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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兩人用完宵夜,進來收碗的小廝說老爺出去了。有人來帶他們兩個去休息,紀逐鳶謝絕了單獨的房間,兩人坐在桌邊,看小廝掃榻鋪床。桌上的茶壺沒水,沈書拿到門口,廊下有值夜的下人拿了去。


  院子裏有些涼意,天井中留有滴水瓦的影子,一棵樹也沒有,爬滿苔痕的牆根底下歪歪斜斜地貼著一排十幾個花盆,寬大的葉子像是菊花。一個花苞也沒有,怕是不會開了。


  茶壺裏灌滿了開水,沈書拿了入內,用滾水燙過兩個杯子,留著晚上用。鋪床的正要走時,紀逐鳶叫住人問清楚澡房在何處。


  那人出去,帶上了門。


  “要不今天先不洗,你不累?”連騎兩天馬,沈書大腿內側陣陣刺痛,總感覺又破皮了。


  “走吧,泡一會。”紀逐鳶已拿了沈書和自己的換洗衣服,“把衣服換了,好拿去蒸。有地方洗澡的時候就洗澡。”


  沈書一想,確實如此,真要是忙起來,像今晚吳禎突然要出去,那都是說不準的事情。能洗的時候就洗,省得沒機會洗澡了後悔今天沒洗。然而真泡在水裏了,那就是身不由己的事情,泡完澡出來,沈書腿都軟了。


  紀逐鳶要抱他,沈書推推搡搡不肯,一時失手把紀逐鳶從廊下推了出去,險些踩壞牆根堆的菊花。


  紀逐鳶上來牽沈書的手,沈書心虛方才那一下推重了,隻好由他。誰想到了榻上,剛睡著便察覺到紀逐鳶在吻他,沈書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同紀逐鳶好好說道說道,突然一下子,沈書說不出話來,下意識環住紀逐鳶的脖子。


  “你不能老這樣。”沈書掀開點被子,涼沁沁的空氣激得他手臂上起了一串寒粒。


  紀逐鳶把被子扯上來,蓋住兩人的脖子,一邊親沈書的耳朵,一邊發出嗯的一聲,手臂橫過沈書的腰,霸道地把沈書扣在懷裏。


  “我說真的,不想染病就得修內功,提元神。凡耗神之事務須戒除。”


  “哪有不耗神的事情?”紀逐鳶已經閉上了眼睛,把沈書的頭往自己胸口按了一下,“現在睡覺就最養神。”


  沈書用手指扒開紀逐鳶的眼皮。


  紀逐鳶:“……”他無奈地睜眼看沈書,食指在沈書的臉上刮了兩下。比起紀逐鳶,沈書少有在外風吹日曬的時候,皮膚溫軟嬌嫩,紀逐鳶手指有繭,觸及沈書的皮膚總覺格外光滑,令他愛不釋手。不過得悠著點,紀逐鳶也生怕老繭讓沈書不舒服,他放下手,在被子裏握住沈書的手,一迭聲地說:“知道了、知道。”


  “你光知道不行。”沈書鄭重其事地提議,“你想了就記賬,回去以後再……”


  “一言為定!”紀逐鳶當即答應,生怕沈書反悔,親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


  短暫分開的時候,沈書提出了另一個要求:“嘴也先不要親了。”


  “也記賬?”


  “不記。”再記賬回去是要被紀逐鳶扒一層皮嗎?沈書皺著眉說:“本來是要戒遠視、遠行、多言、多思,戒酒、戒久立,尤其重要是要戒房事,我從書上看的,也問過大夫,是有這麽一說,房勞後七日內患病,十個人當中隻能救回來一個。這病來得怪,一旦染上,需臥床數月。這趟我跟你來,不是來讓你擔心操勞的,你也聽話一點,不要叫我操心。”


  “親嘴為什麽也不成?”


  “親了你能忍得住?”


  紀逐鳶差點痛叫出來,登時臉上有點抽搐。


  沈書哈哈大笑起來。


  “要是你生病了,那就更不知道多少日子沒法那什麽,我肯定得近身照看你,不是全完了嗎?”沈書獎勵地鬆了些勁,在紀逐鳶耳邊輕輕地說,“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我也同你一起忍。”


  紀逐鳶呼吸升溫,緊緊握住了沈書的手。


  不到卯時,占領常州的士兵便挨家挨戶收集糞水,集中用細炭屑掩埋。室內拉出的屍體需用板車拉往城外,挖坑填埋。陰陽繼續昨日的工作,挨家挨戶貼上符紙。


  醫舍設在城西,專辟出一處涼棚,五位大夫坐診。大夫們各有學徒,在棚外施玉屏風散。沈書與紀逐鳶也各自服了,拿藥給沈書的正是姚琅院子裏的人。


  沈書不曾見過姚琅所有弟子,在他見過的學徒當中,以眼前這位金搦年紀最長。


  金搦又說,叫沈書服用這藥,須恪守月令。


  “尤其須禁嗜欲,薄滋味,方能助長藥力。”叮囑完畢,金搦便又去指揮其他青年各自背藥到各處方才支起來的涼棚前去發給聞風而來的百姓。


  “聽到了?不是我胡說。”沈書手裏拿的是後幾日吃的,因他二人要到軍營裏去,金搦特為多給了些。


  “反正你欠著我。”紀逐鳶牽起沈書的手,略微側過頭,低聲說,“總歸是要還。”


  沈書:“……”嗬嗬,權宜之計,還不還你說了能算?

