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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第一縷晨光照在屋簷下掛的雨珠上,那搖搖欲墜的光珠不堪其重地脫開瓦片,滴入簷下的水溝裏。


  “再睡會。”紀逐鳶不由分說地把坐起來的沈書一把扯回到自己懷裏,雙臂鐵一般地將他桎梏著。


  “你睡你的,我得起來,好多事。”沈書低聲哄他哥,紀逐鳶沒睡醒,眼神散發出戾氣,最後吻了吻沈書的嘴和脖子,才放他起身。


  沈書到了陳迪家裏,直奔朱文忠的院子。


  “我都快吃完了你才來?”朱文忠拿著筷子,點點頭問沈書,“吃飯了沒?”


  沈書便坐下來,朱文忠叫人給他添一副碗筷,就著早飯,沈書把昨夜在家裏分派的事情給朱文忠說了。


  “成,你寫一封書麵的報上來,附上這一批的賬本,回頭我拿給馮叔。不過怎麽把管家派去了?我以為你會讓張楚勞去。”


  “他老婆不是要生了嗎?”


  “公事為重。”朱文忠吃得差不多了,擦了擦嘴,坐在旁邊看沈書吃飯。


  “反正還有人可用,又不是非他不可。要是什麽事情全都不講人情,就不會有人為你死心塌地地效力。你舅舅為什麽要謁孔廟,便是為了安文人儒士的心。秦從龍夫婦不還在你舅隔壁院裏住著麽?”


  “那可不,從不直呼其名,尊稱一聲‘先生’。”朱文忠模仿朱元璋平日的模樣,點頭哈腰作了個揖。


  “這方麵你可比你舅差遠了,多學著點。”沈書唏哩呼嚕地吃粥。


  “這麽餓?你昨晚沒睡好?”朱文忠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都腫了,哭過?”


  沈書一口粥嗆在喉嚨裏,連忙擺手,“嫌我吃得多?那我不吃了。”


  “哎哎,不是這意思。”朱文忠實在拿沈書沒辦法,讓他趕緊吃,兩人相互沉默了片刻,朱文忠說,“你騎射也別疏忽。”


  沈書聽出來朱文忠話裏有話,從碗口邊緣抬起眼睛看他。


  “明年要在浙東一帶大肆用兵,昨天晚飯時候,我舅突然問起我的騎射來。”


  “他平日不也很關心你的功課和騎射?”


  “不一樣,還問我,假如我要攻打池州,當用何策。”朱文忠道,“我連池州在哪兒,水田還是陸地,樹林還是河流,平原還是高山都不清楚。”


  “你舅生氣了?”


  “那倒沒有,指點了我一番,還讓我回頭到書閣去找池州的地圖,再找幾位將軍虛心求教。”


  沈書放下筷子,李垚遞過來一方帕子,沈書在唇邊輕輕按了幾下,擦淨手指,把帕子放在桌上,抬眼認真看朱文忠,“那是要讓你領兵了,也許正是要讓你去池州。池州一帶現在還是徐壽輝和張士誠的地盤。看來徐達這次雖未迅速拿下常州,主公攻下常州之心甚是堅定。”


  “不然不會連徐達和湯和都降級處置,我舅從未對徐大哥這麽嚴厲過,還去了一封信訓示。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打過去。”


  “隆冬不宜用兵,打到十一月中旬,若還打不下來,恐怕就要看明年了。”沈書如此同朱文忠說,是日忙到天黑之後才回到家裏。


  “少爺回來了。”周戌五吩咐擺飯。


  晏歸符被派到常遇春手下,打仗去了還沒回來,就沈書、舒原、紀逐鳶,和黃老九在飯桌上。沈書一早走得急,都忘了叮囑紀逐鳶幾句,吃飯時沈書特別留意了一下,紀逐鳶吃個飯,正襟危坐,全無隨意。黃老九也沒說幾句話,天氣冷了之後,黃老九常日咳嗽。沈書讓人給他做了潤肺的梨湯,照例是晚飯過後不多會就送過去。


  黃老九在軍備製造方麵的一身本事肯傾囊相授,現在沈書是真心誠意對他孝敬,而不是替康裏布達照顧他。沈書還盤算等康裏布達回來,他一天天居無定所,高榮珪也常常要出外打仗,就讓黃老九在自己家裏一直住下去好了。


  不過,黃老九離席後,紀逐鳶同舒原都顯得隨意許多。


  沈書頗覺得好笑,道:“你倆這麽怕他?”


  “讓老先生訓斥的回數多了,難免有些……”舒原一臉後怕。


  “快吃。”紀逐鳶給沈書夾了隻蝦,取一隻空碗盛湯給他。


  晚上上了床,沈書事先聲明今晚隻抱著睡覺,紀逐鳶敷衍地點頭,等滅了燈,兩人抱在一起睡覺的時候,紀逐鳶把下巴擱在沈書的肩窩裏,以唇碰碰他的耳朵,極輕聲地問:“早上做得不舒服?你不是還哭……”


  “你還說!”沈書氣鼓鼓地說,“險些尿了。”


  “大不了換被褥。”


  “讓人看見成什麽樣子?”沈書臊得渾身都有點熱,生氣地用手肘頂了一下紀逐鳶。


  “我洗。”紀逐鳶低聲道,“不讓他們看見就是了。”


  沈書扭來扭去想從紀逐鳶的懷抱裏躥出去,奈何體力上完全不是對手,紀逐鳶的身軀火熱,被子外麵也有點冷。沈書做樣子地掙了幾下,隻得由他去。


  紀逐鳶本意就隻是調戲一下沈書,把人抱在懷裏便不再動了,親了一會,兩人都在犯困。


  沈書迷迷糊糊地問了句:“這次能歇幾天?”


