈書的臉,半晌沒有說話。
沈書已有點迷糊,聽見紀逐鳶問他:“你想我先走?”
“總得回去啊,回去以後你也得上前線。”沈書這句話說完,沒再聽見紀逐鳶說話,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初秋夜晚轉涼,隱有早桂幽芳。紀逐鳶守沈書睡下後,關門出去,叫了劉青來吩咐。
“明日就走?”劉青頓感詫異。
紀逐鳶點頭,沒有特別的表情,似乎已習慣於這種忽然而至的調令。
“出來耽誤太多時間。”紀逐鳶沒有再解釋,直接安排明天需處理的事務。從此地征得的兵丁,紀逐鳶要一份名冊、籍貫、出生。紀逐鳶朝劉青說:“名單我有一份,照名單去把餘下相關諸事也錄在紙上。”
“沈大人前幾日已交代過,現成的在我那收著,大人處還留了一份。”劉青正色道。
“那甚好,人也都跟我走。”紀逐鳶繼續道,“明日下午啟程,你看著時辰,把人點夠。午飯後歇半個時辰,直接出城。柳家的那個,他哥不能走,你把他們兄弟倆叫在一處,問問他願不願意跟你走,不願意也就罷了,若要跟著紅巾,人就歸你了。”
劉青隻覺好笑,又不敢笑。怎麽一個大活人就歸他了呢?
紀逐鳶沒有留意劉青的神色,仔細思索,不放心地朝房間掃了一眼,叮囑劉青:“一定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沈書,明天一早我再去見一趟韋狄,讓他派十來個好手保護你們返回應天。不要讓他單獨行動。”
劉青答應了,忍不住道:“卑職有一事心存疑問……”
“問。”紀逐鳶道。
“沈大人到底能打不能打?”
紀逐鳶:“……”
“卑職冒昧。”
回去路上都得靠劉青保護沈書,紀逐鳶隻得如實道:“他小時候身體不好,我後來在元……我後來路上從軍,殺的人多了,自然知道怎麽殺人。那時我把他放在傷兵營,沒讓他上陣殺過敵。一直到兩年前,這才拜師學藝。你也習武,應當知道,練武入門須在年幼時……”
這個劉青是知道的,他五歲便開始紮馬步舉水缸練下盤和力氣。
“嗯,所以他入門太晚,基本功和力氣確實不行。唯獨箭術有天分,但受膂力所限,能給他用弩,就不要用弓箭。近身搏鬥還可以,祝牛耳這種的,他一口氣能殺十個也不在話下。隻是沈書有一個問題,十分致命。”紀逐鳶眉頭緊皺,麵露糾結。
“大人極少動殺念。”劉青一語道破。
“正是,他隻想傷人,讓敵人不能再殺人。”紀逐鳶按了一下眉心,長出一口氣,“你隻要不讓他單獨行動就是,祝牛耳、李卻虞、林放都已被抓,隻餘掃尾,四五日間就能離開此地。你時時提醒沈書,讓他盡快趕回應天,他心裏有數。”
紀逐鳶帶著一身露水來到榻畔,把濕潤的單衣襯褲全脫了,鑽進被子裏。他不住在手臂和溫暖的大腿上摩挲自己的手腳,沒等他把自己弄暖和,沈書便鑽了過來,紀逐鳶隻得讓他枕在自己胸前。
不到半夜,沈書突然醒了,紀逐鳶在他耳畔小聲問他是不是做夢。
“好像做了,不記得。”沈書隻覺紀逐鳶的身軀無比溫暖,不禁笑了起來,手在被子裏,在紀逐鳶耳邊低聲問,“你衣服呢?”
