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七
舒原放下筷子,沈書叫喚一聲,門外的小廝便進來收碗去洗,兩人一麵往外走,一麵說話。
“今天我去看望康裏布達,他的傷好得倒很快。”舒原說。
沈書:“趕不上出征,我跟姚琅問過,他身上有舊傷,自己不吭氣兒,騎馬數日,鐵定要完。”
“那便留在應天,高榮珪不是來信說不日就換防回來?”
舒原不提高榮珪還好,提起高榮珪沈書就覺頭大,不能怪舒原,沈書自己忙得焦頭爛額,便讓舒原給那幾個弟兄都寫封信去,知會一聲家裏的情況。原先給舒原說自己和紀逐鳶那事,沈書便告訴過他高榮珪跟康裏布達是一對兒。於是舒原在信裏提了一筆,說康裏布達在應天養傷,又叮囑他放心雲雲,左不過是這些話,沈書沒親眼看那封信,大概也猜測到舒原的筆觸,自然是體貼溫厚。
很快,高榮珪的回信也來了,專程派了個手下來送信,便罷了。還叫沈書給那送信的兵一吊錢。當場沈書隻想把筆一丟:又不是我媳婦,滾滾滾!轉念一想,窮當兵的也不容易,索性多給了半吊,給送信的帶夠幹糧才打發走。
想來想去,也沒辦法,隻有把康裏布達留下。從前打探情報、送個信什麽的,有暗門在側,用著順手。少了穆玄蒼之後,沈書隻覺得像是被人砍斷了手腳,獨獨困在應天府。也不是不可以拜托商賈,隻是商人們都把沈書盯著,試圖從他的一舉一動裏,摳出點銀錢來,讓衛濟修給大都送了一次信,連陳迪都來問他,是不是要北上與毛貴分果子,聽得沈書哭笑不得。
陳迪也很夠義氣,給了沈書幾個機靈的替他跑腿傳話,卻也頂不上大用。沈書隻好真的把心收回來,一門心思盯著池州。
五月初二,朱文忠領命支援池州,臨行前朱元璋親自賞了他一口酒喝。天還不亮,祭石上羊血已幹,沈書穿的是棉甲,領監糧的令牌,隨在隊列之中。
第一晚歇在野外一處高地上,尚未出朱元璋的勢力範圍,田間地頭正是搶收小麥的時節,地裏麥稈尚未來得及收,軍隊不能從麥地過,更得提防馬匹偷吃麥穗。凡是行軍休息,必得將馬兒趕到樹林裏、河邊,或是寸草不生的高地。
沈書剛支好帳篷,劉青在他身邊打開鋪蓋,就有小兵來叫。
“弄好你就睡,不必等我了。”沈書回頭留下一句話,跟那士兵出去,認出來是朱文忠身邊帶的一個親兵。
朱文忠已解了戰袍,天氣太熱,光著膀子踞案而坐,就著茶壺嘴正在往嘴裏灌涼水,聽見人進來,頭也不抬,視線就沒離開過地圖。
“將軍。”沈書正色道。
朱文忠抬頭,對他招了一下手,“來。”
沈書在朱文忠對麵席地坐下。
朱文忠揮了一下手,親兵退出,他壓低嗓音問:“火銃帶了?”
“嗯,先不分下去,火|藥有限。行軍路上,擱在箱子裏壓著便是。”
“仔細火|藥不要受潮。”
沈書示意他安心,這些事蔣寸八早想到,安排得十分妥帖,還把親兒子派來隨軍,沈書讓人去請蔣寸八的兒過來給朱文忠一見。接著便是,又對了一次行軍路線,沈書的意思,隨機應變就是,遇河過河遇山翻山。在沈書看來,這一仗是再保險不過,跟的是常遇春,常遇春帶兵,以快打快,勢如破竹,威名在外。徐達又在東側進攻寧國路,大可放手一搏。
兩人說了會話,朱文忠瞌睡起來,沈書便起身告退。
行軍途中最為枯燥,一天趕路接近十個時辰,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道旁蟬鳴不斷,為了節省體力,朱文忠再三重申軍紀,行軍時不允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就是休息時也不許離開營地。非要離開者,必須報給牌頭,牌頭再請示管軍。
這麽趕路兩三日,有老兵提出,應該避開日中時候,以免士兵中暑。就沈書觀察,每天確實都有數十人午飯後暈厥或是上吐下瀉,吃了行軍散也不見有用。於是改為夜晚行軍,接近日中時派出斥候尋地方歇腳,避陽吃飯休息。暑熱上來,起鍋造飯就能把人熱個半死,沈書便讓士兵把麵做成餅,其後一直到池州攻破後的慶功宴,軍中一次也沒有動過灶火。
