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二
一股煙塵騰起。
沈書眼疾手快,朝撥轉馬頭正要離開的將領揮手大叫:“韋將軍,留步留步。”
一身鐵甲坐在馬上那人隻得下馬來,韋狄把韁繩交給手下,臉上掛了笑,越眾而出,洪亮的聲音從數十士兵後麵傳出。
“沈大人,紀將軍。”
士兵們讓出一條路來,手中各自還執著兵器,警惕地防備營門外的暴民會衝進來。
鄉民散去一小半,另有一些人在營門外徘徊,沈書等人已入內快半個時辰。
“哎,你們大人什麽來頭?”有人袖手縮肩,挨到劉青身邊打聽。
劉青隻顧喂馬,旁邊一口石井周圍濕漉漉的,地上卻沒有青苔,係著的繩子被磨去了毛刺,顯然常會有人使用。劉青打了水飲馬,把桶洗淨,嘩一聲潑水出去。
旁邊幾個人連忙跳開,一時間鬧成一片。
劉青重新打了一桶水,掬起水洗臉,寬了武袍,頓時引來不少人看他,隻因劉青其貌不揚,更無紀逐鳶那股勢如破竹的銳利殺氣,然而他的背肌腹肌卻齊整得近乎漂亮。
一雙雙眼睛或明目張膽或暗中觀察地朝他這邊看,劉青擦完身,晾著膀子,坐到方才紀逐鳶等人站過的石頭上,一條腿搭在那麵鼓上,一手枕在腦後,背靠大樹,開始睡覺。
漸漸有年輕的鄉民向劉青圍過來,還有人摸他的腹肌,劉青睡得鼾聲如雷,拿草戳他鼻孔也不醒。少年郎們反而起了好奇,此時陸陸續續又有人離去,漸漸地隻剩下了十幾個人還在軍營外守著。
“咱們還不走?”少年當中一個人問。
“再等等,看他們還出來不。”說話者是柳奉元的弟弟,才隻有十二歲,長得一張娃娃臉,與他哥迥然不同,牙齒不齊,犬牙就有兩顆,一上一下挫著,是以他從來不張嘴大笑,生怕旁人會看見他的牙。但他皮膚極白,夏天跟少年們到河裏去涼快,常被人按在草地上欺負。
“那我們走了,你等你哥吧。”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郎吹了個口哨,就有一半人跟他離開。
“奉亨,咱們走了。”最後一個同伴也離開後,柳奉亨打了個哈欠,小心翼翼地挨到劉青旁邊,想學他那樣,把手臂枕在腦後,靠在樹幹上打會盹兒。誰知剛朝後靠,冷不防就從石頭上滾了下去,連滾好幾圈才停下來。
柳奉亨爬起來,呸了兩聲嘴裏的土,一抬頭就看見打盹的壯漢已經醒來,仿佛覺得他十分有趣,覷起眼睛笑得嘴都快包不住牙了。
柳奉亨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上來。”劉青說。
柳奉亨爬到石頭上去,劉青問他是誰,為什麽還不走。
“我哥在裏頭。”柳奉亨理直氣壯地說。
“柳奉元?”劉青道,“你叫柳什麽?”
“你叫什麽?”柳奉亨本想劉青如果不願意說,他就不說自己的名字,誰知道劉青張口就來,仿佛名字根本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你們父母對元廷真忠心。”劉青聽後說,“給你哥起名叫奉元,是指望他去做官嗎?”
柳奉亨白了他一眼,想敲一下劉青的頭又不敢,拉下臉說:“乾:元亨,利貞。周易沒讀過?”
“什麽意思?”
劉青一句話倒把柳奉亨問住了,他眉毛一皺,臉上隱有怒氣,雙手撐在巨石邊緣,一屁股滑了下去,氣哼哼地跑走了。
劉青把腿一蹺,複躺下睡覺。沒一會,覺得身邊有人,虛起眼睛看到柳奉亨又回來了,在他旁邊正襟危坐,閉目養神,小圓臉氣得通紅,一邊耳朵紅得像充了血。劉青嘴角彎起,把眼閉了繼續睡覺。
沈書午飯也不留下吃,帶人離開軍營,韋狄直接把兄弟倆送到營門外,派一隊人馬送他們回縣城。
祝牛耳帶人在家門外恭候多時,沈書才下馬,便瞥見有個人被麻袋套了頭,雙手捆在背後,雙膝跪地,身上穿的褐色布衣,腳上一雙布鞋。
祝牛耳一個眼神,家仆便把麻袋罩著的人一左一右兩邊胳膊架起,往前一帶。這時沈書才看清那人跪坐的地方有血,仔細一看,他兩條腿一直彎著,根本站不直。
沈書心中一凜,冷著臉下了馬。
“沈大人!”祝牛耳朝前一跪,“這廝在城裏四處散播謠言,找陳虎、吳新幾個挑唆礦場附近的鄉民鬧事,人我已拿了,給大人發落。”
沈書憤怒的聲音止不住顫抖:“你把人打成這個樣子,還叫我發落什麽?”
