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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紀逐鳶這一下借力,讓晏歸符體力不支地倒在了唐讓身上,唐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慌亂中摸到了一枝箭。他的手不斷發抖,晏歸符的耳朵也在往外滲出少量血水,帶著腥臭味的液體滴在唐讓的領子裏。


  血液是滾燙的。


  唐讓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他的呼吸短促而緊張,捏住箭頭的掌心被汗水濕透,他聽見自己的牙齒摩擦出咯咯的聲響,他的腮幫也因為過度緊張而酸痛。


  拉風箱的呼吸聲是人之將死的征兆,遮擋在唐讓肩頭的盾牌突然一震。


  “在我們後麵……”晏歸符說話了,他的嗓音沙啞地不成樣子,他的臉腫脹得令人作嘔。


  然而唐讓卻被他鮮紅的眼睛看得心底說不出什麽滋味,這就是被戰死的惡鬼詛咒纏身的模樣麽?能讓晏歸符這樣高大強健的美男子,在短短數個時辰裏,就被閻王鎖去半條命。


  “聽著,我的馬,我吹口哨,你看準時機,上馬,衝過去。紀逐鳶會挪開其中一處障礙,你扶我起來。”


  唐讓幾乎無法做出選擇,使出吃奶的勁才把晏歸符頂起來,晏歸符比他高了近一個頭,而且也許是因為快死了,比活人沉多了。


  “握緊一點。”晏歸符濕漉漉的手捏住唐讓的手,“盾牌拿穩,有人敢向你衝過來,就把這支箭插進我的心髒,把我推到你的前麵,我可以擋得片刻。”


  唐讓徹底懵了。


  盾牌沒有完全遮住的正前方,是明晃晃的一片火把,而他的眼前,是晏歸符醜陋的臉,晏歸符的手緊緊握在他的手上,濕膩的血水將唐讓的手染得鮮紅一片。


  “草——啊——”唐讓側過肩膀支撐起晏歸符,眼前金星亂撞。


  一聲尖銳的口哨。


  黑、紅兩匹戰馬飛馳而來。


  “上去啊!”唐讓雙手握住盾牌,掩護晏歸符上馬,他回頭一看,駭得魂飛魄散,晏歸符靠在馬上,而馬朝旁走了一步,晏歸符便朝地麵滑去。唐讓隻得退到晏歸符身邊。


  “射馬啊!”有人狂吼。


  “是我們的戰馬,不能射!”又有人叫道。在軍中戰馬是極為難得的資源,哪怕殺人也不可射自己的馬。


  “再過來我射箭了,箭上有這病鬼的血,都不要過來!”唐讓連珠炮地扯著破鑼嗓子大叫,“一沾即死,有膽的就放馬過來!啊!”晏歸符踩著唐讓的肩,雙手齊挽馬韁,才把自己半個身體橫過馬背。


  唐讓把盾牌往上遞給他,正要翻上馬去,一枝箭射中了唐讓的腳踝。唐讓嗷的一聲怪叫,晏歸符死扣住唐讓的手腕,把這半大小子扯上馬背。


  唐讓手腳並用,跨坐到晏歸符的背後,他響亮地吹了個口哨,撥轉馬頭。


  油光水滑的黑馬飛衝向被挪開的杈子中露出的五步距離,紀逐鳶將手中馬鞭一勒,死死打了個結,飛起一腳。


  那三個脖子被係在一起的守兵便一個帶著一個,翻滾在地,滑出撞上轅門。


  紀逐鳶一手拍在馬鞍上,順勢抓住馬鞍雁翅,雙腿分開,以手臂為軸,雙腿平直旋掃三百六十度,他腰向下沉,穩坐回到馬鞍上。


  黑馬發足狂奔,鬃毛被狂風扯得波浪一般蕩開,掃在紀逐鳶伏低的臉上。借著馬勢,紀逐鳶右手緊握住斜插在地上的長刀,以刀背敲暈了最後一個攔路的小兵。


  兩匹馬齊頭並進在彎道上,放緩了行速,營地已遠在數裏外,從此處俯瞰下去,能見一片零星的火光。


  “晏歸符,怎麽樣了?”馬顛得紀逐鳶的聲音無法維持平穩。


  “還活著。”晏歸符笑了一聲,伴隨一陣劇烈的咳嗽。


  “紀將軍,我們這是做了逃兵了,會被軍法處置嗎?”唐讓才隻有十三歲,此時他的嗓子啞得不能聽。


  “嚇得尿褲子了沒?”紀逐鳶揚聲問。


  唐讓拿手摸了一下襠,有點哆嗦地回答:“好像、好像還沒有,盾牌沒拿穩,掉路上了。”


