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一
紀逐鳶興致勃勃地連試了十發,蔣寸八似有話想說,硬生生憋了回去。沈書想笑卻又覺得不太合適,蔣寸八顯然是在心疼火|藥,隻當著紀逐鳶的麵不便直說。
“這兩支,就是最小的了,威力也小一些,不過差不離,隻要是對準了腦袋,那啪的一下,再硬的腦殼,也給他打得腦花流一地,必死無疑。”蔣寸八道,“隻不能連發,需多練練手。”
紀逐鳶把手銃放回盒子裏的絨布上,端起茶吃了一口,像剛剛想起來似的,說:“既要練手,蔣頭兒得再給些火|藥。”
沈書看蔣寸八的臉陰沉得快要擰出水來,忙笑著說:“甭打蔣頭兒的主意了,回頭給你弄。暫且你就收著,別拿出來窮顯擺,回頭讓那些當兵的瞧見了,更不知道要怎麽眼紅你。”沈書想了一晚上,還是覺得徐達不大可能暗地裏耍陰招,估摸軍隊裏抬舉紀逐鳶的那些說頭,都是裴狗兒讓他手底下人四處放風出去。木已成舟,得先想辦法度過這一關,再揪出那個背後使壞的家夥。
紀逐鳶愛不釋手地又拿起手銃來翻來覆去地看。
沈書看著他露出了笑容,同蔣寸八打商量:“就給些,回頭給你補上。”
蔣寸八跟個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眉毛眼睛嘴唇順著兩條線往下耷,沒法子,到後頭去找兒子吩咐,另外取來一隻小箱子,裏頭裝的是什麽大家心知肚明,卻也不必打開來驗了。
“我老蔣可夠意思了。”蔣寸八下巴高高揚起,鼻孔裏重重噴氣。
“蔣頭兒自然是最講義氣的。”沈書就坡下驢,這點麵子給他便是。心裏卻在想舒原和周清怎麽還沒到,譙樓擊鼓鳴了巳時,再等一個時辰,都要吃午飯了。總不至於來蹭蔣寸八的午飯,正思索間,蔣寸八的一個小徒弟跑進來報信。
小徒弟的話沒說完,舒原和周清已經從影壁外說著話進來,周清手上提一隻大木盒子,舒原腳下生風,步履輕盈,襴帶飄拂,頗有幾分謫仙的氣度。
“少爺?!”周清先看見沈書,才看見紀逐鳶,舉起手用力揉搓了兩下眼睛,定睛一看,調門霎時拔高,撒腿大叫著跑過來,“少爺!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回家去?大家可想你們了。”
紀逐鳶揉了一下周清的頭。
舒原大步走過來。
沈書叫蔣寸八辟出一間空房給他們說話,周清到門外麵守著。
沈書沒工夫同舒原寒暄,當即就說:“昨晚就到了,快馬加鞭回來的,進不去城。城門一聽說是常州回來的,我哥把徐達的名頭都抬出來了,沒人理會。是已經下令不允許常州過來的進城?”
舒原沉吟道:“沒有聽說啊。”
“我也覺得不大可能,要真這樣,常州過來的軍報怎麽辦?全用信鷂送?哪兒那麽多鷂子可用,都得訓過了才能用。馮大人那裏也沒有幾籠,傳信還是騎馬帶回來的為主。奇怪了,難道因為是晚上?”
“也許趕上宵禁。這沒什麽,白天查得不嚴,林浩趕了車子來,城門下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馬車都是有數的,林浩那車也刷了元帥府的徽,沒人敢攔。”
一聽這話,沈書放心下來,又問舒原,自己離開這幾日,家裏有什麽人來往。
“穆華林來過。”
“我師父來過?”
