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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沈書先是睡了一覺,醒來時天還沒亮,紀逐鳶仍在熟睡中,呼吸勻淨安穩。沈書把搭在紀逐鳶身上的腿放下來,隻想不吵醒他,閉目養神順便想想事情。


  紀逐鳶卻醒了。


  “還有半個時辰,天才會亮。再睡會。”紀逐鳶溫熱的鼻息噴在沈書的耳朵上。


  兩人身體都熱起來,沈書翻了個身,須臾,翻回來,抬起眼皮看紀逐鳶。紀逐鳶閉著眼,沈書卻覺得紀逐鳶能感到自己在看他,就像紀逐鳶能知道還有多久天亮。


  紀逐鳶的手在沈書背後摩挲了兩下,沒有睜開眼,隻是說:“快睡覺,不然明天該困了,白天可沒機會再睡。”


  “得進城見姚琅,讓他開個單子來,再給個數,放鷂子出去。”沈書煩躁地抓了一下脖子。眼前的情形是,怕姚琅也估不出個數來,病人見天在增加,光製玉屏風散需用的炙黃耆、防風、白術就不夠使的。無論如何要讓姚琅拿出一個數來,用自己的門路,也好,也不好。好的是譬如說大費周折弄來了,最後用不完,大可就地從常州出賣出去,更不必給誰交代,折的錢或糧貼到元帥府。不好的是,要是窮盡手段運來的藥材不夠,那時騎虎難下,不是一頓軍棍的事。


  “還是睡不著?”紀逐鳶睜開眼睛看沈書,拇指揉了一下他的額頭。


  沈書心裏太多事情,昨天紀逐鳶回來得晚,沈書看他臉色陰鬱,跟他說話老是走神,就沒多問。紀逐鳶因為去看了染病的部下,到附近的河裏去洗了澡,衣服脫下來疊好放到帳篷外麵,渾身上下隻餘一條襯褲,赤條條的在被子裏跟沈書抱著睡。


  睡前略說了兩句就都睡著了,昨天一天太累了,經過幾個時辰的睡眠,現在醒來反倒沒有困意了。沈書想去尿尿,又覺得外頭冷,隻得憋著。


  “別……”沈書麵紅耳赤地把紀逐鳶推開點,“再弄我就起來了。”


  紀逐鳶把兩隻手從被子裏拿出來,麵對麵把沈書抱在懷裏,嘴唇輕輕碰了碰沈書的眉。


  “沒親嘴。”


  聽見紀逐鳶夢囈般的低喃,沈書哭笑不得,心裏稍覺得沒那麽沉重了。沈書感覺出紀逐鳶也不困,就是不想起床,索性同他說起話來。


  “手下人都怎麽樣了?”


  紀逐鳶閉著眼,把下巴擱在沈書的肩窩裏,低沉的嗓音略帶沙啞:“比我想的樂觀,我手下隻有四十多個人在裏頭,其餘的那日沒有直接參與鎮壓傷兵,並未送過去看管。但不在此處大營,抽調到南麵去了。”


  這大概是有吳禎的幫助,人也調走了,那就沒辦法想起來又把他們送過去。沈書又問晏歸符的人。


  “不大好,死了一半。”紀逐鳶遲疑道,“現在都有藥吃,姚琅他們過來,第一波便是替這些人看診,都是已經看過了,才在城中開病坊坐診。”


  姚琅是元帥府的大夫,就像運過來的糧食、藥材隻能先緊著軍隊,這都在沈書的意料中。看完了軍隊便救治百姓,大夫恐怕這幾日都沒怎麽睡覺。光憑他們幾個的學徒,哪能忙得過來?