  “你小子。”紀逐鳶沒有再說下去,現在要進州城裏找吳禎,晏歸符這樣太明顯,得讓唐讓帶他在城外找個藏身處,自己一個人進城見吳禎。


  “小紀將軍,我們現在去哪裏?”唐讓問。


  “跟我走!”紀逐鳶手中馬鞭遙指東方,口中發出一聲清吒,繼而他伏低身體,像一張緊繃的弓牢牢繃在馬背上。


  隻要跟隨這個人,就一定能活下去。唐讓心裏模糊冒出如此念頭,給晏歸符紮上紅裹巾,不禁慶幸如此慌亂的情形下,自己居然不忘撿起晏歸符扔了的蒙臉布。


  “得兒——駕!”唐讓一聲變聲期的公鴨子叫。


  晏歸符氣息奄奄地趴在馬脖子上,眼前的一切都如虛影般散發出五色炫光,擊穿他的眼瞳。他的嘴唇囁嚅,虛弱得近乎無聲地低低呼喚著一個名字。


  ·

  有人推門進來了。


  沈書當即便警覺到,正在他猶豫是否要起身時,有燈光灑到臉上,他不能再裝作睡著了。


  “孤男寡女,林姑娘,你現在來我房間裏,不好吧?”沈書穿好鞋子,扯過袍子裹在身上,從林鳳身邊走過,將一左一右兩扇房門都大打開。


  “沈大人對我有許多誤會。”林鳳道,“我請大人來,是一番好意。”


  沈書不做聲,給自己倒了杯茶喝。


  風帶來庭院裏的泥土氣味,因為沒有好好打點園圃,這時節該有的菊花、桂花香氣一概都聞不著。


  “大人需要大量的銅,恰好主人手中有,我才想到要讓大人同主人認識認識。”林鳳頓了頓,語氣誠懇道,“縱然衛濟修使了點手段,讓衛焱隴下來,他仍隻有衛家那點家底。今時不同往日,朱元璋的軍隊和地盤急速擴張,僅僅衛家在和陽那點底子,我再清楚不過,小沈大人想要有一番作為,依靠衛濟修那小子,還是欠缺了些。”


  “帖木兒與赤沙,這兩個人,你是從哪裏找來的?”趕在林鳳要回答前,沈書道,“不要急著回答我,如果你不打算開誠布公,廢話且就不必說了。我心中自有判斷。”


  林鳳略微偏了一下頭,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無奈歎氣道:“小沈大人既已斷準那二人的來路,我說什麽您都是不會信的。”


  沈書直直看著林鳳。


  “他二人本就是主人的手下。”


  沈書的呼吸一沉,旋即恢複正常。林鳳知不知道這二人曾刺殺過穆華林?如果不是帖木兒繪製的木蘭雕青,恐怕沈書後來也很難知道刺殺穆華林之舉有暗門的參與。


  當時帖木兒非要畫下的木蘭雕青,究竟是他為求生路的被迫之舉,還是另有安排?

  船上,穆華林看到畫在紙上的那枚木蘭雕青時,他知不知道那是暗門中人的記號?滁陽城的那個唐兀人,究竟是不是穆華林與左司尉之間的橋梁?

