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七
門開,祝牛耳做了個手勢,點頭哈腰地讓在一旁。
李卻虞大搖大擺進來,個子卻沒有紀逐鳶高,見到沈書,李卻虞滿臉堆笑,熱絡地走到桌邊直接坐下了。
“久不見小沈大人,一切如故啊?”李卻虞容長臉,方額頭,臉孔帶著經年不退的紅。
沈書對這李卻虞的印象著實很模糊,下池州點兵時見過幾次,話都沒說過一句,不料此人上來就這麽自來熟。
“李將軍。”沈書微微一哂,看了一眼紀逐鳶。
紀逐鳶:???
沈書:倒茶啊!
紀逐鳶雙眉倒豎:老子伺候他?!!!!
紀逐鳶過來給李卻虞斟了杯茶,下垂眼,把茶杯往李卻虞麵前一杵,茶水四濺。李卻虞到底有點做了副將軍的架勢,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
祝牛耳蹭過來挨著李卻虞坐下,左手持杯,右手手指貼在外側杯壁上,把茶杯往紀逐鳶的麵前一送,隻想蹭個順風。
紀逐鳶嘴角一勾,給祝牛耳斟茶。
沈書便不去理會,正要跟李卻虞說兩句。
祝牛耳突然一聲大叫,茶杯飛擲了出去,撞在牆角砸了個稀碎,連忙把兩根手指搗在嘴裏。
沈書責備地看了一眼紀逐鳶。
紀逐鳶放下茶壺到旁邊去整理床鋪。
李卻虞神色也不好,淡道:“小沈大人帶的下人好大脾氣。”
當時沈書跟朱文忠去常州,紀逐鳶不在,他向來跟吳禎,有時候吳禎跟徐達他便也跟徐達,徐、常二人又常在前線打配合,紀逐鳶一直在東線,李卻虞沒怎麽見過他。
“我是個最沒脾氣的人,不帶個有脾氣的,怎麽鎮得住場?”沈書索性盛了碗粥邊喝邊朝李卻虞問,“將軍用過早飯了?”
李卻虞本想說這都什麽時辰了,轉念覺得沒準一邊吃飯一邊說話,有些事情能好辦點。如今他是拿刀殺人的人了,從前不是,自認比眼前的黃毛小子通人情世故,盤算要跟沈書苦口婆心一番。
“這個粥不錯,餅也挺好吃的。”沈書道。
紀逐鳶整理完床鋪,就在沈書旁邊站著,有如一尊門神,黑沉一張臉。
李卻虞不得不拉開武人的架勢,將雙腿分開,試圖坐得霸氣一點。
“將軍有何事急著找我?”沈書吃得差不多,總算進入正題。
李卻虞把餅放下,看了一眼祝牛耳,這才說:“聽說大人昨日去礦上看過了,不知情況如何?”
“將軍常年在礦上,是何情況,您比我清楚。”沈書打了個太極。
李卻虞眉頭緊皺,道:“前幾日礦井坍塌,死了幾個礦工,我正帶人出城巡視,擊退遊兵,一時沒有顧得上。昨晚回來,碰上祝老哥的人在我那裏等著回話,我這才知道。既然祝老哥已經往那幾人的家裏送了錢和治喪的楮錠果品,也設了靈堂給他們風光下葬,我看沒有比這更好的處置了。小沈大人,咱們這裏不要緊,都是小打小鬧的,隻要是完成公府要的產量,有些事情,能在下麵處理的,又何必勞文忠少爺煩心呢,你……您說是不是?”
沈書沉吟不語,讓紀逐鳶給李卻虞倒茶。紀逐鳶這次沒有作怪,把桌上三人的茶杯都添滿,垂手退在一邊。
李卻虞:“小沈大人是讀書人,該也知道,水至清則無魚。那幾個礦工的家人出來鬧,無非是想多拿幾個錢,錢給到位,自然也就不鬧了。總不能叫死人活過來,祝老哥是實誠人,常常吃啞巴虧,替咱們墊了不少銀錢,從不跟公府伸手,咱們到了這塊地皮上,除了軍餉照撥,一個銅錢的外水都沒有。大人您細想想,要在前線,錢帛女人什麽不是憑著咱們搶?”