夜晚一頓胡吃海喝,朱文忠吃了不少酒,回到房裏滿口還在“李垚”、“李垚”的叫,沈書把人往榻上一按,和衣朝後一躺,頓時四肢百骸蕩起一股鬆乏,躺下去後背便像被粘住了似的,半點不想起身。
外頭且還在喧嘩,整個青陽縣半夜還是一片燈火通明。沈書躺了沒一會,聽見朱文忠低聲咕噥“婉苓”二字,先沈書還一條胳膊搭在眼睛上迷迷糊糊,當即清醒了,到架子上找了一張濕布,浸透冷水,啪一聲拍到朱文忠的臉上。
朱文忠渾身一凜,雙目圓瞪,筆直地從榻上坐起來,左右看看,眉頭用力一皺,儼然不知道什麽情況。
沈書不提朱文忠喝醉酒滿嘴都在喚韓娘子的閨名,到桌上拿把刀往外走。
“去做什麽?”朱文忠問。
沈書一隻腳在門裏,一隻腳在門檻外,說:“去盯著不能搶老百姓的錢糧。”搶錢搶糧都是小事,稍微聰明點兒的,知道眼下朱元璋有嚴令,不讓搶掠,一邊打一邊也就把搜出來的銀子金器往衣服裏揣了,將軍們隻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橫豎老百姓家裏也沒幾個錢能搶。
沈書到外麵去,一是怕有人奸|淫|女子,另外也是想透口氣。援兵到之前,常遇春已多次試探地與徐壽輝方麵守將短兵相接,直到派趙忠、王敬祖攻打青陽縣,碰上當年驚見李國勝被推入江中,嚇得屁滾尿流順江而下投奔徐壽輝的雙刀趙。歪打正著的,王敬祖心裏還發虛,把牙一咬,近乎莽撞地正麵撞上去,趙普勝尚未列陣整兵,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隻得逃了。
騎馬在青陽縣城街麵上轉了轉,有人叫“小沈大人”,沈書便勒停馬下來看看,會這麽叫的必然都是朱文忠的部下。眼前就有一個喚作劉四的,沈書笑朝劉青打趣,“是你本家。”
不遠處屋簷下點著一盞燈籠,柴門大開。
劉青站住腳,讓沈書就在這裏等候。
有戰事的村落,到了夜裏往往家家閉戶,除非進城的軍隊將人從屋舍裏趕出來,安民或是摸查奸細。
不片刻,農舍裏發出一聲慘叫,一個男的衣冠不整,被劉青提著後脖子從門裏扔出來,癩皮狗似的癱在地上,光著兩條腿,白圓的屁股在地上磨蹭,忙不迭往上提褲子。
沈書眉毛一皺,朝身旁的士兵吩咐:“找兩個人,帶下去,同違抗軍令那些關在一起。”
趁那士兵去叫人,劉青把人捆了。
“我沒有違抗軍令,我沒偷沒搶,憑什麽抓我!”那人汙言穢語地罵,劉青從地上抓了塊石頭堵他嘴裏。
沈書心裏煩躁,不知道怎麽回事,隱約記起剛才那一聲慘叫好像不是女子,打量裏頭人應該衣服也穿好了,上前要看。劉青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低聲說:“一脖子撞在鋤頭上已經死了。”
沈書驚了一跳,眼瞳劇烈收縮,呼吸也不穩當了,半晌才緩過神,眉頭仍然深鎖。
“這怎麽辦,找婦人來料理?”從前打仗可以帶家眷,要從軍隊裏找個把女人出來還行,現在不讓帶,沈書一想裏頭的慘景,就不知如何是好,“拿件衣服給她裹上,好好葬了吧。”
“不用。”劉青言簡意賅,說,“卑職去把人埋了,他家裏頭沒人。”
沈書心中大震,領會過來,劉青入內後,沈書一腳高一腳矮地走到門口,看見劉青拿席子一卷,露在外頭的兩隻腳底都是血,腳踝蒼白枯瘦。
坑挖好之後,劉青把人搬進坑裏,沈書要幫忙,劉青沒讓。埋好之後,沈書從他家供的牌位上找到此人的姓名,想給他刻一塊木牌,想想還是算了,天下大亂,多有掘墓者想發財,連死人身上的東西也不放過。從他家的廚房裏找到一壇酒,盛一碗灑在地上。
沈書原是有點困,想在街麵上騎馬吹會風就回去,從此心裏就悶得難受,又叫劉青去多召集幾個人,帶著一行十二人的小隊,巡城一整夜,抓了幾個人。天快亮時,沈書已經連著十六個時辰沒睡過覺,下馬時身子一斜,劉青連忙把人扛到榻上去。
一直到第二天午時,沈書睜眼,頭痛欲裂,眼前恍恍惚惚有個人影。
朱文忠鬆了口氣,讓劉青把桌上的水飯端過來,飯裏有一截泡得入味的老蘿卜根子,湊合下飯。
恰好是這清淡飲食對了沈書的胃,吃完他整個人活過來,把嘴一擦。
