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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

  沈書先低頭看自己身上,他一臉毛躁地坐起身,亂糟糟的被子圍在腰上,空氣中浮動著一股淡淡的甜香,夾雜些許酒味。


  有人進屋了。沈書聽見關門聲,硬著頭皮撈開帷簾。


  女子的手從盆中拿起來,扯過木架上搭放的幹布,拭幹手上的水,甫轉過身,迎頭便輕輕“呀”了一聲。


  沈書窘得滿臉通紅,隻見女子一身水藍色衣裙,束腰纖瘦,步態娉婷,來到床邊,朱唇含笑,略抬袖遮掩一下嘴唇。


  “奴家服侍小公子起身,公子莫要不好意思,昨夜公子酒醉嘔吐,是奴家為公子換了一身幹淨衣服。”


  算了,木已成舟。沈書掀開被子看了一眼,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一圈,扯開衣襟往裏看。


  “公子看什麽?”女子掀開帷簾,水蔥似的手指勾著,略微墊腳,用床角垂下的銅鉤固定住。一雙水盈盈的眼睛轉到沈書的身上,拿了袍子過來,欠身請沈書起身。


  “我自己來。”沈書心裏七上八下,袍子像是自己的,這裏怎麽會有他的衣服?


  “一早朱公子命人到沈公子家中去取來的,公子的小廝且在外候著呢。”


  沈書穿好了衣服,那女子要來給他梳頭,沈書婉拒,讓女子把梳子給他,簡單收拾好頭發,這才敢正眼瞧那女子。看上去年歲與馬氏差不多,該有二十多了,五官相當標致,尤其鼻子,美玉一般,鼻尖略略內彎,就那麽一丁點小巧的弧度,十分耐看,標準的瓜子臉,膚色白淨,雖塗了胭脂,卻如晨霧裏映出的一點芍藥微紅,紅而不豔。


  昨夜的記憶漸漸回籠,朱文忠帶他來吃酒,到了才知不是一間簡單的酒館,也可吃花酒,但沈書打從嚐過床笫間的滋味,無論男女,生得再好看,都與紀逐鳶不同。有時候隻是看到紀逐鳶站在那裏寬了外袍擦身,沈書便有點按捺不住鼻血上湧,但是換個人就是脫光了一起洗澡,他也從不會往歪處想。


  酒館裏備得有早飯,清粥小菜,另外有一籠青蝦包了皮兒,蒸得晶瑩剔透的扁食,就薑醋蘸了吃,別有一番風味。沈書吃飯時,孫儉在旁邊把昨夜的情形說了,沈書與朱文忠兩個都喝得大醉,朱文忠還抱著他不肯撒手。


  “有個姓韓的娘子,識得朱公子,安排了兩間房,讓店裏的夥計把你們各自搬到房裏去睡覺。那時吃過酒已是宵禁的時候,怕在街上驚動了旁人。”孫儉垂手低頭說。


  宵禁在外被人逮住了沒什麽,但他兩人都喝得酩酊,傳到朱元璋的耳朵裏,固然對外甥網開一麵,沈書少不得輕則挨一頓訓斥,重則可能要挨一頓打。沈書吃完了粥,伺候他洗漱的女子喚作阿魏,拿了個包袱上來。


  “裏頭是公子的衣服,昨夜洗過,尚未幹透,拿回去還得曬曬。”阿魏把包兒給孫儉。


  “昨夜失禮,不知道韓娘子方不方便出來一見?我想當麵向她道謝。”


  阿魏眨了眨眼,抿唇一笑:“些微小事,我們娘子與朱公子熟識,算不得什麽。”


  聽她這麽說,沈書約略猜到,那韓娘子也許不想出來見人,沒有強求。林浩早已在樓下套好了車,沈書坐了車回家。宿醉很不舒服,一進家門,周戌五便讓人端來醒酲湯,喝了半碗,沈書實在撐得什麽也吃不進去了,在院子裏逗了會狗。昨晚喝得那麽醉,現在還沒人來叫,索性沈書打發人去跑腿,告訴朱文忠今日就不去了。


  來回奔波了半個多月,沈書有點想拋去一切心事,好好睡一場大覺。結果在榻上翻來覆去,卻因為吃得太多,了無睡意。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起來,去找穆玄蒼。


  穆玄蒼坐在房中擦劍,見沈書進來,錚的一聲歸劍入鞘。他一身黑綢做的武袍,下擺處繡了幾枝竹子。


  “我聽人說,昨夜你去消遣快活了?”