紀逐鳶放下杯子,沈書同舒原隻隔一張方桌,紀逐鳶則坐在沈書的對麵,默不作聲地喝茶,不插話,隻是聽。
“找誰了?”沈書拿不準穆華林隻是來找黃老九下盤棋,還是覷準時機,打量沈書和紀逐鳶都不在,來找穆玄蒼的麻煩。
“周戌五說是找了穆玄蒼,穆玄蒼嚇得要死,讓小廝都在院子裏守著。後來倒平平靜靜沒生事,不知道說些什麽。”舒原思忖著說,“第二天穆玄蒼出去了一整日,之後沒什麽異常,成天呆在他的小院裏,有時候他的手下來,茶水都不用,說幾句話就又走了。”
這麽一說,可能性太多了,沈書幹脆把穆玄蒼撂在一邊,想等見麵的時候再說。沈書一問,周清拿的那盒子是賬本,蔣寸八之前嫌煩,讓他們把賬本拿走,不用每天過來。現在賬看完了,今天隻是送賬本回來,沒什麽要緊的事。
沈書想了想,那兩支銃帶在身上萬一被人查出來,反而多生事端,便先寄在蔣寸八這裏,等離開應天府再過來拿,連帶著兩匹馬,也讓蔣寸八照看著。
孰料回城不如舒原想的順利,在城門馬車還是停下來接受盤查。
“許達?”車門外手裏一杆長矛的守城兵丁,恰就是被薦了去軍營之後,再無消息的許達。沈書還以為他就在和陽沒過來,想不到竟在這裏遇上。
“報告,有常州城過來的兩個人,在這輛車裏!”許達當即後退,喚了他的長官過來。
“這個混賬!我下去。”紀逐鳶話音未落,被沈書一把拽住了,讓他留在車上。
沈書下車,城門尉偏不認識,擺出一臉蠻橫不講理的樣子,食中二指掏出元帥府的牙牌來一亮,曼聲道:“怎麽回事?竟有派出去辦事,不讓進城回話的怪事?把你們將軍叫出來。”
城門尉看過牙牌,雙手捧給沈書,極為客氣地示意他到一邊僻處說話。
沈書示意他等一下,回到馬車前,對紀逐鳶說:“我處理,別下車。”又讓林浩把車門關好,不要讓紀逐鳶下來。
沈書一眼看見正在往幾個兵丁後麵縮的許達,隔著三五個人,沈書暫且不去找他麻煩。到了一旁,沈書打量那城門尉,確認是不認識。當初送許達去參軍,後來便沒管他是跟的誰。想不到跑這兒守門來了。昨晚城樓死活不肯放行,不知道有沒有許達的份。
“您是元帥府中的幕僚,卑職也是奉命行事,咱們將軍下了死令,常州回來的,除了執大將軍印信,一概不許進城。”那尉官又道,“若不然,請大元帥下一道明令,咱們才好放人。”
讓朱元璋親自下令放他們兩人進城,沈書心想,要事情成了,我的麵子該比應天府的城牆都大了。
沈書收起了牙牌,說:“吳大人的手書也不成?”
“不成,隻有大將軍的印信才能放行。也就是兩天前傍晚的時候才接到的命令,具體什麽緣故,也不是小人能問的。”城門尉甚是客氣,隻因朱元璋到了應天之後,禮賢下士收了不少遠近儒士在元帥府裏,這些幕僚俱被視作是近臣,守城的也不敢輕慢。
沈書想了想說:“馬車上那兩個,也是元帥府裏的,在路上碰見了,搭他們一趟順風車。那這樣,我們找地方落腳,他們兩個,帶那個趕車的,都不是常州過來的,能進城吧?”
城門尉見沈書不與自己為難,也無意要與他為難,當即表示自然不會攔元帥府的車。
回到車上,沈書便讓舒原去元帥府給穆華林報個信,就說自己在城外相候。沈書與紀逐鳶下了馬車,打算帶紀逐鳶在城外找看有沒有趕牛車的,給點錢讓人把他倆拉回燕雀湖畔的鑄造局去。
紀逐鳶卻徑直朝城門外的一個茶攤走去。
“哥你渴了?”沈書莫名其妙道。
“兩碗茶,隨便什麽茶。”紀逐鳶對攤主說,接著便讓沈書坐著歇腳。
“我不渴……”沈書話音未落,紀逐鳶突然蹲下身,脫下沈書的一隻鞋子。革靴踩泥弄得髒了,一早鑄造局的雜役拿去刷了曬著,穿的是一雙布鞋。紀逐鳶把沈書的鞋子往懷裏一揣,虎著臉叮囑沈書就在這裏坐著喝茶。
沈書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光著的那隻腳丫子,簡直服了,隻得側身用袍子遮住腳。
熱騰騰的茶湯端上桌來,沈書喝了一口,都是給來往的遊商和一早進城賣菜的農人吃的茶,茶味淡得聊勝於無。
咚的一聲,沈書嚇得差點跳起來,轉頭一看,地上跪著個人,兩手捂著通紅的一隻耳朵。許達沒有呼痛,正要起身,紀逐鳶一腳踹在他的膝彎裏,許達朝前一撞,正要撲到沈書的腿上,紀逐鳶又卡住他的脖子把人往後一提。許達滿臉漲紅地跌在地上,朝四周一看。
已有人在指指點點。
“看,看你媽的看,都滾開!老子把你們眼珠子摳下來,多看一眼回去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生孩子沒屁|眼兒的家夥些……”
紀逐鳶上去提住他的耳朵,一左一右給了許達兩巴掌。
沈書心驚肉跳,想起來又沒鞋,喝了一聲:“怎麽回事?別打了。”
紀逐鳶提溜許達跟提隻鳥似的,牽著他的後領,許達直不起身,昏頭轉向地原地轉了幾圈,被紀逐鳶丟出去撞翻了茶攤上一隻桶子。
幸而是裝涼水的桶,那桶後麵是一塊大石頭,連人帶桶砸上去,木桶當時應聲即碎,清水淌了一地。
許達氣息不穩地手腳並用,爬了兩次才從地上爬起來,滿臉怨毒地怒視紀逐鳶,牙齒死死咬著,鼻翼翕張,腮幫子鼓動不休。
“哥,你怎麽打人呢?”沈書讓紀逐鳶把鞋子拿來。
紀逐鳶抱臂站在許達的身側,許達身子佝僂地倚在茶攤旁挑掛招牌的木柱上,敢怒不敢言,隻好默不作聲地埋著頭。
“說話!”紀逐鳶道。
沈書不明就裏,朝許達說:“許達,過來。”
紀逐鳶沒有做聲。
許達目光閃爍地來回看他們兄弟二人,不確定會不會被他們倆聯手起來整,但看沈書像是沒有惡意,磨磨蹭蹭地側身躡足盡量遠著紀逐鳶,挨到沈書的旁邊坐下來。
“再來一碗茶湯,這是賠你的桶。”沈書摸出幾個銅錢,茶是現成的,攤主給上了茶,不敢多看一眼,回到他的攤子後麵。
“你是眼睛瞎了,還是嘴巴啞了?”紀逐鳶在對麵坐下,冷若冰霜地盯著許達。
許達飛快瞥一眼沈書,豁出去地梗著脖子說:“我就是照著上頭吩咐,都是當兵的人,欺負誰呢?我現在不怕你了!”