  “可以出告示,就地在城裏征集一些民戶,到病坊照顧病人。病坊就不用帳篷,把空著的房子清出來用,須一兩日功夫,造冊計數和灑掃。屋舍裏死過人的暫且放著不用,統計出來後,劃定一坊,或是兩坊,作病坊用。”


  紀逐鳶搖頭:“不是這麽容易的事,有的病人不願意離開家。現在外頭都知道,染病後極易死亡。上了年紀的,大多隻願死在家裏。出告示容易,就怕無人來‘撕皇榜’,一家人尚且有人避疫而出,更何況不認識的。這病發作起來,其狀惹人厭惡,髒得很。


  “再難也得做,有沒有用得試過才知道。”


  紀逐鳶:“現在起來?”


  心裏裝著事,怎麽也不可能睡得安穩,沈書早飯也沒吃兩口。起床前還覺得餓得前胸貼後背,洗完臉,紀逐鳶從外麵端了早飯回來,能吃得上白粥已經是異乎尋常的優待。沈書沒什麽胃口,湊合鹹菜對付一頓,心裏的盤算就沒停過。


  一早徐達早已起來,沈書到的時候,徐達正要出去,看見他來,腳步稍微停頓了一下,便做了個手勢,讓沈書入內。


  閑話少敘,麵對徐達,沈書還是難免有些緊張,奓著膽子逼自己開腔說話:“昨日實在糊塗,忘了件事情。”


  徐達拆了護腕當啷一聲丟在桌上,他踞案而坐,大眼睛注視沈書,示意他說下去。


  “卑職進城時看城裏不少屋舍空著,前些日子姚琅不是說,要另立帳篷,給病人用。我看帳篷倒不必,裏頭許多人都是因著戰亂走的,一時半會無人住,就把病坊設在人最少的一坊,或是,遷走人少的一坊,騰出來設為病坊。這麽一來,病人可集中在一起,一是免醫家勞累,二則省去病假奔波,三則病人穿過的衣服用過的器具都可以一起處理,免得被人誤拾了去,穢物也便於集中處理,以免行散。”


  徐達看了沈書一會,點頭,說:“可以,是吳禎讓你來跟我提?”


  “吳大人還不知道。”


  徐達笑了笑,“吳大人是你哥頭頂上的金剛罩,不先同他通一通氣?”


  “有利於民的事,自當跟能做主的人請示。”徐達年紀甚輕,不過才二十四歲,頗有見地,朱元璋才從郭子興,徐達便投了他,此後略定遠、取和州,朱元璋一概功績,均有徐達的影子。


  聽了沈書的恭維,徐達更覺他有意思了。


  “唔。”徐達摸了一圈唇上胡茬,“要多少人?”


  這就是答應了,沈書想了想,報了個“二十”,且要求當中得有十個人是會寫字算賬的。接著沈書又說:“還有一件事要請示大將軍。”


  “看來你是有備而來啊。”徐達道,“昨日是被我嚇的?沒想起來要說?”


  沈書嘿嘿一笑。徐達的長相很年輕,沈書想了想他要是沒有這圈胡子,必是個器宇軒昂,幹淨利落的青年人。留胡子許是因為擔心鎮不住人。


  跟著朱元璋出來的幾個能打的大將,俱是少年英雄,年紀雖輕,經曆卻比太平時候這個年紀的人更複雜千百倍。因此沈書的態度也很謹慎,尤其是徐達點明這一次治疫,不僅要救人,更要從為朱元璋揚名去做。這讓沈書意識到,徐達並非粗魯短視的人,他的長處,不僅在戰場上。


  短短幾個念頭轉過,沈書緩緩道:“要以將軍的名義出告示為病坊招一批人去照看病人,大夫過來也沒帶幾個人,出一則安民告示,捎帶著招人到病坊照顧病人,以有經驗者為佳。”


  徐達沒有當即答應,帳篷內靜了片刻。


  “我記得,你哥帶了個病人走,此人現在何處?”


  沈書心中一凜。


  徐達倒很坦然,端起茶喝了一口,對沈書說:“我聽說是因為埋屍才染上的,那一隊人的頭兒。”他手掌於桌上用力一擊,眼睛一亮,“想起來了,是叫做晏歸符的。對吧?”