  沈書聽出穆玄蒼調侃的意味,想著不要臉紅,終歸臉皮薄,惹得穆玄蒼發笑。


  “放心,不告訴你哥。”穆玄蒼正色起來,“一早有人來報,信已送到胡坊坊主手裏,倒是康裏布達,竟還沒有趕到。”


  “本來就是要那封信先到更好。”顯得沒有經過商量,這樣一來,胡坊坊主見到信隻會覺得情報有誤,兒子和女兒相互錯過了,而他最心愛的女兒已承諾要把玉璽還給穆華林,隻要穆華林收拾了胡坊叛徒納門塗,他就不得不兌現女兒所作的承諾。更重要的是,也圖娜還在應天府,老坊主不會拿女兒的性命冒險。


  穆玄蒼靜靜聽了,說:“但願如此。”他的視線滑向敞開的窗戶,窗外的枝頭站著一對嘰嘰喳喳的鳥,“我有時候覺得,唯一算不定的,便是人心。”


  “是啊。”沈書道,“昨天見了師父,他告訴我,是你告訴他那夜你在滁州遇上了我。”


  穆玄蒼神色一僵。


  “不過師父終究信任我,沒說什麽。”沈書平靜地端詳穆玄蒼,穆玄蒼的眼神深邃,常讓人覺得在他玩世不恭的笑意和嘲諷下麵,隱藏著極深的孤寂。沈書拿了茶杯,給穆玄蒼倒茶。


  “我懷疑是他一手策劃殺死了線人,不確定當日是否還有人在暗處觀察,或者你與我到過那間客店,早已有人告訴過他。在撒謊和說實話之間,我不敢冒險。要取信於你師父這樣的人,十句話裏至多能有兩句是謊話。”穆玄蒼說完,見沈書沒有吭聲,接過沈書遞來的茶,敏銳地察覺沈書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穆玄蒼等了一會,急促地問:“你不相信我?”


  沈書勉強作出平靜的神色,搭在膝蓋上的手指卻不自主彈動了兩下。穆玄蒼一句話讓沈書聯想到,他們都是這樣對穆華林,那穆華林對自己會否也是如此呢?

  “我信你不會害我。”沈書說。一路上穆玄蒼有太多機會取他性命,如果要害沈書,他不用這麽迂回,借穆華林的手殺死他毫無意義。


  “你似乎有什麽疑問?”穆玄蒼問。


  沈書遲疑道:“那日你和我師父的對談,你是否還記得?”


  “你師父突然找上門來,緊張之下,有些細節也許記得不準。”除了運送藥材的事被穆玄蒼隱去,換成是因為他派人跟蹤也圖娜派去大都的人,以此向穆華林賣好,旁的穆玄蒼沒有隱瞞,朝沈書複述了一遍。


  沈書給自己倒了杯茶,涼水從齒縫裏濾進嘴裏,咽下去隻讓沈書覺得渾身發涼。


  “怎麽了?”穆玄蒼擔心地問。


  “沒什麽。”沈書勉強笑道,“就是覺得,還好我都如實說了。要是有一句不詳不實,恐怕就完了。”


  穆玄蒼一笑,拍了拍沈書的肩,歎道:“穆華林對你很放心,也很寬縱,就算發覺你說了一兩句謊,他不會為這個殺你。沈書,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我看穆華林最後一點良心,都在你身上了。”


  沈書不知道穆玄蒼為什麽這麽說,而且,從穆玄蒼的話裏,沈書得知穆華林早就知道有人拿走了他和唐兀店主的信件,卻在自己麵前裝作不知道。這讓沈書滿心都是疑雲,一時間也顧不上穆玄蒼說了什麽了。


  “這幾天太累,我去睡會。”走出穆玄蒼的房間,沈書當即到書房,寫了一封信,信裏讓紀逐鳶到洗沙坊旁的破廟仔細查看,把新埋過的土挖開,看看是不是埋了兩個人,讓紀逐鳶詳細描述兩人的死狀,再複信。


  封好信,沈書關上書房的窗,出門就撞上穆玄蒼,駭得沈書魂飛魄散。


  “送信?”穆玄蒼瞥了一眼,“用我的人去送嗎?”


  “給高榮珪的,找元帥府的人送就是。”沈書笑了笑,“殺雞焉用牛刀,這點小事我自己能辦。”


  穆玄蒼站在廊下注視沈書穿過一道洞門到外院去,吹了個口哨,順著走廊到角房裏去如廁。


  朱文忠午後見到沈書,甚是詫異,不想沈書也不是來找他的,而是來借信鷂。


  “這兩隻本來就是留給你用的,等飛回來我著人給你送去。”朱文忠讓李垚去放鷂子,湊近沈書麵前,問他,“昨晚的酒怎樣?”


