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二
沈書低頭隨舒原往裏走,前腳進門,便聽見蔣寸八說話:“那兒啊,給舒簽書住的院子,你們也要看?”
有人小聲說了句:“上邊兒的吩咐,咱們照吩咐辦事,弟兄們看一眼就走。”
舒原臉色一變,抓了一下沈書的袖子。
沈書按住舒原的手,略微搖了一下頭。門內已傳出木門打開的吱呀聲,少頃,蔣寸八和稀泥地打哈哈。
“簽書是沈郎中保薦,他身後可是有咱們朱公子撐腰,眼下領著田地上頭的事,那是朱家看重的人。他的眼光定然是不會錯,怎麽可能窩藏逃犯呢?”
“那小子也就是跟咱主公的外甥年紀相若,我看他生得細皮嫩肉的,是得朱公子賞識,聽說還常整宿整宿陪伴朱公子,就不知道是怎麽個陪法。主公最瞧不上那些沒有真本事,隻知道哄著少爺們玩樂的文人。看重不看重的,也就那麽回事,能上陣殺敵的才排得上好漢,他算個什麽東西。”一人道,“成,沒有藏人便罷。蔣頭兒,您這一手造火器的本事才是主公看重的,用不著怕他那等弱雞子,搞不好吹的是枕頭風,隻要坐實了他,你信不信,主公頭一個饒不過他。”
“許達!”有人出聲喝止,“該走了。”
門那邊腳步聲走遠,舒原臉色不好看,朝沈書說:“好像是李恕。”
沈書也聽出來了,先同蔣寸八說話的人是李恕,最後叫出許達名字的聲音也是李恕。許達如今在朱文正手下,同李恕出來辦差也是尋常,聽起來李恕的官位在許達之上。
“許達這人,忘恩負義,必得提防。”舒原在前麵帶路,兩人邊走邊說,“當初你們兄弟遭人陷害,他是證人,先一步跑了……”
沈書做了個手勢,示意舒原先不要說這個。
小院裏的人已全部離去,沈書讓舒原先把院子兩側的小門都鎖上,免得有人撞進來,正在院子裏站著等,突然聽見臥房裏一聲悶響。
沈書匆匆看了一眼舒原,先就推門進去,隻見地上一個人蜷縮著,血水從康裏布達腰腹間往外浸。
沈書心中一凜,連忙跟舒原兩個把人扶到榻上去。
“還好請了姚琅。”舒原喘著氣,端來一盆水,掀開康裏布達的衣袍,摔這一下傷口開裂,血水正從傷口裏往外滲。
“止血藥粉還有嗎?”
“在這兒。”
藥粉撒在傷口上立刻就被血衝散了,沈書心一狠,半瓶藥粉抖上去。
康裏布達齒縫中迸出一聲痛哼,眼皮一翻。舒原見勢不妙,翻身坐到他腿上,直至康裏布達不再抽搐,從他身上下來,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怎麽辦?”舒原牽了一下康裏布達身下的被褥,就是一片血紅,“要是再來人搜查,就完了。”
“我不能出去。”沈書看一眼舒原,說,“你把衣服換了,去找蔣寸八過來。”
舒原遲疑道:“能信他?”再看沈書神情,舒原轉身去拿衣服。
前腳舒原出門,沈書頭也不回地,扯開康裏布達的衣袍,刀傷竟有十幾處,最嚴重是腰腹的傷口。這一身新傷疊舊傷,一點也不輸給在戰場上廝殺的紀逐鳶,沈書不由得呼吸一緊,康裏布達皮膚奶白,稍有半點血瘀便很打眼,刀傷皮開肉綻,上過藥的地方凝固的血液同藥膏交織成墨色。更不妙的是,康裏布達這一身傷口都在發炎,創口腫得老高,輕輕一按就有淡紅的血水流出來。
沈書看了一眼敞開的櫃子,櫃子前麵兩個柳條編的籮筐滾翻在地。血跡一直從衣櫃裏拖到地上,他們進門之前,康裏布達應該是躲在衣櫃裏,暫時用舒原的衣物作遮掩。
查看的人走後,康裏布達力竭從櫃子裏滾了出來,這時人在昏迷,牙關仍緊緊地咬著,呼吸有拉風箱的嘶嘶聲。
很快,蔣寸八被帶了進來,顯然舒原已經跟他說了些情況。
“朱文正的人都走了?”
