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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天蒙蒙亮時,穆華林換班,回到自己房間。窗台上停著一隻灰撲撲的鴿子,幾乎與破曉前昏暗的天色融為一體。他的手掌握住鴿子,鴿子肥碩的胸脯上羽毛紋理光滑流暢,顯然平日被人喂養得很好。它一點不顯慌亂,也不發出半點叫聲,腿上的字條被人拆下後,站在窗台上跳腳,等待屬於它的獎賞。


  穆華林取來一隻青花小碟,淺淺一截竹筒盛了清水放到窗台上。


  他先脫下親衛服,把頭盔掛到木架上,坐到桌邊,倒了一杯茶緩緩飲盡,籲出一口勻停的長氣。


  穆華林左手拈起紙卷兒,右手食中二指夾住稍一用力便會給扯碎了的信,隻掃一眼,便在燈焰上點了,隨手拂去落在桌上那點不起眼的灰燼。


  穆華林走去拿開竹筒和小碟子,關上窗,倒榻就睡。


  ·

  不過幾日沒見,祁睿峰臉上發滿了紅斑,被挪到一處小帳篷裏,聽見腳步聲時,他隻疑心自己是要咽氣了,也許會有人把他從這裏抬出去,同那些無藥可醫的俘兵埋在一起。


  同在這間帳篷裏的,還有三個人,前幾日裏,祁睿峰每天晚上還會安慰害怕得哭起來的兩個年輕小子,今晚他卻覺得耳朵裏嗡嗡的響,也不知道旁人哭沒哭了。


  不片刻,祁睿峰上半身被人抱住,扶了起來。他聞到苦得倒胃的藥,似乎與昨天吃的藥不大一樣,藥味更重,更難聞。幸而他的舌頭也腫得有點發麻,勉強伸長了脖子,接連不斷地用力吞咽,渾身力氣隻集中在嘴上,費了好一會功夫,才把藥喝光。


  “老祁,藥已經回來了,要挺住。”


  祁睿峰朦朦朧朧聽見有人說話,也不知是不是做夢,他吃力地分辨那是誰的聲音,人沒有精神,又吃了藥,終於敵不過藥效,竟睡了過去。


  “祁副是最早染病的,病了好幾日,應該是聽不見將軍您說話。”有人從旁說。


  紀逐鳶目光沉沉,逡巡過帳篷裏的人,每一張臉他都認識,都能叫得出名字來。


  “方才我先去那邊營房看過,少了兩個兄弟。救命要用的幾味藥已經送到常州,由姚大夫安排。”紀逐鳶停頓片刻,說,“會先緊著軍隊,這個病有藥治,隻要安心吃藥,都會好起來。”


  “成日這麽躺著,不用出操,小的們還是不習慣啊。將軍辦成了這件大事,大元帥又得賞將軍了。”一人玩笑地說。


  紀逐鳶看了一眼祁睿峰,沒有答言,起身走出帳篷。迎麵就是一股寒風,天已經快亮了,光為煎這一碗藥,就費足了兩個時辰。一夜未睡,紀逐鳶不覺得很疲倦,他踩在滿地枯敗鬆軟的蒿草上,茫然地抬頭四顧了一番。不遠處,便是俘兵營,守衛的士兵已經撤去,活下來的十數人,也安排到了這一片地方。


  “小紀將軍。”姚琅不很確定地喚了一聲。


  看見是姚琅,紀逐鳶神色恭肅起來,正要行禮時,姚琅把住紀逐鳶的手,虛扶了一把,不受這個禮。


  “我回城,將軍呢?”姚琅背著藥箱,隨行弟子也人人都有一個藥箱,他腳踏芒鞋,身上已穿了一領夾袍,手卻溫熱,似乎並不畏寒,雖也係了蒙臉布,但真蒙臉之後,紀逐鳶才發覺,如果不把頭裹得隻露出一雙眼睛的話,憑借鼻子的輪廓、眉眼加上額頭,隻要是見過的人,仍很容易認出來是誰。


  “末將也回城裏,騎了馬來。”


  姚琅說話的聲音帶笑,說:“我們也是騎馬過來,如此可節省些工夫。”


  “昨夜先生沒睡?”紀逐鳶見姚琅眼睛裏都是血絲,故有此一問。


  “睡不著啊。”姚琅邊走邊說,朝暉落在他的發上,竟斑白了不少,額頭紋路也愈發明顯,眉宇中凝聚著一股化不去的嚴肅。他遙遙望了一眼柵門,還有數百步要走,便同紀逐鳶閑聊地說,“要說沒工夫睡覺,我這些弟子,跟我奔忙這陣子,也都能幫著分擔。要是疫病,方子是開好的,增減劑量即可。可就是讓我去睡覺,也隻是躺著,還不如起來多看幾個病人。現在病人急劇增多,病坊快住不下了,幸而有這一場及時雨,否則,無藥可用,每天數百屍體從洗沙坊抬出去,我真不知道,如何給常州一個交代。人哭天不哭,天哭人悲苦,常州連日下雨,死屍也不方便處置。”姚琅抬頭看了一眼,任由溫暖的晨光傾灑在他的臉上,蒙臉布上映出他的一雙嘴唇,正在輕輕顫抖。