紀逐鳶上前去,祝牛耳兩個家仆勾著背,看也不敢看他,不由自主各自後退半步。
紀逐鳶把麻袋扯開,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阮田整張臉腫得變形,鼻子燒掉了一塊,半邊臉腫著,一隻眼睛眉毛睫毛殘缺不全,另一隻眼血紅一片,直愣愣地垂頭對地。
“起先他不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手下把他折騰成這樣……”祝牛耳在旁說。
紀逐鳶扒開阮田的嘴唇,牙齒竟敲斷了幾顆,嘴裏也都是血。
沈書看得心驚肉跳,他嘴裏黑紅一片,紀逐鳶的手指卡開阮田的牙關,一嘴的泡,舌頭焦黑。就算現在找大夫,醫得了浮傷,說話吃飯都成問題。
“哪個手下做的?”
祝牛耳習慣了都是沈書同他講話,乍然聽到紀逐鳶發話,險些雙腿一軟。他一頭是汗,跪在地上回話:“是林家用老的一個家仆,說在衙門裏當過差,審人特別有一套。”
“劉青,帶兩個人,去把這個人給我帶過來。”紀逐鳶冷冷道。
“哎,紀將軍,也是我要問的……”祝牛耳還要求情。
沈書心內一股寒涼之意,久久不散,走到祝牛耳麵前停下腳步。
祝牛耳側過身來麵對沈書,求告道:“阮田煽動鄉民圍攻軍營,實在罪無可恕,原也是死罪,處死之前,自然要拿到他的供詞,問清楚共謀。這……私圍軍營,哪朝哪代,也是死罪,林放不過是心急,還請大人看在小的在礦上日夜辛勞的份上,看在鄭管家辦事的苦勞上,恕了他的罪……”
周遭樹上垂死的秋蟬嘶啞地鳴個沒完。
沈書臉上不斷出汗,隻覺得身上發冷,他看著祝牛耳一臉做作的為難,麵無表情道:“證詞何在?”
祝牛耳連忙道:“林放已著人送來,在小人書房裏,大人辛勞,想必也累了,不若先稍事休息,吃兩杯好茶,小人立刻親自給大人送到房裏去,讓大人舒舒服服端坐著過目。阮田吐出來的還不止這一件,這小子知道的事兒還真不少。”
沈書一言未發,先回院子裏洗臉,衣服沒換,就在房裏坐著。紀逐鳶好像進來說了句什麽又出去了,沈書有點恍惚,聽見有人敲門,以為是紀逐鳶回來,啞著嗓子說了一句:“進來。”
“沈……大人。”柳奉元一臉蒼白,被遭受過嚴刑拷打的阮田嚇得不輕。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尾巴,柳奉亨在他後麵不住推他,柳奉元回頭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這才消停。
“進來吧。”沈書有點疲倦,從桌子下麵拉出兩張圓凳,讓柳奉元和柳奉亨兩兄弟坐。
柳奉元極難啟齒,想來想去,正要開口時,聽見沈書說:“你想勸我不要追查下去,阮田反正已經這樣了,跟死了沒什麽兩樣。陳虎、吳新二人帶頭放火圍攻軍營,把幾個首犯處置了事,對嗎?”
柳奉元嗓子眼裏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沈書恢複了平靜,抬頭看他,淡道:“你平日在鄉裏,聽過紅巾軍的事嗎?”