祝牛耳不住給李卻虞使眼色。
李卻虞說到興頭上,也不看他,繼續道:“您下來,是國公府的麵子,咱們都把您當土地神敬著。照祝老哥的安排,原就是讓您聽兩天戲,四處走走,吃點咱們這兒土產,再給您捎回去半車。大家高高興興的不是?您非得到礦上去,礦上多髒啊?昨天回來我一聽,就說壞了,好在您是沒損著分毫,稍微哪兒磕了碰了,誰不知道您是文忠少爺最看重的,回頭把我調到哪個山頭去了,我這頭還想豁出一身膽,掙個前程,豈不是都完了?”
沈書看李卻虞說得差不多了,才開口:“這裏是你管事,還是韋狄管事?”
李卻虞張了一下嘴。
“是李將軍管事。”祝牛耳道。
李卻虞扭頭看他一眼。
祝牛耳賠笑道:“是韋將軍的職位更高,不過礦場上的事情,向來我們是同李將軍匯報,還是李將軍體察民情,下礦的時候也更多。素來是小人陪同,是以再清楚不過。沈大人不要看我現在這麽黑,都是在礦場曬的,早年間淘金、挖煤祖上都在幹,弄得這一身黑黢黢的,洗都洗不掉。昨日大人直奔礦場去,也沒帶個人,當真把小人魂兒給嚇沒了。又聽人來報說這幾日礦上有人鬧事,生怕大人受驚,急忙就趕過去。萬幸,那夥人鬧過一陣,沒有再去礦場。您想看看,他們哪兒知道誰是誰?到了礦上一看,有個像大人這麽清秀的,猜您是端坐堂上成天享福的人,少不得一腔怒火要朝您撒。窮山惡水出刁民,大人年少,少有見識過,小人是見多了鬧事的,拿家夥砸人的,真的是怕,大人有點什麽損傷,咱們吃罪不起啊。”
“我帶的人,都是以一敵百的好手,這位,殺敵無數,割過的人頭沒有一萬,也有好幾千了。”沈書似笑非笑。
李卻虞疑惑地多看了紀逐鳶一眼。
沈書解釋道:“這我哥,從東線換防下來,怕我到山裏吃苦,非得跟來。李將軍,我才多大點的人啊,大家都稱我一聲‘小沈大人’,這個‘小’字,自然不會是哥哥們看不上我,是我年紀小,大家肯賞我的臉,愛護小弟。”
李卻虞聽出了點弦外之音,臉色一僵。
“既然說到礦井坍塌,昨天我下礦也看到,有幾處塌過的地方。這次是死了六個,不知從年初建成至今,一共埋過多少礦工?”
李卻虞臉色不好看,想發作又不好發作,實在是沈書一臉溫和神色,他難以判斷沈書是向著哪頭。
祝牛耳心中暗罵,臉上卻帶著笑,頭略微斜垂,恭敬地回答:“就是這六個,再沒有了。”
沈書端起茶來喝,沒有看他兩人。
紀逐鳶道:“在我的隊伍裏,知錯而能改,我向來不重罰。隻是若咬死不認,事後叫我查出來,必然一百軍棍打底。”
李卻虞當即起身,朝沈書一抱拳:“卑職去查,一定給大人一個準數。”
祝牛耳還想再說,李卻虞既走了,他要說的話就不大方便了,隻好也起來告辭,追了上去。
“廢物。”紀逐鳶說,坐下來陪沈書吃早飯,把李卻虞的碗筷推在一邊。
沈書吃飯不能打斷,打斷再吃就沒什麽胃口,隻把紀逐鳶撕成小塊的餅吃了,就坐到一邊去穿鞋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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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李將軍,這是怎麽一說?”祝牛耳急得不行,臉上全是汗。
李卻虞在他書房坐下,臉色鐵青,咬牙道:“這兄弟兩人一唱一和,要跟你來硬的,我看不如……”李卻虞眼中閃過狠色。
“硬來一定不行,這個沈書身邊帶的煞神,一拳能打死一個。”祝牛耳把衣服一掀,肚皮上老大一團烏青,苦著臉對李卻虞搖頭,“另想辦法吧。”
“一百軍棍什麽輕重,你是不知道,能把人活活打死。”李卻虞起身,焦躁地踅來踅去,“拱個人出來頂罪,把死難礦工名單開一個出來。”
“照實開?”