  姚琅睜開眼睛,眼睛彎了起來,拍了拍紀逐鳶的手背。


  “既有甘霖降世,就是忙幾日,忙上十天半個月不睡覺,我也吃得住。藥用上去,後兩日即可見到效果。”姚琅指給紀逐鳶看,“這不,天也放晴了。”


  紀逐鳶抬頭一看,一輪通紅的旭日,化作金龍騰空,頓時陽光大盛,刺得他幾乎有些睜不開眼睛。


  ·

  沈書吃完早飯便去找吳禎,吳禎書房裏有人,守衛引沈書到旁邊一間小室,等了沒多久,便有人來叫了。


  “昨日你說要一起去常熟,我細思過了。”吳禎示意沈書喝茶,自己也端起茶來呷了一口,才說,“姚琅說關鍵要用的那幾味藥,不出意外,不僅夠使,還有得剩。有個事沒告訴你,朱文忠已發了兩封信來,讓你盡早回應天府。既然缺一封大將軍的手書,待會我去叫他寫一封來,你今日便啟程回應天。常州事了,你既不是大夫,也不是那些能畫符的僧道,多留無益。”


  吳禎做了個手勢,阻住沈書想說的話,耐著性子又道:“另外,我得了消息,徐壽輝那麵,主公恐怕要派朱文忠去。眼下十月中旬,拖到十一月,你也不必回去了。主公看重朱文忠,你遲遲不歸,等朱文忠拉起班子來,就沒你什麽事了。我記得你是去年就做朱文忠的伴讀,他也信賴你,留在和州時,朱文忠頗能決斷,應該不少事情,都是同你商量過的。一年餘的光陰,說長不長,卻也不短,主公既然有意讓他以舍人身份出征,便是要讓他小試牛刀。這時候你不在他身邊,往後再去,情分就不同了。就像天德之於主公,絕非伯仁可比。”


  伯仁是常遇春的字,吳禎兄弟差不多也是那時候跟的朱元璋,唯有常遇春與他們不同,初次投朱元璋時被拒,直至破采石磯,常遇春立下首功,這才躋身朱元璋重用的將領圈子。沈書當然知道,吳禎說的道理,朱文忠正要初次領兵,要是錯失這一次並肩作戰的機會,恐怕離朱文忠最近的那個文官位子,就不屬於自己了。


  這就好比朱元璋現在有陶安,李善長依舊是他身邊最受重用的文官。陶安是舉人,李善長則不過粗通文墨而已,唯有一雙慧眼,早在朱元璋還未打下滁州時,就認定了朱元璋非池中物,早晚騰雲化龍,擇其作為主公。如今朱元璋取金陵,古人有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然則,沈書不大信風水之說,自秦始皇一統天下,所謂龍氣、龍脈所在,曆朝曆代皆不同。


  究竟是龍興之地成全了帝王,還是出了皇帝,才有龍興之說,任誰也說不準。但顯然,濠州、定遠、滁陽、和陽,無論交通、財富、人才,都無法與古時的金陵,大元的集慶,今日朱元璋重新定名的應天相較。


  此後順其勢來投的草莽英雄、隱士名儒,隻會隨朱元璋揚名而有增無減,屈從聲威而來,和相識於微末,自然不能相提並論。


  “你知道就好。”吳禎道,“還有就是,去到常熟,牆肯定會常翻,昨日你哥也說,你跳牆是不大行。你想看看,刺探情報,經常都得逃跑,你不會跳牆,跑到死胡同裏,豈非隻能束手待擒?我們還得去救你,不合適。”


  沈書:“……”


  “你回去收拾,下午就啟程,我現在便去找大將軍拿手令,中午一起吃飯,下午你回應天,你哥同我出發去常熟,正好不耽誤事。”