  “這兩人擅長追蹤,我派他們去‘請’二位大人過來,想不到他二人行事,過於粗暴了些。”


  沈書笑了起來:“林姑娘深夜到訪,究竟想說什麽?如果是想讓我收下你主人的好意。我會考慮。”沈書必須好好想一想,怎麽既吃下這批銅,又不會受製於人。


  “那請大人仔細考慮。”林鳳輕輕舒出一口氣,勉強笑道,“此事切不可讓您師父得知。”


  沈書雙眉微揚起,“你主人跟我師父熟嗎?”問出這句話,沈書目不轉睛地看著林鳳,林鳳卻低下了頭,沈書看不清她的神色,她手指勾起茶壺,繼而以五指握住,重新注滿她自己眼前的茶杯。


  “他們曾是好友,許是為此,主人才想幫一幫大人。”林鳳用完這杯茶,起身時再一次叮囑沈書,“大人一定要好好考慮主人的提議,這對您而言,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沈書搖了搖手,答道:“我一定認真考慮。”


  林鳳關上了門。


  沈書吹滅燈,蹬去鞋子,倒在榻上,把被子扯過胸口蓋好。黑暗密密匝匝地纏裹住他,沈書躺著想:帖木兒和赤沙如果是左司尉的人,他們真的是偶然碰到了哈麻花錢找人去殺穆華林,還恰好接了?如此一看,不少地方都很奇怪。


  燙手的銅場,恰恰好是沈書現在最需要的,但那真的隻是一份“見麵禮”?沈書並不相信這個,“免費”的東西往往比作為“交換條件”提出的好處更加危險。沈書不禁覺得,自己還是不夠不要臉,大不了東西先收,將來賴賬。


  這麽胡亂想著,沈書不自覺地陷入了沉沉的睡夢裏。


  ·

  常州城,夜雨下得響了起來,像無數黃豆在屋頂上滾動。


  “你簡直是瘋了!”吳禎的咆哮被雨聲遮蓋得不落痕跡,他一隻手背在身後,向來掛三分笑的臉上此刻俱是憤怒,他在屋子裏不停步地來回走動,時不時突然停下腳步,把紀逐鳶瞪著,再走兩圈,又停下來,最後,他坐到桌邊來,紀逐鳶一身的血氣,吳禎把凳子往後退,與他隔著相當距離,才說,“晏歸符在哪?”


  “在城外,我要帶他找個大夫,有沒有什麽好大夫?治過時疫的。他病得很厲害。”


  吳禎一聽這話,險些氣炸了。他眉頭緊緊擰著,手指在桌麵上重重敲擊,壓抑著怒火低聲道:“我不會幫你,給我滾出去。”


  紀逐鳶抬眼看他。


  吳禎竭力按捺怒火,咬牙切齒地說:“你就不會來找我報個信,非得鬧成這種局麵,你讓我怎麽收拾這個爛攤子?跟大將軍對著幹嗎?!”


  “晏歸符要死了。”


  “死就死了!”吳禎狠狠啐了一口,“孫德崖那次我就看出來,你小子就是貿然行事,不聽命令。”


  室內靜了一會,兩個人都在聽雨。


  “有屁就放。”吳禎愁得眉結始終舒展不開,看紀逐鳶一副憋著話的樣,猛一拍桌,怒火直衝到紀逐鳶的臉上。


  紀逐鳶倒不怕吳禎,說:“你讓我說,我便說了。白天你放我回去不就什麽事沒有了嗎?”


  吳禎氣結,半晌無話。


  “我給你留著一樁好事,誰想到今夜你便給我找事。”


  “什麽好事?大將軍的命令,讓鎮壓傷兵營的隊伍向西撤到山坳中,什麽意思?”紀逐鳶徑自問。


  “隻是確認有沒有人染上,如果沒有,就放出來了。”吳禎皺眉道,“我本來也不同意,但絕不能把這病從軍營裏帶出去,你知道這是什麽?這是瘟疫!”