  沈書實在沒想到,姚琅這麽早就出來坐診,他起來的時候,姚琅已經出門,沈書便想過來看看有沒有機會同姚琅說上話。看眼前的光景,前前後後,老弱婦孺彼此相攜,人擠人地都不知道誰在排哪一邊的隊。當中有些壯漢,應該是家中的頂梁柱,人人臉上蒙著布,難以分辨誰是病人,誰是帶人過來瞧病的家人。


  “看眼睛,生這個病,眼睛會發紅。”紀逐鳶對沈書說。


  這麽一來,沈書就明白了,放眼望去,十之六七是病人。發藥的棚子前排隊的人倒比看診的更多。有的老人被放在板車上推來,當場便有人發作嘔吐。


  “這老東西,啊呀,髒死了!起不來還出來!”一人尖叫起來。


  “你爹啊?”有人問推車那粗糙漢子。


  “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我會把這裏打掃幹淨。”那漢子耳朵通紅,找到一名學徒要掃帚。


  學徒拎來一桶炭屑,熟練地灑在嘔吐物上蓋住。


  “真是的,真是,多大年紀了都,死了也是喜喪,能不能讓讓開。”女人的話音未落,便有人從後麵抓住她的衣領,那女子嚇得臉色發白,驚叫起來,“非禮啊,來人啊,有沒有王法了!這人非禮我!”


  “省省吧大嬸,你有的我全都有,非禮你什麽?”


  女子回頭一看,才發現方才拖得她幾乎失去重心摔在地上的力量,竟是來自一個婦人的手,隻得悻悻然閉嘴。


  “玉屏風散在那邊領,我看你也沒染病,這邊是瞧病的,還是躲開些。這個病可是要吐血的,沾了病人的血,不出三日必要死。”女人的雙臂粗壯如同漢子,手指圓胖,麵巾上方露出的額頭上俱是汗水,她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一呼一吸之間,蒙臉布一下貼在她的麵上,印出鼻子嘴唇的輪廓,一會又被吹起細細的波紋。


  “哥,你等我一下。”沈書握了一下紀逐鳶的胳膊,過去同金搦說了幾句話。


  “大嬸,來這邊。”金搦拿了一幹一濕兩塊布,先揭下被老人吐髒的蒙臉布,再用濕布替那老人擦幹淨臉。他把幹布給老人的兒子,那壯漢眼睛裏一片濕潤,埋下頭去給他爹換上幹淨的蒙臉布。


  沈書和紀逐鳶站在道旁,看板車被推進涼棚。沈書朝紀逐鳶說:“先到軍營去一趟,看看你和晏歸符的部下。”一早出來的時候,沈書問吳禎要了兩道手書,方便自己出入營房。


  “在轅門上見到人,你客氣些。”上馬之前,沈書叮囑紀逐鳶。


  紀逐鳶隻是微微一笑。


  沈書真怕了他,早上吃飯時才聽吳禎開玩笑地把當日的情形說給他聽了,紀逐鳶竟然是帶著晏歸符一路打出去的,還打傷了好幾個,幸好沒有鬧出人命來。但沈書也知道,當日若束手,眼下恐怕不隻是晏歸符,紀逐鳶自己可能也已經染病。正因為事情鬧大,連不住在軍營裏的吳禎也得到消息,捂是捂不住的,這才驚動了坐鎮應天的朱元璋。


  自古以來,每有大戰必然會有大疫,戰亂、饑荒、天災、病疫如幢幢鬼影相生相伴。到宋時,逢大疫之年,朝廷會設置病坊收治染疫之人,元有麵向貧困病人的惠民藥局。但數年前黃河泛濫,淹死、餓死者不計其數,瘟疫散發於各地,嚴重時真是前腳抬出父親,後腳死了母親,一家老小死在一堆。人們見怪不怪,亦有些村子裏把病人集中起來,直接填埋。


  朱元璋會當機立斷,派來大夫和陰陽,更讓沈書堅信,他沒有選錯陣營。


  沈書騎在馬上,他的馬跟著紀逐鳶的馬。紀逐鳶馬速不快,沈書趴在馬背上想事情。


  看來昨夜吳禎出去應該是突然來消息,徐達同意在城裏設病坊了,是以那時吳禎也不知道姚琅一大早天還沒亮就會離去。不過外麵隻是搭設了幾間逼仄的棚子,病人拿了藥就得回家,肯定是住不下的。