  “正是。”沈書硬著頭皮答道。


  “這個人在哪?確定已經好了?”


  沈書滿腹疑惑,不知徐達打什麽主意,隻老老實實回答:“前天見過,還未痊愈。”


  “那就是好了些?”


  “好多了,我聽我哥說,發病那時甚是可怖。”


  徐達說:“這不是有個現成的,知道怎麽伺候病人嗎?”


  沈書微微張著嘴。


  徐達樂了,大笑起來,手指點了點沈書。


  “傻了?我看你是個聰明的,看來是給我這一身鎧甲嚇得發揮失常。我又不吃人,怕我作甚?隻要是上忠於主公,下利於百姓,盡管提便是。”徐達起身,在中軍帳裏踅來踅去,走了兩圈,坐了下來,鋪紙磨墨。要落筆時手突然一頓,朝沈書一讓,招手讓他過去。


  沈書不敢就座,徐達的手勁驚人,一把按住沈書的肩膀,沈書幾乎是跌在了徐達坐的地方。


  “寫,我說一句,你寫一句。”徐達把筆塞在沈書的手裏,沉著思索,開始說安民告示。措辭淺白,是沈書從未從書裏讀到過的,言辭中卻充滿了熱切的誠意,沈書寫到一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徐達。


  隻見到徐達的眉頭痛苦地擰在一起,即便沒有抓耳撓腮,也可見其絞盡了腦汁。沈書轉回頭來,嘴角不禁微微上揚,將徐達說的內容錄在紙上。


  安民告示出了,徐達交人拿給書辦去抄,另外吩咐沈書把照看晏歸符的人喚來。


  “人手不足,讓當兵的去,等這個唐讓來了,讓他帶帶其他人。”


  沈書:“可這要天天同病人接觸,直接指派,會否有人不樂意?”


  “額外添餉,一天多給一頓飯,不怕沒人去。我手底下這麽多人,湊個千把人準沒問題。”


  “太多了。”沈書忙道,“這要用多少人,等我先同姚琅問清楚。”於是沈書辭了徐達,回去找紀逐鳶,紀逐鳶陪他出轅門回去常州城裏找姚琅。


  有人把馬牽去,沈書與紀逐鳶兩人進了吳禎住的地方,紀逐鳶才說等他的時候,又有人犯病被帶走。


  “那就是應天來的大夫有的在軍營裏?”


  “當心。”紀逐鳶伸手攬了一下沈書的肩,以免他不看路跌到花圃裏去,“我看見兩個像是醫生,一早也有人逐營巡視。我去找了曹震,說是每日裏都有人巡查各個營房,若有新添的病人,一經查出,就會送到昨日我去那地方收治。”紀逐鳶神色顯得焦躁,但到吳禎的書房沒有幾步路,看見書房門時,紀逐鳶就閉上了嘴巴。


  姚琅坐診一日,就要休診半日。然則沈書從吳禎嘴裏得知,這才是姚琅到了常州後,頭一回休診。於是沈書決定先不去打擾,同吳禎說了徐達的意思,要把唐讓接過來。


  “得有個人先替他一替。”沈書道。


  “這好辦。”吳禎喚來一名李姓的副將,便是當日送晏歸符過去那位。


  “隻替個一兩日的,有勞兄台。”沈書端詳麵前的副將,覺得麵相老實,看上去有些憨,他答應得也爽快,沒什麽不滿和猶豫。本該是那人去換唐讓過來,吳禎這邊無事,姚琅還睡著,沈書和紀逐鳶便與那李姓的副將一道去接唐讓,也好看看晏歸符。