朱文忠歎了口氣,搖頭道:“你這個膽子,得練練。”
沈書也沒解釋,他做了一整晚的夢,夢到父親病故以後,自己一個人在家,每到夜晚,就把菜刀放在枕頭下睡覺,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便驚出一身汗,把菜刀死死握著,隨時準備跟人拚命。沈書自己也知道,除此之外,也是舒服日子過久了,乍然長時間行軍,地氣不服,散發於外,胃口開了應該就沒什麽。
當天下午,朱文忠帶的親兵隊伍便不做停留,直奔銅陵謁見常遇春,部隊在清晨抵達,朱文忠風塵仆仆去見常遇春,沈書隨侍其後,比起前次在碼頭上遙遙一見,常遇春顯得更加沉穩威重。他據了一位坊正的家宅作為行衙,裏外都有親兵把守。
見到本尊,朱文忠難掩激動。常遇春尋常處之,一麵與他寒暄,一麵叫人把早飯端上來,有住的地方,夥食便好多了,有白麵可吃。隻不過沈書站著沒得吃,而朱文忠在常遇春麵前也未敢放肆。倒是吃到一半時,常遇春叫沈書和自己的幾個親隨,也到隔壁去用飯。
沈書跟其他人不熟,吃飯時有人問他青陽縣戰況,有人問一句他便答一句,客氣且規矩,說話言簡意賅。旁人見沈書不是個大嘴巴,很快便對他沒了興趣,各自吃東西拉扯葷笑話。沈書也沒不自在,不太把他們的話聽進去,暗自在想隔壁的兩人會在談些什麽。
晚上朱文忠叫沈書過去,談到半夜,原來常遇春叫他領兵往池州路下轄的幾個縣去衝。
“能占多少占多少,敞開了打就是,說是敵軍兵力不強,當給我練手了。”朱文忠嘿嘿一笑,脫了靴子倒著握在手裏,把靴子裏硌腳的石子往外抖。
“何時啟程?”沈書問。
“休息夠了就走,小地方,不是什麽衝要之地,順便讓我邊打就邊裹些人進來。”朱文忠往榻上一倒,枕在自己一條手臂上,側過頭端詳沈書。
為了方便說話,沈書也躺下來,騎馬騎得腿上磨破了又長好了,再磨破,這幾日沒什麽感覺,沈書晚上常常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肉都長得更緊實了。
“要拉人當兵嗎?”
“隊伍要壯大,得有人,最好是願意來,省得妻離子散地哭哭啼啼,也是頭疼。”
這麽著,沈書提議就多給點餉。
“還不都是那麽多,錢又不是我出。”朱文忠閉著眼。
“給添一點兒,我來添。”沈書心裏默算了一下,朱文忠這支隊伍共計一千單七個人,在青陽縣增援,死了一個,有人來投,收進來二十多個人,沒發兵服也沒記名,個個倒很自覺,早把紅巾備下,裹在頭上算事。
朱文忠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嘲道:“你拿什麽添?你那點錢還是我給的。”
“這你不用管,沒錢我會管你要,你是監糧還是我是監糧?”
沈書一句話把朱文忠堵得結結實實的,良久,嗤笑一聲:“得,我安心領兵,後勤我不管。”朱文忠豎起食指,搖了搖,“你哥把你給我,可給虧了。”
朱文忠不提,連日奔波,沈書也沒空想紀逐鳶,偏偏提這麽一嘴,出來十幾天,頭一晚這麽空。沈書連日子都不記得了,問過劉青,才知已經是五月十六。
“我說今天月亮這麽圓。”沈書遙遙望見一輪銀月,一時間像被人在心底上戳了個孔,許多思念緩慢地鑽出來,竟然讓他覺得有點心窩子疼。沈書連連搖頭,隻覺自己矯情,一巴掌落在石桌上,院子裏都是朱文忠的親信,一時間都看過來。
“明日先不走,去,劉青,弄點酒來。”
小沈大人發了話,這些親隨年紀都不大,最年長的剛二十,最小的一個十五,一聽有酒喝,個個圍坐過來,還有個往外跑,說去找點下酒菜。沈書支著頭,還沒喝上酒,便覺有點醉了,心裏頭止不住地想,究竟紀逐鳶那頭是個什麽光景,不出來打仗不知道,行軍竟如此枯燥,喝點酒都得關起門來喝,沈書在家時夜夜要讀書,現在連讀書也不可得,隻覺長夜漫漫,更加難熬了。不如一醉方休,酒足飯飽,把困乏至極的肉身往榻上一扔,醒來又是一個嶄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