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五
沈書拿到地圖,當即就有點迫不及待,把舒原叫到房中一番商量,得派幾個自己人過去才能放心。
門外值夜的孫儉坐在廊下聽見吩咐,喚來鄭四。
鄭四一聽,頓時也有些興奮,畢恭畢敬地提了一句:“我叔爺那,也有不少人手。”
沈書一拍腦門,怎麽把鄭奇五拋在腦後了,這杯羹分下去,不光鄭奇五,陳迪和衛濟修也各自派些人,屆時開挖、煉製、運輸無一不用人手。用了他們的人,水到渠成地便叫這些商人摻和進紅巾軍的事裏來,將來出錢出力,越是聯係緊密,便不用再擔心紅巾軍會搶他們,這些商賈是必須要拉攏過來的。
於是舒原起筆,給鄭奇五寫信,沈書略過了目,舒原的措辭,寬嚴相濟,而且跟了一段時間,他已很清楚,給鄭奇五寫信,端三分元帥府的架子。與衛濟修來往,要將他視作朋友。而對陳迪,則需客氣些。
翌日一早,沈書拿寫好的信去找朱文忠,同時跟他要人。
朱文忠本來精神不好,一聽是礦場的事,熱血一上頭,頓時有了幹勁,聽沈書說完,便讓沈書先回去。
“須得派人把守,做得隱蔽些,要是有山民察覺,不要拿錢收買。”
“為何?”朱文忠不明白。
“一旦有人因為發覺附近有人私開礦場,給他們送錢,則事情就不秘了,反而會有更多人知道,拿著你的短,能來要錢。”沈書認真朝朱文忠說,“這麽大兩批人進山去,不怕一萬隻防萬一,真要是有人發覺了,便拉他入夥,在礦場上給他安排事做。”
朱文忠點頭道:“如今找個事做不容易,咱們自然是比那些達魯花赤老爺厚道許多,管吃管住,還有工錢拿,也是好差事。”
“為了保住飯碗,他們也不會到處去說。”交代妥當後,朱文忠急著去見朱元璋,沈書辭了出來,去找穆華林。
穆華林沒有當值,在房裏睡覺,見是沈書,隨便把武袍披在身上,讓沈書自己倒水喝。
“師父,昨日林鳳找來,地圖我給朱文忠了,讓他派人去開挖。”
“你不插手?”穆華林方才起來,嗓音有啞。
“昨晚我已派人過去了,開挖、運輸讓商人去做,紅巾軍隻需派人去守,其中一處靠近徐壽輝的地盤。”沈書主動說,“我問了林鳳,說左司尉沒有什麽話叫她帶給我。我覺得,這之後,左司尉還會不斷送好處與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為。”
“錢不燙手,將來他要讓你做什麽,做與不做,都在你一念之間。”
沈書發覺,穆華林一直都是這個態度,與沈書想象中的塞外民族不同,從前父親講的故事裏,遊牧民族似乎更重信諾。不知是不是因為穆華林有一半漢人血統,且小時候承教於儒士,格外懂得變通。更重要的是,穆華林是認同這種變通,態度裏沒有半分鄙夷。
不過穆華林這麽說,讓沈書放心了點。原本沈書擔心左司尉暗地裏有旁的計劃,曾經沈書跟穆玄蒼分析過左司尉的所為究竟有何目的,猜測左司尉會向自己示好,是因為“穆華林之徒”這層身份。那麽左司尉將來或有所求,大概也與穆華林相關。
穆華林都說可以,沈書就無須擔心了。
“數日前穆玄蒼離開了,到今日還沒回來,師父可知道他上哪裏去了嗎?”沈書狀似無意地提起。
“暗門有許多事務,大概他門中有事罷,既然逐鳶不願意你牽扯過深,穆玄蒼要做什麽,隻要不妨礙到朱文忠,你便無須過問。”穆華林從牆上取下一把劍來,“這把劍你看看喜不喜歡。”
沈書看了看,笑著收下,說:“必然是好東西,師父才會想著我。”
“也算不上,湊合用。你雖是朱文忠的幕僚,就算出征,也是出謀劃,不必親自上陣廝殺。但刀劍無眼,把你帶在身邊,這麽大一個活靶子在旁邊,也許會誤傷你。”
沈書聽得嘴角抽搐,心中不大服氣,但要是說了,穆華林出手試他的武功,簡直自找沒趣,還是算了。
