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五
康裏布達有氣無力地閉著眼,沈書以為他睡著了,說話聲響起來:“我以為沒命活著回來見你了,要是老高在,恐怕要去同穆玄蒼拚命。”
沈書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勉強笑道:“他怕是拚不過。”
康布達睜開眼,呆呆把屋頂望著,視線落在沈書的臉上,喃喃道:“我都記不清活著的短短二十年裏,曾有多少次死神就在對麵望著我,他冰冷腐爛的臉貼到我的麵前,我能嗅到他嘴裏散發出的臭味,是老鼠死後的氣味。”康裏布達不由渾身一凜,向來紅潤的嘴唇因為失血而灰白,“也許年幼時的噩夢,終會與人糾纏一生。”他棕色的眼珠一轉,說話聲很輕,帶著輕描淡寫的意味,“父親棄我於不顧,母親也……”
沈書把手搭在康裏布達手背上。
“我爹有眾多妻子和孩子,對那時的他而言,我不過是一個病弱不起眼的小孩,沒了我,他還有許多健康強壯的孩子,他的夫人們還會為他生育其他孩子。他卻是我唯一的父親,是我母親唯一的丈夫。他就像一尊遙不可及的神祇,我渴望他多看我一眼,但當他的目光真落在我一個人的身上,我又怕得渾身發抖。我替他收了屍,被敵人的回馬槍殺了個措手不及,他入殮時甚至沒有一件完整的衣袍。來應天的路上,父親脫了一件貼身穿的鎖子甲叫我穿上,在他死後,我把這件鎖子甲重新穿在他的身上,他氈帽裏的頭發,已經白了大半。對了,我寫了一封信,你有辦法讓人送往大都胡坊嗎?”
那該是康裏布達給他母親寫的信,報告他父親的死訊。如果穆玄蒼在,送一封信去大都不過是小菜一碟,除非動用穆華林的關係,讓急遞鋪去送。否則朱元璋可是農民武裝,驛站當然沒得用,重重關卡,或者就得拜托衛濟修,衛家在大都還有生意。
“給我吧。”沈書拿了信,說,“就不知道何時能送到。”
“這我知道。”康裏布達道,“也許信還沒到,她就什麽都知道了,不知道也圖娜會如何安置我爹的女人們,如今胡坊是她當家了。”
“別想這些了,一門心思把傷養好,老高還在前線打仗,莫要叫他擔心。”
康裏布達笑著點頭,答了一聲:“是。”
沈書隻字不提紀逐鳶回來過一趟的事,正如在紀逐鳶麵前也不提康裏布達就在城外,他自己不曾發覺,雖然兄弟倆都是穆華林的徒弟,他遠比紀逐鳶卷入這場風波更深。而一切是從結識了穆玄蒼開始的,渡江一役,紀逐鳶上前線,穆華林隨軍,將和陽的情報網交給沈書。那時康裏布達坑了穆華林交給沈書保管的傳國玉璽,穆華林讓暗門追查,說好同沈書接頭的人是兀顏術。
就是在這個時候,穆玄蒼找上門來,還易容變裝,謊稱是暗門的跑腿來送信,實則是要來親眼見識一番,穆華林收的徒弟究竟是什麽貨色。渡江前穆華林讓暗門跟蹤康裏布達,伺機取回傳國玉璽,並將康裏布達的行蹤報給沈書,同時交給沈書一些城裏可以動用送信的人員。現在想來,當時穆華林應該有兩方麵考慮,一是他跟在朱元璋身邊,行軍途中,不便傳遞消息,二是基於穆華林對沈書的了解,也是有意讓他能夠獲知康裏布達的消息。
外麵有人在說話,沈書睜開眼睛,扭頭去看書房門口,不片刻就有小廝來說,舒原回來了。
“知道了。”沈書揮了一下手,拇指與食指分開,虎口卡在眉上,這一覺是從下午打從公府回來睡起,竟盹兒了快半個時辰。醒來後沈書便一直恍惚著,現在聽舒原回來,沈書心裏仍在轉動念頭,有些滋味頗有些說不出來。最近與穆華林的來往少了,打從穆華林收服穆玄蒼,許多事甚至不再被送到自己眼前來。紀逐鳶沒有看錯,穆華林是在把自己摘出去,但現在暗門背叛,下一步棋,穆華林會怎麽走?
晚飯後沈書注意到紫藤已迫不及待綻出花朵,隻是日暮之後,籠罩在一片陰沉裏,浸染成一片深色。
舒原拿把扇子捐風,那日大雨過後,總是晴天,一天比一天熱起來。沈書到舒原的房中坐著,兩人盤膝對坐在席上。
“這麽快就走,真是沒想到。”舒原說的是紀逐鳶,他以為紀逐鳶會停留一段時日,不想他竟然隻是來報信引路的。
“所以康裏布達的事我沒提,那時他還沒醒。”不等舒原問,沈書主動提起康裏布達醒來後交代的事情,把胡坊的情況朝舒原說了,又道,“我哥不知道這些,隻是那方金印落在穆玄蒼手裏,半道截殺老坊主的,恐怕也是暗門。他有個想法,說叫我們靜觀其變,朝廷一直就沒能動胡坊的馬,穆玄蒼既然跑了,這批馬一定不是給朱元璋。隻要看是哪一方突然多出數千騎兵,這陣仗不會小,屆時便知道穆玄蒼究竟效力於誰了。”
“胡坊不能傳書到漠北嗎?”