  白天騎馬過街,沈書留心觀察了一番,另有了一個想法。


  軍隊主力駐紮在城外不到五裏的一片平地上,馬隔得還遠,從蜿蜒的窄道上便能望見下方連成片的帳篷。帳篷周圍散落的田地張嘴裸露出未曾耕耘的幹旱裂口,田埂生發出招搖的野草,這時節黃了大半,唯有貼在土壤的部分,根係牢牢抓住土地裏降雨時候貪婪攫取的水分,泛出那麽一丁點兒不起眼的綠。


  紀逐鳶在轅門下馬。


  沈書也翻下馬背。


  “是你?!”守營的一個管軍認出紀逐鳶來,當即就要拔刀。


  紀逐鳶絲毫不畏,冷冷睨他一眼。


  那人咬牙切齒地瞪著紀逐鳶,一聲大吼:“不能讓他這麽大搖大擺進去,把他捆了,押到大將軍麵前聽從發落!”


  “他就是前些日子傷了咱們弟兄,帶病人逃營那個!”


  “就是他,紀逐鳶!快快,關轅門!”有人慌張後退。


  沈書一把抓住要上前的紀逐鳶,眼神示意他退到後麵去。


  紀逐鳶同沈書拗著勁,終於他的腳移動了一步。


  沈書鬆了口氣,抱拳上去,遞上吳禎的手書,朗聲道:“這位大哥,當中有些誤會,小紀將軍當日是奉命行事,吳大人命他護送講和的使者到應天府。小紀將軍性子急躁,怕耽誤使命,快馬趕去了常州領命。此事吳大人已稟過大將軍了,這封手書裏寫得清楚。那日傷的一眾弟兄,每人一兩銀子,在我這裏過一眼,寫個名字。過兩天就送到大家手上,都是自家弟兄,一起拚過命的,哪兒能背後捅刀子?都是誤會一場,這位大哥,賞我一個薄麵,改日請大哥吃酒。”


  管軍上上下下拿沈書一打量,見他唇紅齒白好相貌,一身凜然正氣,又聽他說話入情入理,嗓音如珠似玉,清脆響亮。這等儀表堂堂之人,便是年紀輕,也不敢小瞧了去。他不認識沈書,心裏吃不定他是什麽人,隻覺同平日裏從常州來傳話的跑腿全然不同。穿的是綢緞,踩的是革靴,一把銀腰帶,垂了一塊玉。便不是什麽要緊的官員,恐怕也不知道是誰的幕僚。


  他把手書折了起來,邁著方步,從沈書的麵前踅過去,定在紀逐鳶麵前。


  紀逐鳶生生高出那管軍一個頭,他昂著頭,不肯低下去半點,唯垂著一雙眼睛看管軍,從鼻端到薄唇弧線都顯示出他沒有半點服氣。


  “大哥,吳大人的手書裏寫得很明白……”沈書剛起了個頭。


  管軍皮笑肉不笑地說:“鬥大的字老子認不得一筐,我隻知道,咱們小紀將軍橫得很,把我好幾個弟兄打得半個月下不了床。”


  “你想如何?”紀逐鳶眉尾一抬。


  “你同老子打一架,贏了,就放你進去,輸了。”管軍一聲冷笑,“就是老子襠下的兔崽子。”管軍豎起食指,向地一指。


  朝陽掠過雲翳,金光大盛,晃得那管軍眼一眯,他抬手遮了一下。


  紀逐鳶脫下外袍,露出一身漂亮的肌肉,紀逐鳶展開雙臂,折起肘以掌推拳,左右各一次,舒開胸膛。


  “哥。”沈書小聲說,“不必同他計較,我來說就是。”


  紀逐鳶寬大的手掌揉了一下沈書的頭,把武袍脫下來卷好,讓沈書拿著。他的腰腹及背脊上,數道極深的疤痕如臥龍一般,隨他拉開弓步而遊動。


  對麵的管軍也脫了外袍,現出收不回去的肚腩,他口中呼和數聲,抬腿撞掌,啪啪數下,膀子和胸前的肉波濤洶湧地抖動不已。


  看上去還挺靈活,沈書煩躁地朝四周看了一眼。越來越多閑散的兵丁聚集過來,吹口哨、起哄的聲音嘈雜紛紛。


  沈書不擔心紀逐鳶打不過,卻不想他打這一架,平白傷了和氣,大小也是個頭目,在一個營地待著,結緣總好過結怨。沈書抿了一下嘴,把手揣進懷裏,手指掂到他的錢袋子,出門帶了一把銅錢,鼓鼓囊囊的也有百十文。


  “嘿——咻——嘿——咻——”管軍的手下有節奏地喊起口號為他鼓勁。


  沈書眉頭擰了起來,把心一橫,舍不得銅錢,套不住看熱鬧的。就這麽辦吧,沈書用小指勾住錢袋的細繩,向外輕輕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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