“出汗,濕透了,穿著不舒服。”紀逐鳶睜著眼說瞎話。
“好滑。”沈書把下巴靠在紀逐鳶肩前,又不說話了。
紀逐鳶側頭親了一下沈書的額,也閉上眼睛。
翌日下午,沈書與紀逐鳶午睡起來,紀逐鳶蹲在地上給他穿鞋,沈書精神萎頓,把袍子紮緊。
“下次換防什麽時候?”沈書半閉著眼睛問。
紀逐鳶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沈書清醒過來,不再提換防的事,把紀逐鳶的東西清點完畢,上午給朱文忠寫的信,另外有一封要給穆華林,都放在紀逐鳶的包袱裏。
“師父也有?”紀逐鳶一早便到城裏買糧,問祝牛耳的管家買了幾匹馬,祝牛耳的親眷都不在當地,隻有一個妾,聞聽他出事,當天晚上就跟家裏一個馬夫連夜往外跑了。
“嗯,還是知會他一聲。”沈書讓紀逐鳶把手伸出來,往他腕上套皮甲,把扳指推在紀逐鳶的拇指上,替他係好手掌上的皮革護套。沈書還有些想法,不打算告訴紀逐鳶,回去之後,紀逐鳶會先領兵去與吳禎會合,戰場瞬息千變萬化,已經不勝其煩。紀逐鳶這一次回來兩人呆了快有一個整月,沈書已覺相當愜意,縱然不舍,也沒有表現出來。待得紀逐鳶領兵出城,沈書隻送他出祝家的門。
個把時辰後,劉青返回。
“已出了縣城地界,紀將軍讓卑職把這個帶回來。”劉青雙手捧上的是一枝早桂。
桂樹葉子綠意很深,葉片簇擁之下,裹著金玉攢成的小小幾朵淡黃花蕊。這大概是今秋最早發的一枝了,沈書拿在手上把玩,桂花獨有的甜香裹挾著路途中的沙塵,窗外天幕低垂,烏雲翻滾。
是夜風雨大作,沈書抱著被子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清醒到後半夜,三番五次試探地把手探到被裏,屢屢半途而廢,終於還是在被子上蹭了出來。如是一身精疲力盡,肌肉酸軟,昏昏沉沉地睡了。
直至紀逐鳶走後的第二天上午,沈書喝完茶,打了一套拳,覺得精神好些了。一夜大雨過後,驟然放晴,曬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整個上午沈書都在房裏待著,將阮田的信件按時間和地點清點完畢,並非一無所獲。阮田在給友人的書信中,竟提過與林、陳二人的銀錢往來。原來林姓的這位金主,在阮田第一次見到時,也覺驚訝,便告知了朋友,於是複信中便有言——
“兄稱此女有英氣,不知是何風貌,來日若有幸,望兄引見之。”
落款是至正十二年十月初七,而阮田的賬目中,從這年十一月始,這位“林姓”的當家人開始出現在阮田親手所製的賬本裏。阮家並無大宗生意,虧得阮田素來賣畫便有粗陋的記賬,誰能想到,一個隻能算小有名氣的畫匠,會把自己的銀錢賬目,小到五六十錢也都細細錄了下來。
桌上茶碗突然被碰翻,沈書當即跳了起來。
坐在門檻上的劉青進來,以為沈書燙到了。
沈書連連搖手,表示沒事。
劉青看他神色不對,低頭一看,沈書應當是真沒被燙著,他兩手抓滿了信,茶水流得一桌都是,還不斷從桌沿往下滴,唯獨阮田的信件和賬本,一點兒沒濕。
待劉青收拾完桌子,沈書坐下來,從信中揀出幾張,單獨用桑皮紙封了,立刻就收進要隨身帶走的行囊當中。
沈書也當真憋得住事兒,他從阮田收到的旁人複信中,紮紮實實看到了林鳳這兩個字,再三確認沒有看錯,又翻了翻,另還有兩處也提到。阮田見到林鳳身為女子,出門卻帶佩劍。須知就是世道亂了,女子也罕有獨自行走江湖的,因此林鳳留給阮田的印象極為深刻。阮田的文稿中多有關漢卿的影子,顯然早已絕了科舉的指望,偶爾作詩也流露出懷才不遇的惆悵,尤其癡迷於江湖傳奇。就算看不到阮田捎給友人的書信裏如何形容林鳳,從複信中也能看出,在阮田的一眾好友裏,對這位奇女子的欽慕從未斷絕。
當沈書有此發現,頓時心頭猛跳,卻強自按捺住了沒有對劉青說。沈書暫且將雜蕪的思緒丟在一邊,晚些時候出去與朱文忠派來的工匠們見個麵。
夜裏,沈書把帶來的錢鈔、碎銀,還有一串珍珠,一塊澄澈鮮亮的紅寶石丁零當啷丟在桌上。
劉青上上下下把自己摸了個遍,最後窘迫地拿出半吊錢來。
柳奉元:“這不能讓大人出,我們自會湊一筆,祝、林兩家的錢財與屯糧也都拿出來了。”
沈書把桌上這些錢財一圈,推給柳奉元,說:“一點心意,反正都是搶的。”
柳奉亨不大明白,也無人向他解釋。
“我這幼弟,就交給沈大人了……”柳奉元本不情願,然則柳奉亨不吃不喝地鬧了一整天,柳奉元不得不承認,哪怕在他眼裏,柳奉亨永遠都是弟弟,柳奉亨自己卻很想離開這裏,到外麵看看。
“我會回來接你一塊出去。”柳奉亨拍胸脯打包票,圓臉尚且顯得稚嫩。
柳奉元隻是無奈,有許多話,卻不便當著外人說了。他摸了一下柳奉亨的頭,極為認真地看沈書,想得到一個保證。