沈書搖頭:“太遠了,幹係重大,向來是認印不認人。”
飛白在舒原腿上磨蹭,舒原拍了兩下他的頭,甚至沒有抬頭。
“紀逐鳶是對的,數千騎兵,不是小數目,但願不是衝著我們來的。”舒原的手停留在飛白頭上,狗舒服得閉起了雙眼。
“肯定不會是衝我們來。”沈書猶豫要不要告訴舒原,終於按下不提。沈書自己還有些沒想明白,舒原來跟他最晚,有些事聽得一知半解,不如不說。
喝完一壺茶,沈書到書房裏寫名單,完事便早早睡下,準備次日到鑄造局裏去要一批火器,因要另算,私下拿出一部分鑄錢及原料貼給鑄造局。賬目怎麽做須同蔣寸八通氣,至於在派到鑄造局那幾位門外漢的眼皮子底下多製出一批軍備來,就是蔣寸八的本事。
而許達,竟隨李恕離開應天到前線去了,已經過了十數天,沈書突然想起來讓鄭四去看看許爹住的小院,小院人去樓空,收拾得整整齊齊,那院子是許爹被接來應天後,租來的一處寓所。鄭四帶了人找上門,被房主好一頓罵,不得已替許家結清了房錢。
此事隻得暫且作罷,應天府裏第一茬麥子正逢返青期,這一年的麥苗格外受到朱元璋重視,連著句容、溧水等地,均派了農官巡視。而小小公府,何來農官?無不是趕鴨子上架,將原本掌管案牘、後勤糧草,留守應天的駐軍,以及新征入的民兵派到麥田裏去忙活。
返青水澆過,便要追肥,成天忙得灰頭土臉。主公重農事,不拘是文武職官、普通百姓,都在地裏從早忙到晚。
傍晚沈書回家,衣服都臭了,頭一件事就是洗澡。黃老九精神不錯,近日都上桌子吃飯,家裏小廝們讓沈書慣得有些沒大沒小,飯後一身力氣沒處使,就在院子裏過招。
偶爾沈書興致來了,也跟他們玩兩手,公府裏的師傅自然比周戌五從外頭給小廝們找的強,沈書總是贏,漸漸便不跟他們玩了,顯得像是欺負人。
這日收到一封信,內容是,徐達複克常州,改州為府,之後同常遇春、桑世傑各自領兵攻克馬馱沙。紀逐鳶信中寫到:“戰事初定,傍晚,斜風徐徐,與晏歸符在江中洗澡、捉魚,今夜一頓好酒,聽人提舊事。半夢半醒之間,頓生孤寂倉皇。星月東升,以滿江星辰,記今日迷思。遙祝家中諸事平順,思之……”後麵的字劃掉了,仍然是炭筆寫成的信,紙張粗糙,有幾處竟被筆戳破了。
徐達的軍隊抵達馬馱沙,一早沈書便在公府裏得知了,他找來小廝一問,信是當兵的送來,便知應該是拖了送軍報的士兵帶來。
“管家留信使在家用過午飯,贈有川資二兩。”孫儉在家裏做事久了,十幾個小廝裏,數他老成,說話慢條斯理,從不氣短。
沈書叮囑孫儉多跟周戌五學理事,有意要把人帶到池州去,另外一個要帶去池州的便是陸約。陸約一直隨沈書在元帥府上學,沈書是朱文忠的伴讀,陸約則是沈書的書童。耳濡目染久了,每在廊廡等候,自己也讀書習字,不拘什麽字帖,得了好的讓沈書看一眼,說可以練,便照著臨,如今一筆小楷寫得甚是清秀。沈書打算把這三個人帶走,算是親信。
兩人一聽說,都很高興,不片刻,滿院子裏的小廝都知道了,追著他倆要酒吃。
“悠著點!”沈書站在門上吼了一嗓子,那些少年們隻安靜片刻,霎時間又吵鬧起來,沈書把棋子啪一聲丟在盒子裏,朝黃老九說,“不知道還以為他們倆要辦喜事了。”
春來氣暖,黃老九身子好起來,早上沈書在院子裏打拳,黃老九也打。
一個打快拳,一個打慢拳,打完一老一小兩個便同一桌吃飯。這麽久以來,穆華林一直沒有登門,那頭沈書讓人也打聽清楚了,抓胡人是有一日宿衛在公府抓到一名回回刺客。這倒黴刺客連“吳國公”的麵都沒見上,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嘴裏塞了麻核,活活一頓棍棒打死。公府上下仆婢雜役都被叫到院子裏親眼看行刑,如此威懾還不夠,有人進言胡人狡詐,許是還有同夥。