  “啊?”沈書在走神,回過神來說,“勁太大了,就那樣吧,以後不去了。”


  “早上阿魏姑娘不是把你伺候得挺舒服的,怎麽就不去了?”朱文忠道,“求娶阿魏的人快把那間酒館踏破了,也隻有這時候,天下大亂,不分貴賤。”


  尋常時候像阿魏這樣在酒館賠笑的女子,算是賤籍,不能與良民相配。眼下農民軍到處都是,也不乏娶賤籍女子的,這樣的光景不會太長,一旦天下穩固,自然就有一定之法,約束婚配。


  “我又不娶媳婦,你年紀也小,別想了。你要是弄個陪著吃花酒的回來,你舅舅一定打斷你的腿。”朱元璋雖出身寒微,人擁有了一定地位,便會以學養裝點門麵。初在滁陽時請的夫子還平常,後來換的老師,一個比一個學識高名頭大。顯然朱元璋對他寄予厚望,將來婚配的事情,李貞都未必能做主。


  “我隨口一說,怎麽就成我要娶了?”朱文忠尷尬道。


  “你同酒館的韓娘子很熟?我怎麽不知道有這麽個韓娘子?”沈書突然想起來了,“阿魏年紀不小了吧?韓娘子豈不是比她年紀更大?”


  “怎麽又說到她身上去了。”朱文忠把頭一低,拿了塊糕點吃,不想說這個。


  “別怪我囉嗦,你一旦出征,就會像你哥文正一般。要是同這個韓娘子有什麽,趁早斷了,否則聚少離多,白白耽誤別人青春年華。女子不像是我們這些男人,風言風語聽得少嗎?就是……”沈書壓低了聲音說,“就是元帥夫人,多少人背後說她是個老姑娘?夫人嫁給你舅舅,也才二十出頭。你又娶不了人家,眼前離得近,偶爾還能去看看。待上了戰場,千裏迢迢的,又有眼前的事情要忙,多半就把人拋諸腦後了。”


  朱文忠聽得嘴角抽搐,推開沈書,幹巴巴地說:“你都沒見過她,盡是為她說話,好像我一定是個負心郎似的。”


  沈書斜乜他一眼。


  “得,得,聽你的,我再不亂招惹桃花。”朱文忠悶悶不樂,“那今夜再去見她最後一麵。”


  “誒,不是我逼你,再說,也不必急在今夜。”沈書沒想到朱文忠竟然說風就是雨,當晚就要跟那韓娘子一刀兩斷,怎麽說也不聽,隻是叫沈書一定晚上作陪。


  於是傍晚沈書又被朱文忠帶著去吃酒,隻是酒剛上來,沈書便對阿魏使眼色,說:“勞請姑娘上一壺茶來。”


  阿魏會意一笑,退了出去。


  不片刻,門上映出兩個女子的影子。


  “奴叨擾了,為二位公子烹茶。”


  沈書咬在嘴裏的桂花糕頓時沒滋沒味起來,心想這聲音真動聽,甜而不膩,卻不是少女的活潑,反而令人想象如此軟如絲緞的溫柔嗓音之下,容貌是否也一樣使人賞心悅目。


  阿魏推開門,身後有雜使的小廝捧了茶具上來,擺好茶盤退去後,那名隱在阿魏身後的女子,才款步入內。若說阿魏亮如星子,跟她進來的女子便姣如明月了。


  一看朱文忠的眼神,沈書當即便知道了,眼前唐裙繡帶,黛色褙子,垂著飄飄蕩蕩的一雙輕紗袖的女子,便是朱文忠心儀的韓娘子了。她頭上插一柄玳瑁小梳,趁著晚霞,隨行動而微有流光。


  臉是圓圓一張,五官明秀,尤其一雙杏眼,清澈靈動,仿佛滿盛著淚水,隱有波光。


  “這是今夏取的竹葉上的露水,埋在桂樹下封藏,阿魏說朱公子帶了位十分年少的儒客來,奴便想起東坡居士有詩雲:解籜新篁不知自持,嬋娟已有歲寒姿。要看凜凜霜前意,須待秋風粉落時。竹已有姿,隻待來日,恰合此情此景,若要賞竹,開窗即可。”


  “不必,你穿得單薄,別忙了,來。”朱文忠朝旁讓出一個位子,讓韓娘子與他同席而坐。


  阿魏接過去木勺,往茶壺裏添水。


  沈書雖然不太懂男女之情,但看朱文忠握住韓娘子的手,噓寒問暖,極其殷切,猜到應該是在半個多月裏,朱文忠到此間飲酒,結識了這個韓娘子。而這韓娘子確實也是個妙人,談吐不俗,或許還有點什麽故事,一來二去便看上了。


  沈書正襟危坐起來,冷起臉,雙手按在膝上,直視朱文忠。


  韓娘子奇怪地瞥了一眼沈書。


  朱文忠一看沈書的表情,神色頹敗下來,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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