而且朱元璋顯然不是要朱文忠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他自己便是如此,朱文忠勢必要像朱文正那樣,為朱元璋的大業效犬馬之勞。
“師父除夕夜來家裏吃飯吧。”沈書一不留神,對著背對他的穆華林脫口而出。
穆華林正在理床鋪,聞言一頓,將枕頭安放好,他順勢坐在榻畔,似乎經了一番思索才說:“除夕夜當值,來不了。”
沈書忙道:“不耽誤師父的正事。”
穆華林沒有接話。
沈書略覺尷尬,喝完一杯水,便找機會開溜。
一連數日,都是無事,臘月裏頭,周戌五早早張羅開,鎮日帶四五個小廝在街上轉,陸續開辦年貨。鄭奇五臘月初三到的應天府,給沈書帶了兩套金器,說順道經過應天,提前來拜年的。
趕巧初三晚上,馬氏誕下男孩,便是朱元璋的次子。索性沈書叫人把鄭奇五送來的兩套金器,轉手送進元帥府作賀禮。
初四一早,穆玄蒼風塵仆仆地趕回來,竟是帶了幾張黑亮的貂皮回來,交給周戌五找人去給沈書縫在大氅領上。另有一口皮箱馱在馬背上,開箱一看,除了尋常的獸皮、獸骨,另有四尺見方的一塊火浣布。穆玄蒼叫人拿了火來試,那布不僅沒有燒壞,反而愈見潔淨。
還是孫儉怕燒碎了,用火鉗將布取出。
“就得了這麽一塊,是個行商一路帶著賣。不然想給你做一件衣服,這隻能放著看稀奇了。”穆玄蒼不無遺憾地說。
沈書卻很高興,打算用來包他放信的木匣子,那就不怕火燒了。
“我看也不能防火,唯有它自身不壞罷了。”穆玄蒼說,“不算什麽稀罕東西,這些獸骨你找個大夫看看,應該都是能入藥的。”
“怎麽你去北邊了嗎?”沈書問。
“去了趟漠北。”穆玄蒼沒有說下去,回房換衣服,出來便出門,交代了要回來吃飯。
穆玄蒼出門後,沈書也匆匆去元帥府,先見朱文忠,再與他一同去向馬氏道賀。奶娃娃自然不會抱出來給他們看,走個過場罷了,隻是碰上女眷也在馬秀英處。
郭清月胖了一圈,意態嫻靜。另有一名沈書不認識的女子,一雙長眉入鬢,隱有英氣,五官明豔動人。沈書憑女子的打扮,判斷這就是郭寧蓮了,出來一問朱文忠,果然正是。
“最近舅舅特別疼她,她們也都是來道賀,早知道晚點過去。”朱文忠小聲說。
朱文忠自被李貞帶來投奔朱元璋,向來是馬秀英在照顧他,同馬氏更為親近。沈書略一想,說:“夫人又生下一個兒子。”
朱文忠欣然道:“反正舅舅無論在誰那過夜,隻要在元帥府裏,都是到舅母那裏用晚膳。”
“那不就行了。”沈書心思全不在這裏,最近幾日他總有些恍惚,心裏煩躁。
初五,高榮珪和王巍清各自換防回來,沈書還在朱文忠那便得了消息,下午隨便練了會箭,朱文忠鬧著要到沈書家裏吃酒,趁時辰還早,一同來到沈書家裏。
高榮珪胡子拉碴,黑了不少。
王巍清走出廊下給朱文忠行禮。
“怎麽紀逐鳶沒回來?”吃飯時朱文忠問高榮珪。
高榮珪看了一眼沈書。
沈書正在啃一隻雞腿,似乎沒空分神理會,實則豎著耳朵在聽。
高榮珪道:“他不在常州,打聽不出來上哪裏去了。不過吳大人也不在常州城裏。”
“看來是沒法回來過年了。”朱文忠若有所思地說。
“哪能年年都回來。”沈書吃完一隻雞腿,把骨頭給桌下打轉的狗。他們在院子裏吃飯,飛白一直伏在桌子底下,懶懶起身,叼走雞腿骨,搖著尾巴跑回木屋前,把骨頭丟在黃狗麵前。
黃狗兩隻前爪扒住骨頭,露出尖利的犬齒,把骨頭咬得哢哢響。
“前幾日我給他寫了信,等捎信回來就知道回不回來過年了。”沈書不抱什麽希望地說。一頓飯吃得沒什麽滋味,飯後陪黃老九下了一盤棋。
黃老九道:“後日你生辰,想要什麽禮物?”
沈書一哂:“多謝老先生記著,沒什麽想要的。”
“那你有什麽心願?”