索性親衛隊領頭,另拆撥了幾個分隊在應天府內外搜查,至於李恕為什麽帶著許達到了鑄造局裏,舒原的住處,這就不得而知了。也許真如舒原從李恕那得知的那樣,他隻是正巧被趕上架,臨時抓來一用。虧得朱元璋重視農事,到三月中旬缺人手下地澆返青水、鋤麥、追肥,胡人已抓來十幾個殺了,問不出底細的都在牢裏拘著,再無處置。
沈書謹慎,不敢就讓康裏布達回城裏,終究懷疑抓奸細一事是不是穆華林的主意,要用此職務之便讓多疑的朱元璋動用人手追查刺客,並非不能。劉青將康裏布達又挪了兩次地方,最後安置在一處道觀中,索性改穿道袍,一頭微卷黑發梳得緊緊的,高束在腦後,戴頂帽子,沈書見了一次,倒真像那麽回事,連康裏布達的臉也給塗黑,省得惹眼。他住的房間,在偏僻後院,緊鄰藏書閣,隻供觀裏的十幾個道士參悟天道。
每逢姚琅要去替他換藥,就用個籃子,帶的是藥,裝成求神問道的香客。而姚琅早幾年也拜藥王也拜彌勒,燒香會時興時,跟著也燒過幾日香,把舊日行頭翻出來,熟門熟路地扮上了。
沈書要去也方便得很,出城外做完農活,都知道三不五時小沈大人也要到觀裏燒兩柱香吃頓素齋,為他在外征戰的哥哥祈求平安。
不等康裏布達痊愈,就有消息傳來,毛貴在益都作戰,宋軍增援騎兵五千,從益都一路攻取濱州,如此山東危殆。
線香即將燃盡,沈書側著身子坐在榻畔,半起身去推開窗。
“毛貴是劉福通的人,那就是,給宋軍了。”康裏布達咳嗽一聲,立馬抑住了。
沈書接過湯碗和勺子,放回到食盒裏,淡然道:“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早先你同我講暗門的由來,說起前宋文丞相奔逃到揚州,帶的那四人。”
“偷藏了銀子逃走那四個?”康裏布達一經提醒,立刻便想起來。那時沈書還猜測,暗門在等待時機,光複大宋。隻不過其中仍有許多事情說不清楚,譬如說為什麽像兀顏術這樣的金人,也能做暗門門主?大元朝廷與暗門到底是什麽關係,為什麽穆華林可以動用暗門為他追查傳國玉璽的下落。是到了穆玄蒼的手裏,暗門才不做走狗,還是這條惡犬從未馴服過?
“要是支持小明王,卻也不算光複大宋。宋乃趙姓江山,韓山童的後人算個什麽?”沈書沉吟道,“不過大概穆玄蒼是逃到中原了,暗門在應天府裏的那些鋪麵,一夜之間,全部易主。商人們皆在一個姓王的坊正手裏收買來鋪子,若不是經過長久的準備,也不能撤得幹幹淨淨。”
“這個人能屈能伸,真要裝鱉,也能放得下臉子卑躬屈膝。兀顏術不是這樣的人。”
“哦?他是怎樣?”
“他人在江湖,身上卻有官威,無論見到什麽大人物,從不放低身段,說有一些浩然之氣,也不為過。”康裏布達回憶道,“行事,也比穆玄蒼要光風霽月得多。”
沈書沉默半晌,把茶一口喝幹,起身,意味深長道:“沒有人不是活在旁人的誤解之中,你想想穆玄蒼,再想想我師父。”
康裏布達欣然點頭,繼而搖頭:“是我愚昧了。”
“今之視昔,難免覺得一目了然,待到了來日,回首今朝,自然不覺得雲山霧繞。可惜現在你我都是,身在此山中。”沈書屈起食指,敲了一下太陽穴,“頭疼,改日再來叨擾。”沈書拱手作辭,出到院外,拍了一下頭一間房門。
孫儉從裏麵出來跟上,兩人安步當車,東行到一裏外的農田裏,一棵蔥鬱的老桑樹下,停著林浩駕的馬車。
沈書趁在車上打個盹,來不及做夢的功夫,就被人叫起來下車。
“師父?”道旁正有一個熟人在等他,沈書先是以為自己看錯,定睛一看,真是穆華林。他不知道是剛到還是要走,手裏握著卷起的馬鞭,看見沈書,嘴角微微一揚,將鞭子往門的方向一指。
沈書會意,打開門,側身讓在一旁。
穆華林並不推辭,當先入內,邊往書房走,邊說:“穆玄蒼到山東了。”
沈書心中一凜,忐忑穆華林這麽久不來找他,來找毫無避忌便提穆玄蒼是為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