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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穆華林沒有言語。


  沈書攏在袖中的左手不由自主攥成了拳頭,他控製自己勉強舒開手指,右手拈起茶杯,垂下雙目。


  時間悄然而逝,穆華林的沉默越久,代表他對沈書的決定思索得越深,他的想法就會有越多可能性。


  “康裏布達已經找過你,他帶回了傳國玉璽,但你掩護他離開了應天府。他今日就在車上?”穆華林突然說,並且目不轉睛地看著沈書。


  沈書微笑著抬頭,一哂:“他沒有回來,但給我捎了一封信。”


  “信呢?”


  “信中讓我看完以後即刻燒掉。”


  穆華林麵無表情地打量沈書,試圖從沈書溫和淡然的神色中找出蛛絲馬跡。


  “不過,我抄錄了一份。”沈書找出鑰匙,打開收納信件的木匣,從中翻找出一封來,他微蹙眉頭從信封裏抽出信紙,看了一眼,交給穆華林。


  趁穆華林看信時,沈書心頭掠過幾個想法。黃老九極有可能認識穆華林,他們下棋的時候,不知道穆華林是否出言試探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攫住沈書全身,讓他有些呼吸不暢。


  如果在沈書回到家之前,穆華林同黃老九問過康裏布達的事,有可能穆華林已經知道康裏布達來過。就連聽完沈書的話之後,穆華林的沉默也是經過設計的,他突然發問,之後眼神猶如鷹隼一般,顯然是在觀察沈書的反應。


  無論穆華林是否已經得到消息康裏布達來過,最壞不過是穆華林會發現自己已經不是一枚聽話的棋子,比當麵撕破臉還要好一點。對於穆華林,沈書自己暫時還是有用的小角色,至少他不會現在動手殺人。


  想通這一點,沈書稍放鬆了一些,除了胃還有些許痙攣的緊張感。看上去沈書的神色如常,就連蒼白的臉色也被昏黃的油燈浸染得不那麽惹人注意。


  穆華林把看完的信放在桌上,側靠在椅子一側扶手上,他摸了摸下巴的胡子。穆華林的胡子比沈書第一次見他稍長了一點,朱元璋不在意自己的身邊有蒙古人做宿衛。


  “他說會直接回大都,這封信寫於八月中旬,大抵你在九月初收到,如果他快馬加鞭,應該已經回到大都。但信中他說自己受傷,想要雇馬車,到了杭州之後會改水路。慢的話,也許要走兩三個月。你給他回信了嗎?”


  “沒有。他是偷跑去雲南的,暗門最近並不太平,穆玄蒼自己也有許多事要處理。我相信康裏布達會兌現他的承諾,將傳國玉璽帶回來。”


  “你在賭博。”穆華林加重語氣說,“賭注是我托付給你的寶物。”


  這一瞬間沈書察覺到一絲危險,他嘴角的笑容輕輕凝住,隨著沈書開口說話,那絲僵硬並未留下痕跡。


  “能贏來胡坊未來主人的效忠,玉璽在師父手中也不過是束之高閣,何不成人之美,不僅沒有損失,還能放一筆豐厚的利錢。您不是常教我要學會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


  “你在利用他?”


  穆華林的問話使沈書的頭皮傳來發麻的感覺,他舒開雙眉,微微笑道:“康裏布達滿口謊言,本不值得信任。既然是賭博,就有高風險,這一次我賭他值得相信。”


  “要是他不能把傳國玉璽帶回來。”


  “我會為師父取回來。”沈書道。


  一聲突兀的輕響,轉瞬間沒了聲息,有個人影從門上匆匆閃過。


  穆華林收回視線,看了沈書半晌,說:“三個月內,拿回玉璽。”


  “這需要師父的幫助。”沈書直言道,“我會擬一份承諾信,需要師父拿給也圖娜謄抄一份,並落下她的簽名和手印。”


  穆華林移開了眼睛,起身之前,他道:“沈書,你變了很多。”


  “如今的天下局勢,瞬息萬變,這當中的人,豈有不變的道理。師父,您不是也變了許多麽?”汗水濕潤粘膩地粘在背心,沈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趨近於平靜。


  穆華林頭也沒回離開了房間。


  許久後,沈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冰涼,沈書隨手將茶潑在地上,從茶壺中倒出溫熱的茶滿上,長籲出一口氣,以手指扯鬆係緊的袍領,沈書緩慢啜淨整杯茶,將衣袍整理好,去找高榮珪。


  高榮珪顯然正在等他。


  沈書確定地問:“你聽見了?”