  “我怎麽不知道。”紀逐鳶道,“我和沈書逃出來時,城裏送喪的隊伍從早到晚,滿街的黃紙。一旦死的人多了,就容易爆發瘟疫,主要是老鼠,防不勝防。”


  吳禎抬眼看紀逐鳶,看到他把本該戴在頭上的裹巾圍在脖子上,明白過來,紀逐鳶是用頭上的裹巾蒙臉,確有些見識。


  “你洗個澡,就去睡覺。”吳禎說。


  “唐讓和晏歸符還在城外。”紀逐鳶寸步不讓。


  “你……”吳禎憋得一臉怒容,倏然,他深深吸了口氣,閉目片刻,神色和緩下來,“也罷,你先睡一覺,起來之後我找個人跟著你,你把他們兩個,帶到我安排的地方去住。”


  “還要大夫。”


  “……”吳禎道,“會安排大夫!你還是想想你自己,你知不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這個簍子還得我去給你摟著。紀逐鳶,我警告你,你再這麽任性妄為,我就把你從軍隊除名!”


  紀逐鳶木頭似的杵在那裏。


  “聽見沒有?”吳禎懷疑地問。


  “聽見了。”紀逐鳶起身,“我的房間在哪?”


  吳禎眼睛瞪得極大,嘴巴張了張,一會,才找到聲音,喚人進來把眼前這個倒黴蛋帶去洗澡換衣服。


  “不要近身服侍,送到房間就不要管他。”吳禎心煩地說。他已抽出紙筆,鋪開在桌上,寫了一封信,叫人立刻送去軍營。吳禎把今夜逃出來的三個一氣攬到自己的身上,隻說是有急令調用,紀逐鳶忽然得知不能離開軍營,為了奉命才莽撞了,請大將軍網開一麵雲雲。接著,吳禎又道,他預備要派紀逐鳶帶他手下一隊人押送降將和張士誠即將派去應天談判的官員,他已親自確認過,這三人,紀逐鳶、晏歸符、唐讓,對常州城沒有威脅。


  雖然沒見到晏歸符,根據紀逐鳶的描述,吳禎大概能猜到情形有多嚴重。但他相信紀逐鳶不是不顧大局之人,便在信末加了一句:若有任何意外,我將親自向主公解釋。


  信送出後,吳禎一直未睡,近日他有計劃要探常熟,索性把一卷羊皮地圖打開來研究。足足等了快兩個時辰,軍營送來大將軍的手書,吳禎看過之後,長出一口氣,將那封手書仔細收好。


  接近晌午,唐讓幾乎是越等越絕望,晏歸符起初還咳嗽幾聲,到得現在,不僅不咳了,也不吐,總之就是毫無動靜,跟死了一樣。


  這是一處被棄置的茶棚,行經的路人經常過來問路,唐讓隻得把晏歸符扶到以前攤主躺過的破“榻”上,隻是用稻草和散碎的棉絮堆成的一個“窩”,勉強可以躺人罷了。


  本來唐讓還想翻出煮茶的壺來,燒壺熱水給晏歸符擦一擦臉,他的麵目實在髒汙得讓人心驚肉跳,脖子上那個腫大的包塊就像會隨時炸開,晏歸符的呼吸不再像拉風箱那樣,反而時時要起來撒尿。更讓唐讓不安的是,晏歸符至少已經一夜不曾喝水了。


  沒有喝水,卻不停地起來尿尿,晏歸符每起來一次,唐讓便覺得自己讓蠍子蟄了一下。每當唐讓要去扶晏歸符,晏歸符總是警告地看他,遙遙擺手不讓他碰。


  唐讓自己心裏也怕得要死,晏歸符不讓他挨近,他甚至心底深處稍鬆了一口氣。然而看到晏歸符躺在那裏要死不活的痛苦模樣,唐讓又恨不得狂扇自己幾個耳光。


  雨水幾乎要把茶棚衝垮了,外麵帶孩子的婦人解開濕透的布衫,胡亂把乳|頭塞到孩子嘴裏,堵住叫人心煩的哭嚎。


  唐讓聽見有人叫他煮茶,一臉麻木地不知道第幾遍回答:“我也是避雨來的,老板早就跑啦。”


  外麵幾個人像是同一家逃出來的,個個的鞋子都沾滿了泥,身上的衣服估計也久不曾換過了。所有逃難出來的人臉上都是同一種表情——久旱的幹渴和絕望、無知無識的茫然。而他們的臉也出奇一致,幾乎都辨不出原本的顏色,與泥灰一個色,命都未必能保得住的時候,誰也顧不上好好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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