  沈書當即不幹,表示我雖然不會跳牆,但是我可以爬樹,我手腳靈活,騎馬也不錯,哪兒至於就耽誤事。


  “常熟這麽近,來去也不過三四天,我先同你們去,再回應天,有什麽問題?”沈書耍起賴皮來,理由也是一條接著一條。


  就在這時,紀逐鳶在外麵求見,不等吳禎說話,他已推門進來。


  “大將軍的手令在這,大人不必再去一趟。”紀逐鳶在門外把兩人的談話聽得差不多了,才推門進來。


  沈書一聽他說話,便知道他已在外麵聽了不少時候。


  吳禎則早知道外麵有人,如果不是能聽他與沈書說話的人,門外的親隨早就出聲提示了。因此,吳禎也猜到是紀逐鳶在聽,隻是沒有想到他這麽快便求來了徐達的手令。


  沈書臉色不好,沒說今日走,也沒說不走,手令不拿,朝吳禎告罪,冷著臉疾步出外,氣衝衝走到長廊盡頭,回頭一看,好家夥,紀逐鳶沒追他。


  沈書腳步慢下來,在小院裏來回走動,想回去聽聽紀逐鳶不出來在房間裏同吳禎說什麽。心煩意亂地往回走了兩步,沈書又改了主意,旋身回房。


  昨晚後來紀逐鳶沒回來,沈書是迷迷糊糊睡著的,做了一夜亂七八糟的夢,床上被褥皺巴巴的,早上起來沒收拾。沈書不讓小廝收拾,現在自己把被子疊了,掃平床榻,坐在榻畔發呆。


  如果今天回應天,那分別就在眼前了,再要見麵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這回來常州,兩人連親熱的機會都少有,忙起來每次鑽進被窩裏都困得不行了,更顧不上與紀逐鳶多說幾句話。


  做兄弟,自己固然是很為紀逐鳶打算,沈書自認來到朱元璋的陣營後,為紀逐鳶的前程所做的打算,基本不錯。但要是做夫妻呢……


  沈書歎了口氣。


  不知道晏歸符那內人,從前如何做。紀逐鳶正是初嚐滋味、血氣方剛的時候,要是坦率一些,沈書自己其實也挺得趣。隻是聚少離多,分離的日子遠比能在一個屋簷下過日子的時候還多,這一年裏,也沒在一個被窩裏過過幾晚。究竟男人同男人,與夫婦之間,還是很不相同。除非兩個人裏有一個人像女子一樣守在家裏,但女子能生孩子,哪怕男人不在家,女人也總得留在家裏帶娃。


  沈書心想,我是不能生的,紀逐鳶也不能,要是真的我們兩個過一世,應該不會有孩子。細細一想,或者有家族者,留一個人在家裏還好,總有宗族可依靠,他們兩個如今都成了孤兒,能為紀逐鳶打算的,隻有自己。能在常州做的事,都已做盡了,再想插手既沒有由頭,也沒有名位,更無利處,於前程沒有助益,隻不過眼前能多同紀逐鳶相守數日,數日如何?

  數日也不如何,多賴幾天,還得要分手。這麽一想,沈書頗覺深思疲憊,半個月少睡多思、路途奔勞,奇了怪前幾天也不覺得累,此時卻讓沈書覺得有點累了。


  沈書一把扯過方才整理好的被子,朝被窩裏一縮,滾到榻裏去睡覺了。


  紀逐鳶進來時一眼看見榻上有個大繭子,麵朝裏麵的牆,沈書側臥著縮著腿在睡覺。


  近前一看,聽見沈書輕微的鼾聲,紀逐鳶才確定沈書真是在睡覺。紀逐鳶起去插好門,回頭看沈書是不是醒了,沒有醒,這便解了外袍。他一回來便洗了澡,這時拿出一身幹淨的裏衣,光穿了條襯褲,到榻上去,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掏出一個角來,緩慢地把自己也塞到被窩裏去。


  沈書睡得迷迷糊糊,隻覺很熱,耳朵也熱,脖子也熱,連帶著被窩裏就像支起了一口大鍋,翻來覆去地烙他這張嫩薄的餅,生怕煎糊了,一忽兒翻一麵。


  睡到有人來叫午飯的時候,兩人才起來,紀逐鳶拿來衣服讓沈書換,沈書困得要死,哈欠一個接著一個,眼角的淚就沒幹過,腿上沒力氣,鞋子險些穿不上,紀逐鳶蹲下去給他穿好鞋,半抱著他讓他起來,不知道哪兒得來的一襲黑色大氅,給沈書試了一下。


  綢麵泛微光,黑色襯得沈書的臉白,倒真像個嬌養出來的富貴團子,隻不過沈書一伸手便要露餡。他的手既寫字也拿刀,虎口和手指帶著射箭磨出的繭。


  紀逐鳶扯開係帶,聽沈書的吩咐把大氅給他放在包袱裏,走的時候不穿。把沈書的東西都收好之後,紀逐鳶理了床榻,正要起身時,腰上突然一緊,沈書的臉貼在他頸側,蹭了兩下,什麽也沒說。


  紀逐鳶握了一下沈書放在他身前的手,抓到唇邊輕輕一碰。


  “下午你們出發的時候,我才出發。”沈書悶聲說,很不高興。


  “行,吃了飯再說會話,我正好有事問你。”


  聽紀逐鳶這麽一說,沈書莫名心虛起來,午飯也沒吃出個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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