  高榮珪的神色顯得一言難盡。


  沈書:“我信任康裏布達,要讓他爹心甘情願交出傳國玉璽,免去康裏布達自己去偷的危險,我必須讓穆華林與也圖娜達成交易,打個時間差,讓康裏布達把玉璽帶回來,作為交換納門塗,或者說也是交換他心愛的女兒的代價。如有必要,也許我們得扣下也圖娜。”


  高榮珪情緒複雜,從沈書進門到現在,他的眉頭始終牢牢鎖著。


  “你有兩個選擇,相信我,繼續跟著朱元璋的軍隊征討浙東,搏殺功名。不相信我,明天就可以騎上快馬去追康裏布達。”說完,沈書不做停留,替高榮珪關上了門。


  冷冽的風穿過長廊,還不到亥時,談不上夜深。沈書身上的汗幹了,帶來微涼的潮潤感覺,他想待會洗個澡。


  最後,沈書敲開黃老九的房門。


  黃老九還沒睡,房間裏彌漫著刺鼻的藥味,他正用木篾片往紗布上抹黑乎乎的藥膏,旁邊的小石鍋裏餘下一點貼底的藥膏,泛著白光。


  “來,幫我的忙。”黃老九趴在榻上,掀起袍子。


  沈書替他將袍子卷起來,推過腰部。


  “唔……貼在腰上。”還有餘溫的藥膏粘在黃老九的腰上吧唧一聲,他給了沈書一些幹淨的布,讓他幫忙再綁兩圈,“老毛病,天氣太冷,就會酸痛。”


  沈書扶黃老九坐起身。


  “不用收。”黃老九按住沈書去拿鍋的手。


  沈書在凳子上坐好,麵對著黃老九,黃老九坐在榻畔,隨手係上衣服帶子,“找我什麽事情?”黃老九的嗓音顯得濁重,他別過臉咳嗽數聲,似乎用了極大力氣才克製住繼續咳嗽的衝動。


  “老先生認識穆華林?”


  “穆華林?”疑惑從黃老九麵上一閃而逝,他露出想明白了什麽的表情,癟了癟嘴,“從前見過,不是很熟。”


  “在大都見到的?”


  “在大都皇宮見到的。”


  沈書讓黃老九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他總覺得老人的眼神顯得和善溫柔,令他有一些不恰當的內疚。


  “他偶爾來找我下棋,在怯薛中他的棋藝不差。但他許久才進宮一次,深受蒙古皇帝的信任。有幾次我負責修繕皇宮中的佛堂和花園,他替我們尋來一些珍貴的顏料和寶石,有過些接觸。更多時候隻是下棋。”黃老九停頓下來,言簡意賅,“說事。”


  沈書遲疑道:“我回來之前你們有沒有聊到康裏布達?”


  “聊過了。”


  沈書心裏一咯噔,臉色不好看起來。


  “否則我無法解釋為什麽離開大都。我告訴他有一天一個孩子受傷掉在我的老院子裏,後來皇宮宿衛隊徹查此事,我不得不離開大都。”黃老九輕描淡寫說,“我說你是那孩子信得過的好友,他將我送到應天安頓下來之後不知所蹤,再也沒有露麵。”


  “您……不是才見過……”沈書有些合不攏嘴。


  “見過什麽?”黃老九屈起食指輕敲兩下自己的太陽穴,“年紀大了,記性不是很好。”


  沈書說不出什麽滋味,同黃老九閑談幾句,扶老人家躺下,替他蓋好被子,把熬製藥膏的石鍋拿出去用冷水泡上。


  剩下的時間還足夠沈書痛痛快快洗一個澡,不知何處飄來桂花香,沈書現在的住處,角房裏似乎有地方沒有封好,泡澡太久會覺得冷。沈書隻泡了一會,就起來用熱水重新衝一遍,回到書房給紀逐鳶寫信。


  次晨,高榮珪與沈書道別。


  “去找康裏布達?若要快馬,午後才能給你找來。”沈書打著哈欠說。


  高榮珪煩躁地一撥頭發,嘲諷道:“我真去找媳婦了,你還能如此氣定神閑?”


  “不然怎樣?哭著抱住高兄的大腿,把鼻涕口水都糊在你腿上,哀嚎求求你了不要走嗎?”沈書搖了搖手,“我一輩子也做不出來,用不用馬?”


  “不用。”高榮珪道,“把馬給我兌成錢。”


  “……你怎麽不多睡會?”


  “……給你省了一匹馬的錢,難道不該給我嗎?”