紀逐鳶眼睛一瞪。
許達下意識抓住了沈書的袖子就要往他身後躲。
“哥!”沈書不動聲色抹開許達的手,示意他喝茶。
許達捧著茶碗,半晌沒喝進去一口,倒是淚珠滾了一臉。
沈書雙眉一揚,無奈地拿走許達的茶碗放在桌上,許達便越哭越凶,沒有聲音,隻是落淚,肩膀猛烈地抖顫。
沈書責備地看了一眼紀逐鳶。
紀逐鳶把鞋掏出來,蹲下桌子去,給沈書穿鞋子。
許達的腿動了一下。
“你踹一下試試?”紀逐鳶的聲音像是給冰淬過。給沈書穿好鞋子以後,紀逐鳶到茶攤旁邊洗了洗手,不斷朝這張桌子看。
沈書把凳子挪得離許達稍有點距離,才說:“我哥脾氣不好,他隻是生氣你方才本來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我們過去。他把你哪裏打壞了沒有?”隻有給許達點銀子,紀逐鳶的手重,這個倒黴的許達回去恐怕有日子要貼膏藥了。
“昨天晚上,就是這個小子,我們剛要進城,他跟旁邊的人著急忙慌地把城門關了。”紀逐鳶雙腿分開,把手上的水幾乎都甩在了許達的臉上。
許達臉和脖子都被羞憤激得通紅,一聲也沒有辯駁。
沈書沒有想到紀逐鳶的目力這麽好,他就沒有看到許達那時在城門後。看來紀逐鳶揍許達不是為今天這一回,而是昨天加上今天。
“那你也不該動手就打人,他也是在當差,這麽把人揪出來,回頭該被長官罵了。”沈書摸出一塊碎銀,讓許達拿了。
許達像個鋸了嘴的葫蘆,隻把臉上的淚抹了,站起身,心有餘悸地連看紀逐鳶好幾眼。
“回去當差,好好幹。”沈書朝許達微微一笑。
許達目光閃爍地看了沈書一會,才一瘸一拐往城樓下走去。
遙遙傳來一陣哄笑聲,沈書埋頭喝茶,喝完半碗茶,才問紀逐鳶:“他現在跟的誰?”
“你猜誰。”紀逐鳶冷冷地一哼,“李恕。”
“又幹李恕什麽事?他不是跟朱文正去打仗了?”那日舒原明明說李恕要挖他去朱文正的手下,十月初三就出發,早該走了。
“走了,留下來他手下一個姓陳的副將,跟馮國勝手底下的一支隊伍輪流把守城門。方才我問得清清楚楚,許達那小子是跟了李恕,李恕硬是把他塞過來守城的。而且這麽久他都沒有換過值,就是不該他的班,也賴在城門吃睡。說是他在城裏沒找到地方落腳,營房也住滿了,他的鋪蓋都帶了過來,夜間就在城牆上打地鋪睡。草。晚上隻有這個門能進,白天本來好混進去。”
“算了,運氣不好。”沈書道,“不一定是李恕要讓他堵咱們,要是他就恰好沒看見呢?或者咱們不走這個門,不就失算了?再說他堵我們做什麽?發羊癲瘋了?”
“我怎麽知道?那小子鬼得很。”紀逐鳶欲言又止,煩躁地喝幹了一碗茶,突然想起來問沈書,“你怎麽叫舒原去找穆華林?不是要找穆玄蒼嗎?”
沈書咳嗽了一下,說:“師父是元帥府的宿衛,怎麽也能把咱們弄進城,等進了城再找穆玄蒼。”沈書一番急智,擦了擦腦門上的細汗,扯著領子往裏頭扇風,籲出一口長氣,“這茶水喝得人一身發熱。”
“我摸一下。”不等沈書反應,紀逐鳶的手已經貼在沈書的脖子上,拇指掃過沈書瘦削的鎖骨,揉他的喉結。
沈書正覺得尷尬,紀逐鳶已經收回手,一本正經地點頭:“是熱得都出汗了,要不然叫一碗涼茶喝?”
“涼茶也是熱的。”沈書不喜歡涼茶的味兒,苦澀得令人倒胃。他朝城門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少趕著要進城的人排起了長龍。當中有些被攔在城外,擠作一堆在旁邊說話,又有士兵過去驅趕,那些人隻好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