“天下太平。”沈書話音剛落,黃老九恰好抬眼看他,沈書笑搖了搖頭,“天下生民,如今恐怕都是這個心願。”
左右清閑無事,沈書早早上床睡覺,院子裏零星有狗叫聲。黑暗裏沈書長長籲出一口氣,抱著被子滾了一圈,蜷成一個卷兒,睜著眼睛良久,直覺得眼眶疲倦發酸,才緩緩入睡。
到得臘月初七將盡,一群人為給沈書賀生辰,在堂屋裏行酒令廝混到半夜,子時已過了。沈書意興闌珊,喚來小廝,把吃醉酒的幾個人挨個兒扶回去睡覺。沈書自己在堂屋裏坐著,把掉在地上的花生殼用手攏作一堆,撒在火紅的炭上,一時間炭盆裏劈啪作響,火光躥起,照出沈書通紅的臉。
沈書酒酣耳熱,手肘撐在小杌子上打盹,身子不住往地上滑。不太清醒的時候,有人抱他起來,把他放在床上,還拉了被子過來與沈書蓋好。
臘八這日,沈書一直睡到晌午才醒來,出房門便聞見甜香撲鼻的臘八粥。早飯當午飯吃了,整日就是喝粥。朱文忠在他家裏待到把晚飯吃過才回去。
送走朱文忠,沈書把手揣在袖子裏,打量街上四處蒙了一層青,天還沒有完全黑。沈書心裏想,沒到生辰日,總在想紀逐鳶回不回得來,昨日天亮起,心裏便隱隱盼望,真的把那一天過完了,紀逐鳶都沒回來,似乎也不覺怎麽的。臘月初八,沈書就算十七歲了,虛歲十八。昨日站在門邊量過,躥了點個子,一年倒也沒有白過。
就在沈書要進門時,街上傳來馬蹄聲。
沈書凝神一看,從遠處霧蒙蒙的昏暗裏衝出來一匹馬,越來越近,馬上那人大聲叫他:“沈書!我回來啦!”
沈書愣住了。
院子裏高榮珪聽見這聲,當即衝出來,把沈書推到一邊,牛高馬大的塊頭往門前一杵。
康裏布達喘息不定地翻身下馬,伸手要把高榮珪往旁邊推,高榮珪就勢拉住他的手,狠狠把人往懷裏一抱,抱住了就死活不撒手,康裏布達連叫了他好幾次,高榮珪仍緊緊地抱著他。
氣得康裏布達踩了他好幾腳,高榮珪不知道疼,稍稍把人鬆開。
康裏布達臉色通紅,正要說話,高榮珪便低頭吻在了康裏布達唇上。
沈書家裏的小廝早聽見聲音都在門口瞧熱鬧,這一下紛紛起哄。
“進去,都進去,別看了!”周戌五揮動手臂,讓小廝都各自去收拾,別在門口站著。
三碗奶茶端上來,沈書把康裏布達叫到書房有事情要說,高榮珪卻片刻也不跟康裏布達分開,兩人坐下後,還把康裏布達的手緊緊攥著。
沈書嘴裏發酸,喝了一大口奶茶,對高榮珪說:“夠了啊,等一下回房,一整夜這麽長,用不著急這一會吧!”
康裏布達用力抽回手,看也不看高榮珪一眼。
“帶回來了。”康裏布達解下身上的包袱,打開來給沈書看。
沈書沒有伸手,看康裏布達一手小心地握住寶璽,另一手托住斜角,亮出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印文給沈書看。
“收起來。”沈書忙道,“你拿走的就是這個?”沈書自己沒有見過傳國玉璽,相傳這是丞相李斯奉命以藍田玉刻成,五龍相纏於上。僅憑這兩點,沈書哪知道這是不是傳聞中那方寶璽。
“就是這個。”康裏布達確認道。
“你爹收到也圖娜的信,便放你走了?”
康裏布達苦澀地一笑:“怎麽可能,是穆玄蒼押了納門塗上門,我父親提早便得到消息,將七十二坊主都叫來觀禮,將納門塗砍了手腳,拔了舌頭,活活烈火焚身,獻給惡鬼。處置了這名叛徒,我爹才命我將玉璽帶回來,換回阿姊。”
“也圖娜還不知道你回來了?”沈書問,同時想到,押送納門塗去大都,這件事穆華林是交給穆玄蒼做,那兩人如今便是在聯手合作了?
“我晝夜兼程回來。”康裏布達遲疑道,“父親派了三十名手下跟來接回也圖娜,這麽多胡人突然要進城,怕會引人注意,我讓他們留在城外找村舍落腳了。今日晚了,明天一早,把穆華林請來家裏。”
高榮珪早已等得不耐煩,聽到這話,當即把奶茶端起來一口喝幹,拽了康裏布達起身,急促地說:“今日晚了,明日再談,沈書,你也早睡早起,才會長個兒。我們就先回房去了。”
沈書:“……”
康裏布達:“我無所謂,還有什麽?”
“玉璽你先收著,明天人到齊了再拿出來。也把你姐姐請過來。”如此說定,沈書讓康裏布達把玉璽仍放回盒子裏,背著包袱出去。
高榮珪緊緊攥著康裏布達的手,任憑康裏布達怎麽臉紅,高榮珪也不撒手。沈書站在書房門口,看著好笑,笑意逐漸凝固在唇邊,幽幽地歎了口氣。
嘖,酸死了,高榮珪這個臭王八蛋,顯擺什麽?沈書一腳踹飛牆邊的小石子,石子砸在正在運動的飛白狗頭上。
飛白抬頭茫然四顧:???複低下頭去咬黃狗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