  “我會加在你的欠條裏。”沈書道,“你真要一匹馬那麽多?”


  高榮珪想了想,說:“算了,有軍餉,不借了。利錢給我免了啊,老子暫且不告假,什麽時候可以告假?”


  “少也得明年夏天。”沈書含糊道,吸溜著鼻子,移開眼睛,坐在小凳上把鞋換過。舒原正好過來,沈書讓高榮珪同車前去,先送他到軍營去。


  上車後沈書一直靠著車板打盹,等到高榮珪下去之後,沈書才睜開眼睛。


  舒原道:“高榮珪也要去打仗?”


  “正在向東擴張的緊要關頭,錯過這個時機,本屬於他的位子就要被別人占去了。”沈書讓周清倒了杯茶喝,喝完茶,沈書下車,讓舒原和周清兩個就在車上等。


  沈書離開不久,林浩打開車門。


  陽光突然照進車廂內,映出舒原閉著眼睛熟睡的模樣。


  李恕喉頭微一滾動。


  周清叫醒了舒原,他來回打量二人一番,朝舒原說:“小的先下去。”說完周清下車,李恕上車。


  李恕插上車門的門閂,返身過來,靠近舒原。


  舒原不大習慣地往後拉開些許距離。


  李恕再次靠近上來,說:“我不想讓車夫聽見。”


  於是舒原強抑住李恕挨得太近,呼吸交融的曖昧感,微微皺著眉頭問:“你怎麽知道我在車上?”


  “隻有帶著你,馬車才會停在外麵,林浩一個人時會把馬車交給府裏人看管,自己去門房坐著喝會茶。”


  舒原意識到,這代表李恕一直都很留意沈書的車馬。


  “那日在鴻雁歸我同你說的話,你可仔細想過了?”李恕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十月初三,我就要隨軍出發,不用同沈書告別,你帶好行李,離開他家便是,我直接帶你去見朱文正。”


  “當初你就是這麽另擇明主的?”


  李恕一愣,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那日我不是同你講得很明白。”


  “那日我也同你講得很明白,我不會跟你去朱文正的手下,將來你升官發財也不必惦念舊情。”


  “你在與我賭氣?”李恕道,“你住在他家裏,是寄人籬下,將來仕途也會因為沈書擋在你前麵,而無法出頭。你知不知道沈書回自己家住的那段日子,朱文忠也從未有提拔我的意思。隻要有他在,你跟著朱文忠有什麽用?”李恕語氣越激憤,便把聲音壓得越低,幾乎要貼上舒原的臉。


  “要是你把一個人真當成自己兄弟,隻會為他身處順境而高興。”舒原別開頭,鼻梁擦過李恕的側臉,他微微皺起眉頭,想要往後退,卻已沒有可以退的地方。


  李恕伸出一條手臂,將舒原置於自己手臂和馬車之中的小小空間,逼視著他。


  舒原又道:“你在妒忌他。”


  “我沒有。”李恕道,“良禽擇木而棲,我隻是選擇更能發揮我的才能的明主。就像你從張士誠改投朱元璋一樣。”


  舒原胸口激劇起伏著,他有些被激怒了,但他隻是抿緊了嘴,沒有說話。


  “難道不是?”李恕拈起舒原的下巴,借著馬車窗簾投入的微光,睨起雙眼,他甚至能看清舒原脖子上因為生氣而凸出的血管,他的皮膚在陽光裏透出像要融化的雪光。


  李恕低下頭去。


  車門轟然被撞開,李恕狼狽地從馬車中滾了出去,癱坐在地上。


  林浩震驚得張圓了嘴,不遠處的周清也過來,扶起李恕。


  “後來李大人便生氣地拂袖而去了。”周清垂著頭,朝沈書稟報。


  “他們吵架了?”沈書一邊在火上烤靴子,一邊側過臉看周清。


  “當時小人離得遠,沒有聽清,得問過林浩才知。”周清說,“不過舒先生似乎很喜歡少爺,問過我不少少爺在和州的事情。”


  “比如呢?”


  “什麽時辰起來,白天都做些什麽,他還格外留意少爺愛吃什麽,還問過小人知不知道少爺什麽時候生辰,都怎麽過的。”


  是舒原會關心的事情,沈書不禁笑了,讓周清退下。


  “要叫林浩來嗎?”周清問。


  “不必。”沈書把靴子立在牆邊,用冷水洗了手,擦了點潤手的膏子,就著還沒燃盡的炭盆烤火,頓時整個房間裏都彌漫著清淡的香味。饒是夜晚寒冷,也在這一瞬間騰起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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