“那誰不知道,常遇春大將軍百戰百勝,徐達愛兵如子,吳公所到之處,禁止捎糧,紅巾軍還一路打到山東去了,把那些老爺們打得屁滾尿流。”柳奉亨興奮地大叫道。
“小孩子你懂什麽!”柳奉元劈頭蓋臉一頓吼。
柳奉亨不敢說話了,圓圓的眼睛裏都是不服氣。
“終究紅巾來咱們這兒,也沒有占了地方去,我聽說應天打下來之後,都在屯田種地。七月將至,今年大家都能吃個飽飯,我們這裏不行,靠銅鐵度日,半年沒下地,人人心裏犯嘀咕,吃了上頓沒下頓。咱們這小地方,唯有祝、林二人握著糧路……”
沈書疲憊地搖了一下手:“這問題會解決。”沈書心中一股無名火,手指扣住茶杯,倒翻過來,給兄弟兩人倒茶,他自己也喝了一杯冷茶,心緒稍微平靜了點。阮田的景況太過慘烈,沈書隻覺得腦子裏被一根大棍子攪了一遍,心裏難受。偏偏這時候紀逐鳶不知道上哪裏去了,沈書有一肚子話沒法說,隻得強打精神對滿臉不解的柳奉元說:“糧食的問題很快就能解決,這裏地方偏僻,應天無從得知情況,都是看韋狄和李卻虞的文報。我已讓人去送信,會有糧食運送過來。”
柳奉元道:“大人什麽時候走?”
“本來待兩天就要走,現在這樣我也不敢走,必得解決了大家夥兒吃飯的問題再走。開礦是為軍備,不會叫鄉民們反倒為此吃不上飯了,礦井通通要改建。”隻有把礦井改了,才能一勞永逸,還得定一套詳案,保證礦工吃飯休息。要做到這些,光有紀逐鳶和劉青兩個人必然不行,是以沈書給朱文忠也捎了封信,讓他從應天府內招選匠戶送來,總要十數日才能辦得妥當。
“那咱們往後就都不種地了?”柳奉元問。
沈書搖頭:“我看過,此地若是種稻,一年少也能有兩季,產量不會低。就是水利差,要挖幾條溝渠,在渠上架設水車,引水上山,這得等工匠到了再看。”
柳奉元聽著聽著,覺得有戲,一掃頹敗,坐直了身。
“這要是缺人手,咱們村就能找人來,縣城裏如今住戶不多,都散在東西兩頭的魯家村和滸溪了。”
“大概有多少人?”
“總也有好幾千。”
沈書心裏大概有了數,安撫留柳奉元幾句,想出去找紀逐鳶,祝牛耳說把證詞送來,也還沒有個影。還要讓劉青給柳奉元安排個住處。
“我也要留下!”柳奉亨壯著膽子說。
柳奉元無奈解釋道:“我這弟弟同我相依為命,家中無人照顧,不如就……”
於是柳奉亨也留下來,沈書出去叫了幾聲,劉青的手下人裏頭有人上來回說劉青出去了,但問去哪紛紛都是搖頭。
沈書隻好先給柳奉元兩個安排一間房間,叫了人進來收拾,給他們兄弟先住。
沈書搖了水龍洗臉,把冷帕子搭在臉上,好一會,剛拿下臉上的濕布,就看見麵前有個人。
“要找什麽東西?”沈書問柳奉亨。
“你是這兒的大人?”柳奉亨好奇地端詳沈書,“你多大了?”
“我不是大人。”沈書說,“怎麽了?”
“你就是大人。”柳奉亨篤定地說,“他們都這麽叫你,你是咱漢人朝廷的官兒。”
沈書一哂,在水裏滌帕子,擰幹了擦手和脖子。
“你們管大宋叫漢人朝廷?”
“大元以前是大宋,大宋是咱們漢人的天下,咱們是漢人,當然要做漢人朝廷的官兒。”
沈書心想:這少年倒有意思,一看就被他哥養得有點憨。轉念一想,從前自己跟著紀逐鳶在元軍時,保不齊那些愛逗他的傷兵營漢人士兵,也覺得他是個憨子。
“你家裏就你和你哥兩人了?”
柳奉亨嗯了聲,嘀咕道:“我兩歲的時候,娘跟人跑了,我爹嗜酒如命,進山挖寶,再沒回來。我們哥倆是婆婆帶大的,前年沒吃的,婆婆上吊死的。”
沈書看柳奉亨說起這些事,並無悲傷。
柳奉亨雙手環樹,腳步繞著樹根轉圈,看樹幹上爬來爬去的螞蟻,繼續道:“我哥說日子太苦,婆婆去一個更好的地方,有吃有喝沒人殺來殺去。”
沈書沉默地看他。想起自己爹娘去世時,這樣的話已經哄不住他了,他很小就背“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誰知柳奉亨又道:“我哥道我不知道呢,世上根本沒有那樣的地方。”
沈書:“你怎知?”