“走了,不過他們不是執行朱文正的命令,拿來的是公府的手令。”蔣寸八道,“這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他看了一眼舒原,沒有問人怎麽會在他的房間裏。
沈書主動提起:“這是我朋友,在附近受了點傷,一時求告無門。恰逢城裏在搜捕胡人,他雖然不是主公要找的人,但他這身份,到時候說不清楚,會生出許多麻煩。加上受傷,再往牢裏走一趟,命就折騰沒了。”
蔣寸八長籲一口氣,似乎信了。
“隻要不是主公要抓的人,那現在怎麽辦?給他找個大夫?”
沈書擺手搖頭:“這附近有無田舍,最好是沒人住的。”
“廢宅多的是,我這便叫人……”蔣寸八話在舌尖打住,腦子多轉了個彎,說,“我親自去,然後備一架馬車,就說帶婆娘去附近轉轉。沈大人盡管放心,我就是相中她性子柔和,以夫為綱。隻要我讓她不說出去,打死她也不會多嘴半句。”
“那便有勞蔣頭。”
蔣寸八擺手說不用,趕著去辦事,出去了。沈書叫舒原去找匹馬,把周清和姚琅截下來。
“帶到我們進來那扇門,先避一避。”安排妥當後,沈書留下來照看康裏布達,幾次聽見他囈語,仔細一看,人又沒醒。
康裏布達顯然是跟人激戰過,他自己是高手,能把他傷成這樣,對方必定也是高手,也許人還多。王族金印被搶走後,胡坊的人立刻追了上去,難道胡坊同暗門打了一場?
為什麽就回來了康裏布達一個,也圖娜和胡坊其他人呢?沈書擰幹帕子,搭在康裏布達滾燙的額頭上,用另一方帕子沾了水擦拭他的嘴唇。
如果康裏布達今天醒不來,就讓周清留下照顧他,最好能醒來。沈書有太多問題,康裏布達醒來也許就能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沈書覺得肚子有點隱隱作痛,他好像有點怕獲知真相。
紀逐鳶不在,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沈書想起黃老九的話,隻覺得有些事情說起來容易,但真的要他對朋友的處境視若無睹,等人來開口,他現在還是做不到。
康裏布達哼了一聲。
沈書以為他醒了,把耳朵低到康裏布達的臉側,康裏布達又不說了,正當沈書要抬頭,低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傳到沈書耳朵裏:“高榮珪……”
沈書奇怪地看了康裏布達一眼。
“王八蛋。”
沈書:“……”
在蔣寸八尋到的田舍安頓好康裏布達之後,他收留的那個女人忙前忙後打水照顧康裏布達。
“中午還找李恕吃酒嗎?”舒原走到沈書身邊,回頭瞥了一眼榻畔,姚琅正在給康裏布達處理傷口,一屋子血腥氣。
“蔣頭,讓你女人去歇會,這裏我們照看。”等蔣寸八帶人走了,沈書把舒原領到門外,想清楚了,說:“吃,除了他爹娘住在哪,再打聽一件事。”
“知道,問清楚他們在抓什麽人。”
“旁敲側擊,等他醉醺醺的時候再問。”
舒原點頭道:“知道,他們搜過我的屋子,我回來時自然會有人告訴我,去問他是順理成章的事。”舒原猶豫片刻,又道,“許達嘴裏不幹不淨,用不用讓李恕收拾他?”
“越不讓他說,他越要到處說,隨他去。”沈書沉吟片刻,“讓家裏送點吃的過來,我等到傍晚,宵禁之前如果康裏布達還沒醒,就回城裏。”
舒原起去,拍了一下沈書的肩膀。
沈書坐在門外等姚琅給康裏布達包紮好傷口,周清忙前忙後打水進出,日頭正曬。
“好了。”姚琅臉色不好,顯然是從常州回來這一陣,尚且沒有好好休息過。周清突然去找,出於直覺,姚琅一個人都沒帶,隻身前來。
沈書很是感激,唯有加倍給姚琅診金。
姚琅一哂,並未推拒,他皺褶很深的眼皮半是耷拉著說:“我會守口如瓶。”
“深謝姚大夫的大恩。”沈書一揖不曾到地,便被姚琅伸手扶起。
“你救了常州數萬人命,若有事,派個小廝來叫,我絕不推辭。”