“不是還拉了不少流民嗎?流民能抵一部分,餘下的……或稱逃了也能頂一部分,也就餘下一二十人了。”李卻虞不確定地問,“沈書到底知道你多少事?他從哪聽來的?他一個毛頭小子,自己就下礦去了?瞧著也不像做過礦工,還叫他看出來底下塌過幾處了。”
“他才多大點?嬌生慣養的少爺懂個屁,不過昨日守礦的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讓他下去了。我在半道與他們碰上,沈書抓了一個牌頭回來審問,半夜放回去的,不知道問出了多少。”
“這好辦,翻一下昨天誰看守便知道。”李卻虞道,“那就拿他頂罪,礦道是他負責修的,人也是死在他手裏沒報上來,咱們並不知道。”
“是不是不大好?”祝牛耳猶豫道。
李卻虞大手一揮,“有什麽不好?他無非是要個交代,回去好顯得此行不是無功而返,順便去討好朱家少爺賣個乖巧。就是便宜他了,這口氣老子真有點咽不下去。”
祝牛耳一臉惴惴,仿佛李卻虞的話嚇著他了。李卻虞瞥他一眼,不再同他多說。
前腳李卻虞離開,祝牛耳立刻叫來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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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田有動靜了?”沈書放下筆,心裏猛地一跳。
劉青道:“有人喚了他走,把他叫回來了。”
沈書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是祝牛耳讓人去叫阮田,劉青的人是從祝家派出去,結果不想又跟著回來了。
“你接著說。”沈書道。
劉青:“一到祝家,小梆子就來報我,於是我去聽了個牆根。祝牛耳讓阮田找自己的親朋好友,在城裏散布消息說我軍攻下池州後,橫掃全州,燒殺擄掠,無惡不作。隻要是沒用又不參軍的人口,全綁起來砍了,以脅迫朝廷投降。”
沈書:“……”
“稍有姿色的男女全充作吳國公的後宮,雖未稱王,卻要納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最小的十二歲也被搶到國公府內做妾。”劉青看了一眼沈書,“還說嗎?”
沈書連忙擺手,一臉不忍直視。
“那阮田確定是祝牛耳的人了?”紀逐鳶冷漠道,“我去把他殺了。”
“別。”沈書忙道,“放長線釣大魚,先不要殺。”
劉青問:“那由得他在外麵胡說嗎?”
“讓他去說,誰信誰是傻子。”沈書還是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朱元璋的部隊什麽樣,早有善名,阮田的話散播出去,應該隻有小部分人相信。但是此時此刻,散播朱元璋的謠傳,祝牛耳要做什麽?
沈書讓劉青繼續盯阮田,就在劉青要出去的時候,外頭突然來了人。
“劉大人,劉大人,不好了。”門被拍的震天響。
劉青開門,進來一個沈書隱約記得昨天見過的人,看劉青把他扶起來,沈書就知道這人是劉青新收的手下,應該是昨天一塊兒到礦上去幫忙軋場的。
“沈大人。”那青年匆忙磕了個頭,“小的聽說,崔牌頭被綁起來,要處斬了。”
“在什麽地方?”沈書陡然起身。
那人使勁咽了咽口水,道:“在軍營裏,小的一個兄長每天到軍營送油,軍營裏的人說叫他通知村上的人,到營門外的空地上觀刑,今日午時就要淩遲。”
“什麽罪名?”
“監工不力,瞞報礦難,致死礦工十數人,要把他活剮了給死難者報仇。”
沈書又問是誰的命令,報信人就不知道了。劉青讓他先走,留下來聽沈書怎麽說。
“李卻虞要拉人頂罪了,他膽子倒是大。”沈書道,“我不出麵,哥,我寫一道手書,你拿去把崔牌頭押過來,我要親自審,還有一個時辰才到午時,騎馬去,劉青,有多遠?”
“不遠,一個時辰足夠來回了。”
沈書當即寫下手書,說崔牌頭是重要人證,要等全案結清再處置,讓紀逐鳶去提人。另外寫了一封信給韋狄,讓他暫時卸了李卻虞的兵權,省得這人亂來。
“要是不放就動手搶,崔牌頭絕不是害死礦工的主謀,搞不好都算不上共犯,一定要把人保下來。劉青,你跟我哥一起去,帶幾個人去求見韋狄,把這封信給他。”
劉青略有擔憂:“那誰留下來守衛大人?”
“我自己守衛自己,放心,我又不是不能打。”沈書讓紀逐鳶給他留一把好弓,劉青先出去,紀逐鳶說,“讓劉青一個人去也行。”
“他不能打,又無官職,鬧出事來不好收拾。”沈書見紀逐鳶還要再說,就想親他一口。
孰料紀逐鳶似乎早有察覺,往後一躲,把手書往懷裏揣,摸了一下沈書的頭,“我速去速回,不到一個時辰就回來,要是有人找你麻煩,找個地方躲一躲,等我回來打爆他們狗頭。”
不等沈書說些什麽,紀逐鳶就大步流星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