“真的有,婆婆一定會托夢給我叫我一塊去。”
沈書險些笑出來,心懷稍紓,把帕子洗了也搭在晾衣繩上,朝柳奉亨說:“回房去休息,回頭還有話要問你哥。”
“我的事還沒問。”
沈書站住腳,耐著性子問柳奉亨要問什麽。
“那個叫劉青的,也做了咱們漢人的官嗎?”
“還沒有,他是我的人。”沈書稍微跟上了點這少年的腦子,疑惑道,“你要找他?”
“沒有,他不說話,有點奇奇怪怪。”柳奉亨道,“他肚子是怎麽練的?”
“肚子?”沈書想了一下劉青的肚子,好像沒什麽特別的,他好像也沒怎麽看過,“你看過他的肚子?”
“他光膀子在外頭擦汗……”柳奉亨靈機一動,把自己的衣袍扯開,露出瘦巴巴的上半身,他吃得不大好,臉雖然圓,脫了衣服卻現出明顯凸出的肋條。
沈書心裏難受了一下,決意至少要讓這裏的人都能吃飽。
“你看我的。”柳奉亨拍拍自己的肚皮,“就是一層皮,你看,他的就不是,他這裏一塊一塊的,跟砌牆的磚一樣,一塊一塊分開的。”柳奉亨食指在自己肚皮上橫豎畫道道。
沈書雙眉一揚,深深吸氣,側頭道:“腹肌?”
“腹什麽雞?”柳奉亨道,“是多吃雞就可以長那樣?”
沈書嘴角抽搐:“這樣,我先替你去問問,他現在出去了,我去找他問問,晚上再去你和你哥那裏告訴你,他吃的什麽雞。”
柳奉亨高興了,再三叮囑沈書別忘了。沈書看他蹦蹦跳跳地走了,把自己袍子裹好,打算出去找人。
沒走出兩步,外麵吵吵嚷嚷一片人聲。
祝牛耳帶了一夥人過來,他自己笑吟吟走到沈書跟前來,雙手捧上一遝薄如蟬翼的紙。
“阮田的供詞在此,請沈大人過目。”
沈書把紙接過來,沒有就看,朝祝牛耳身後瞥了一眼,祝牛耳帶了二十個膀圓腰粗的壯漢。
“怎麽,祝牛耳,帶這麽多人,想嚇唬我?”沈書心念電轉,自己這院子,祝牛耳一定讓人盯得牢牢的,穆玄蒼他們盯不住,但總是看著劉青和紀逐鳶都離開了,新收的人都是縣城裏找的,打聽打聽就知道底細,何況還有個阮田在,恐怕也早就認出來了。到底祝牛耳不是嚇大的,阮田既然是他安排的,那今日打算放火燒軍營,祝牛耳應該一早就知道。帶這些人來,是要趁沈書身邊無人,跟他談一筆買賣?
“那不能,沈大人是我的恩人,恩人請到屋裏談,小人正有一個妙計,正能為大人分憂。”祝牛耳做了個手勢。
誰知沈書一改彬彬有禮的模樣,冷冷一笑,長籲出一口氣。
“祝牛耳。”
不等沈書說完,祝牛耳從袖中抽出兩根中指長的金條,笑眯眯地捧給沈書。
沈書拿了金條。
“大人請。”祝牛耳再伸手。
沈書就手將金條用力擲出,兩根金條打著飛旋撞到牆上,落在祝牛耳的兩個家仆麵前,家仆麵麵相覷,不敢去撿。
祝牛耳臉色幾乎控製不住地難看起來。
沈書道:“還有什麽話說?要跟我做買賣,你得先問我要什麽。”
“那……”祝牛耳險些一口氣上不來,拚命按捺住脾氣,幾乎將牙根咬斷,麵皮微微抖顫地虛心低頭,“大人要什麽?”
沈書略微低頭,在祝牛耳耳畔低聲道:“要作惡者去會鍾天師。”
“大人說笑了。”祝牛耳發出幹巴巴的笑聲。
沈書整理了袍袖,“若無事就趕緊走,我要出門。”
祝牛耳隻得帶他的人讓到一旁。
“就讓他這麽走?”沈書才出大門,便有人上來問。
祝牛耳虛起眼睛,食中二指一拈頦下胡須。
“讓人跟著,找機會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