沈書聽得臉上發熱,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姚琅略一拱手,蔣寸八駕車送他回城。常州之功,不是沈書的功勞,且當初也存了讓紀逐鳶立功的念頭,畢竟心思不純。姚琅如此以一己之力報答,隻能說是康裏布達命不該絕,既然姚琅如此說了,康裏布達性命自然無虞。
沈書一直等到天快黑時,幾次要走,又怕前腳走,後腳康裏布達就醒過來。如此反複焦灼等待,最後不得不走了,再不走就要進不去城。
回去把飯一吃,同晏歸符說完話,時辰就不早了。晏歸符答應無論紀逐鳶近日能不能回來,一定讓他寫封信。
“也不是催他,真沒空就算了。”沈書道。
“他實在沒空我也寫封信告訴你情況。”晏歸符放下茶碗,“這下我們都走了,隻有舒原一個文人,劉青隻能跑跑外事,你自己多當心。有什麽事,不要都自己背著,給哥哥們說,再不濟,也能護得你周全。”
沈書眼眶一熱,笑道:“哪有什麽事?放心,我機靈著呢。”
“該睡覺的時候,便好好睡覺,趁長身體的時候好好再長一截個子。不然這輩子都隻有被壓的份了。”晏歸符打趣道。
沈書頓時滿臉通紅。要是旁人他還能爭辯兩句,偏偏晏歸符是同男人成過一次親的人,深諳此道,說多錯多,還是不要說了。
“明日一早,不必送我,我跟部隊走,你又不是我媳婦,送來送去不好看。”晏歸符把門一關。
沈書知道晏歸符想讓他早上多睡一會,也免得送行觸動愁腸,想起紀逐鳶還沒回來這檔子事。晏歸符是個什麽事都為旁人想得周到,且從不會拿出來邀功討好的人,沈書隻覺得能結識他實在幸運。
這一晚上沈書醒醒睡睡,還做了個不大舒服的夢,醒來渾不記得,天快亮了,還能睡半個時辰的。沈書閉上眼睛勉強了一會,實在睡不著,剛坐起來,看見門上有人影子。
“周敦?”沈書喚了一聲。
門開了,現出一張黑黢黢的臉。
沈書大張著嘴,半晌不能回神,突然光腳跳下地去,啊啊啊啊地叫著衝了過去,跳到紀逐鳶的身上。
“髒得很,別抱。”紀逐鳶話音未落,被沈書親了一下,話音戛然而止,強勢而衝動地反客為主,腳踹上門,他抱過沈書的腰,一手墊在沈書後腰上。將人按在桌上,動作停了下來,隱忍克製地退開些許看他。
“你怎麽回來了?換防了?你給吳禎說了嗎?他準你回來的?”沈書一邊問,一邊扒開了紀逐鳶的武袍,警惕得像鬆鼠一樣,打量紀逐鳶的身體,見沒有新傷,沈書這才鬆了口氣,竟然有點腿軟,險些滑到地上去。
“待會再說。”紀逐鳶想起身找點水擦臉,身上實在太髒了,臉卻被沈書捧住了,用力地親在紀逐鳶唇上,他隻好停下來與沈書親了會。
沈書眼圈通紅地看著他。
紀逐鳶腦子裏嗡的一下,把人扛起來就往榻上扔,一隻手抬起,手指將帳幔推出銅鉤的約束。
“慢、慢些。”
“你自找的。”紀逐鳶惡狠狠地說,臨到頭仍強抑著自己,大汗淋漓的額頭抵到沈書的額上。
沈書抑製不住地想親他,親他滿臉的汗水,享受紀逐鳶這一身為他而衝動的熱度。於是他抱住紀逐鳶的脖子,在紀逐鳶耳畔輕聲說話。
另一側帳幔無人去碰,被晃得抖散下來,頓時再無可看的,連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唯有低沉的喘息。
一大早沈書就要洗澡,周戌五進門一看,連忙出去讓人搬沐浴的大桶,燒水,讓廚娘開始做早飯。
“上來點。”紀逐鳶讓沈書趴在自己身上,好給他擦背。
沈書麵紅耳赤,不敢看紀逐鳶,總覺得這間屋子裏都是回音,整個人往水裏浸,水麵一直齊平到他的下巴。
“快點洗,肚子不餓?”紀逐鳶瞥他一眼,就像什麽也沒發生,把沈書從水裏撈出來,草草刷了一遍,先起去穿好衣服,說去讓人把早飯端到房裏吃。
“腿軟起不來?”紀逐鳶綁好了腰帶,回頭看沈書,英俊的臉上帶著笑意,“用不用我抱你起來?”
“我腿不軟!”沈書立刻站起來,頓時反應過來上當,連忙坐下去。
紀逐鳶哈哈大笑。
“快滾!”沈書怒不可遏。紀逐鳶出門後,沈書還不敢立刻起來,直到確認他不會回來,起來穿好衣服,叫人把水拿出去倒了。周戌五拆了床單被褥去洗,沈書神情恍惚地坐著等早飯。要不是腿真的軟,他哥回來了這件事,真像是一夜無痕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