  這一日晏歸符的精神比前一日更好,腫塊看著沒怎麽消減,人卻已可以起來走動,早飯還吃了一個雞蛋。


  “我要去教、教、教別人?”唐讓眼睛瞪得銅鈴那麽大,食指直戳自己的鼻子。


  “就是,他能教別人什麽?”晏歸符笑了起來。


  “我怎麽就不能教別人?你渾身上下哪塊我伺候得不好?看看這臉,被我刮得多光生?還有你這頭發,不是我一個疙瘩一個疙瘩給你拆開理順的?你知道頭發打結有多難弄開麽?還有你吃不下那幾天,是不是我一勺一勺喂你?給你擦身、把尿……”話音未落,剛上桌的一個窩頭被晏歸符塞到唐讓的嘴裏,唐讓倒不客氣,那本是用來待客的。唐讓就著袖子擦了擦嘴,大嚼起來,眼珠轉來轉去,睃一眼晏歸符,“是你讓我吃的啊。”他露出一口白牙客氣地朝眾人笑嗬嗬地說,“沾了我的口水,我就、我這,隻好把它吃了。”


  “邊上去吃。”紀逐鳶嫌棄地說。


  唐讓:“……”


  “慢慢地吃,去弄點水,別噎著。”沈書看唐讓,既覺他好玩,又覺得心酸。顯然這少年人從前挨過不少餓,才會撿著一口就想吃。


  “要去多久?”晏歸符稍微坐起來些,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眼睛還很紅,看著十分憔悴。


  “兩天。”紀逐鳶說,“當兵的都是老粗,來不及挑了。這也不是什麽好差事,拿錢出來,那些願去的,未必真會照顧人。唐讓熟慣了照看你,讓他帶兩天就把他送回來。”


  晏歸符微微一笑:“他不錯,別老凶他。”


  紀逐鳶嗯了聲。


  這麽著,李副將留下來替唐讓,回去的路上,唐讓騎李副將的馬,先時差點被馬摔下去,好不容易坐正了,又不得不跟馬較勁兒,那馬站在原地死活不走。紀逐鳶也不管,沈書是不知道怎麽管,他也就跟自己的馬熟一點。


  最後唐讓隻得伏低身體,兩條手臂把馬脖子死死纏著,這麽短短進城的一截路,險些把李副將的馬勒死。


  還沒進門,沈書就聽見書房內有人交談,門外站著金搦,兩人打個照麵,沈書就知道在裏麵說話的人必是姚琅。


  “進來,都看見你們了。”吳禎的聲音傳出。


  沈書帶著紀逐鳶,對吳禎行了禮,姚琅反倒站起身來。


  “姚大夫快請坐。”沈書忙道。


  吳禎叫人上茶,自顧自先說:“設病坊我已先同姚先生說了,什麽時候能收病人?”


  “總要兩日?”沈書不確定地說。


  “能不能更快?”姚琅比上次沈書見他精神差得多了,膚光黯淡,眼睛濁重,像是沒有睡好。


  沈書正在猶豫,聽見紀逐鳶說:“明日一早,帶姚先生去看,若妥當了,上午便可陸續收人進來。”


  沈書看了紀逐鳶一眼,下午肯定弄不完,隻有今晚不睡。


  “那真正多謝小紀將軍,多謝,我這裏……”姚琅突然激動起來。


  沈書嚇了一跳,連忙也起身,硬是扶住姚琅,不讓他朝紀逐鳶行禮。


  姚琅鼻翼翕張,一手扶額,好一會方平靜下來,歎氣搖頭:“這幾日裏……”他的話戛然而止,看了一眼吳禎,雙眉高挑舒展開,姚琅滿臉安慰的神色,說:“那我靜候佳音,陰陽也隨時候命,從哪一坊開始?”


  “西北城牆下的洗沙坊是現在人最少的一坊,空了不少屋舍。”吳禎見眾人都看著他,解釋道,“找地方住時就打聽過了,洗沙坊西,從前是個寺廟,現在空著,淮軍打進來時,住持就把僧眾散了。有佛祖菩薩鎮著,不比民居更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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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已經有“醫生”的叫法,不過沒有大夫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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