沈書看一眼劉青。
劉青起身,低頭對柳奉亨說:“那你今日便認我做義父,從今往後,我必待你如親子。”
柳奉元:“這不合適……劉兄也大不了我幾歲,也還沒有成家。”
按照當地風俗,自家還沒有孩子,便不能認旁人家的孩子為幹兒子。於是十二歲的柳奉亨,隻好拜劉青做義兄,柳奉元也認劉青做哥。劉青搬來一張香案,從祝牛耳供財神趙公明的神龕裏掏了個香爐,拜過皇天後土,灑酒為祭,便算敬告了鬼神。
如此一來,柳奉元放心不少,叫走劉青,各自還有許多話要說。沈書自斟自飲,喝了會酒,回房裏呼呼大睡。
一晃三四日,都在礦上和地頭過,沈書與眾工匠商量後,認為鐵礦先放一放,今秋種麥,到明年再種晚稻。吃飯的事情必得解決,否則人心安不了。
韋狄也認同。待沈書離開那日,韋狄複交給他一道請罪的手書。
沈書接過手書,揣在袖中,拱手朝韋狄一讓,客氣道:“過幾日處置的命令下來,還要勞駕韋將軍。”
“卑職自當遵命。”韋狄目送沈書上馬車,走回營門外,從卓瑋手裏接過韁繩,翻身也上了馬。
到縣城界碑時,卓瑋率了十六人的一支騎兵隊伍,一路護送沈書上應天府。沈書留這隊人歇了兩日,送了一份頗為豐厚的犒賞,除去一車米麵,一車菜、油,另有整豬整羊兩對,叫卓瑋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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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瑟瑟,牢中留有透氣的窗戶,風中夾雜潮濕苦澀的雨水氣味。
落雨時張士德有舊傷的腿腳便鑽心入骨地疼,他盤膝坐在地上,將一隻腳抱在懷裏,隔著髒汙的褲腿,以掌心微弱的溫度熨暖小腿和膝蓋。小腿痙攣的顫動在手掌下分明傳遞上來,張士德隻有以更大的力道揉捏自己的腿,好緩解這痛楚。
牢門開時,張士德背部奇癢無比,一隻手從肩垂下去,另一隻手反從衣擺伸進去,一條腿無意識地抵在牆上,撓到癢處後,隻見他拖著傷腿,將肩背抵在凹凸不平的泥牆上用力來回磨蹭。
良久,來人開口道:“朱元璋要拿你換隆平府,你娘眼睛也哭瞎,使者昨日回去複命了。”
張士德蓬頭垢麵,靠坐在牆腳裏,從亂草般的頭發裏,閃動一隻眼睛瞥來人。
“我哥不會答應他。”
黑暗的牢獄中,間隔十數步才有一支火把,最近的一支早已熄滅,須得明日清晨才會有人發現。
老鼠吱吱叫著,不敢靠近腳踩氈靴的黑衣人,卻往張士德褲|襠裏鑽。
張士德把褲帶一鬆,若無其事地抓住耗子尾巴,把那張牙舞爪的小東西往幹草堆裏一扔,室內唯餘吱吱亂叫之聲,卻看不見老鼠藏在何處。
“當日你曾幫過我,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黑衣人沉聲道。
“有刀嗎?”
張士德話音未落,黑衣人從腰上取下短刀,在張士德握上來時,他卻不鬆手,張士德的力量顯然不足以與他對撼,他仰麵,髒汙糾結的長發裏一隻精亮碩大的眼睛,宛如是從地底爬出的餓鬼把黑衣人瞪著。
黑衣人不為所動,淡道:“你若要自殺,我會出手。”說著,他鬆開了手。
張士德倒握刀把,桀桀笑道:“要死也不會用你的手,我的命運掌握在我自己手中。”
隻見冷光一閃,張士德伸長的那條腿猛然抽搐,接連抖動,片刻後垂落在地上,他丟開短匕,手指從幹草、泥土、死老鼠的縫隙裏,摸到那截尚有餘溫的東西,放在腿上。
黑衣人眉頭擰了起來。
張士德伸手入懷中,憑借一隻手把斷指放在錦囊中,以牙咬住一端係繩,拉緊那小小的布袋。他渾身顫抖地靠在牆上,良久,揮了一下手:“你有情有義,我也有情有義。叫我哥不要忘記今日之恨,來日我哥……”話到一半,張士德搖頭,將後半句話吞了回去,終究什麽也沒說。
黑衣人彎腰拾起深褐色的錦囊,將短刀在張士德褲腿上擦淨,歸入鞘中,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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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士德的具體死亡時間沒有記載,普遍認為比網絡上流傳的1356年要晚,但是具體的年月日是沒有的。這文裏根據常熟被攻下的多個版本的記載(明史與元史有出入),以及張的死因,往後推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