  “明天就去軍營。”


  “駐守應天?”


  “帶人去常州支援,常州久攻不下,元帥下令增兵。”


  “不是已經增過了……”


  “總不能讓人閑著,也許不會在常州久待,聽從吳禎的調令便是。”紀逐鳶呼吸一窒,握住沈書的手,“快睡覺。”下一刻紀逐鳶就說不出話來了,手指不自覺抓緊沈書柔軟光滑的頭發。


  深秋的晚風幹燥寒冷,融融夜燈之下,舒原捏了一下眉心,把算完的賬本放到一邊。


  狗搖尾巴跑過來,蜷縮在他的腳背上。舒原拈起一張字條,李恕約他在孔廟祭典結束後到名為“鴻雁歸”的一間茶樓包間敘話。這是數日前李恕找機會遞給他的字條,當時李恕把字條放在他手裏當即就走,兩人沒有作任何停留,更不要說談話。


  舒原用手指梳理狗毛,另一隻手把字條放在燭火上,直至白紙化為灰燼。


  九月十五,朱元璋率文官班子拜謁孔廟,舉行盛大的祭孔儀式。自然,不能與大元朝廷這所辦的相提並論,文官與儒士們皆具衣冠,隨禮樂班子徐徐步入大殿。


  “還沒完?”沈書身邊的文官他不認識,那人卻湊過來小聲問他。


  “快了。”沈書敷衍道,強撐一雙倦眼,昨晚幾乎沒睡,隻想躺在地上。恰又是個好天兒,九月中旬的陽光灑在人臉上格外舒服,不能睡覺真是太遺憾了。


  儀式結束後,有人過來同沈書說話,沈書想找舒原一塊走,卻沒找到人,最後隻得坐林浩的車,獨自去文官們聚集的行衙繼續商討勸農的人手分派。事畢,對過一陣要下發給各級司農人員的指導文書進行增訂。這是個長久工程,主要參照農桑輯要,而農桑輯要一書,本也大量參照四時纂要、齊民要術等書,於是齊民要術也被搬出來比對增減,也請裏正們推了幾名農夫中的翹楚,以便對舊書中大家疑惑不解之處作出解答和調整。


  應天府周圍有幾個村落水渠枯竭,也需重新打通,有的水道廢棄過久,甚至河裏長出了樹,得派民兵幫忙砍掉,將淤泥挖出,堆成堤壩,重新引水灌溉田野。這些問題都亟待在開春以前完成,以便保證第二年的糧食供應。


  沈書帶來在和陽搞種植時具體負責的幾個小吏,群策群力,也讓不少人留意到這個年輕人。一打聽隻是朱文忠身邊的伴讀,便無人再來拉攏他。沈書樂得清閑,隻管泡在書裏,便是農書,沈書也讀得津津有味,尤其喜歡聽請來的農夫侃田間地頭的故事。這是枯燥的修撰工作中唯一的樂子。


  另外便是謄寫,所有人都被派了謄抄的活。


  晚上沈書用熱水敷手腕,這時方有空看看鑄造局的圖。


  小廝在門外敲門。


  沈書頭也沒抬地問:“何事?”


  “穆玄蒼找少爺,是讓他來書房,還是帶到別處等您?”


  沈書眼皮子一跳,這時才發覺看久了文字,眼睛有些酸了,沈書放下筆,左手捏了捏酸脹的右手腕,朝外說:“帶他過來,叫廚房做點宵夜來,扁食也行,沒有就煮兩碗山藥麵。”


  說完,沈書連忙把腳從橫木上放下地,穿好鞋,尚未起身,穆玄蒼已經推門進來。


  “我叫人去做吃的,等會就能吃得上,你要是不餓就去給廚房說一聲。”沈書去點亮多一盞燈,用手掌護住火苗,屋裏頓時亮了幾分。


  穆玄蒼傻愣愣地站在那裏。


  沈書把燈放好,擰起眉頭,重新坐下來,懷疑道:“你不是來找我借錢吧?”


  穆玄蒼坐下來,用手捏了一下鼻梁,抬起微紅的雙眼。


  “我以為你會把我拒之門外。”


  沈書倏然會意過來,莞爾道:“早知你有這個想法,我就讓人把你關在外麵了。”


  “你的門關得住我?”


  沈書眉頭一揚,把手揣進袖子,笑看著穆玄蒼。


  “好吧,你要真這麽做了,我也不會硬闖。”穆玄蒼低頭,掩飾心中的悸動,良久,他再抬頭,神色已如常,“我派人到左司尉住的村上探聽,那個村落較為偏僻,村裏人不多,去一個生麵孔,就極易引起左鄰右舍的注意。於是我的人各自借著做買賣和奔親戚的由頭,混進村子,又住了一陣子,各自打探。左司尉是五年前娶了村裏的一名女子,他入贅到女方家中時,雙腿就已殘廢。隻是他攜帶許多金銀,為女方的父母養老送終,在村子裏做點手藝品的買賣,過得也不錯。唯一可惜的是,兩年前他的妻子病逝,他還很傷情一場。堅持要為妻子守孝終身,絕不再娶。”


  “沒人嫌棄他的瘸腿?”


  穆玄蒼一哂:“據說,他還有幾箱金銀,家裏囤積了二十口人兩年都吃不完的米。”


  “……他混得真不差。”沈書算了一下,自己家裏可能都沒有這麽多糧食,戰亂時候,吃的比錢還重要,情況特別糟糕時,有錢也買不到米。


  孫儉端來兩碗魚肉做餡兒的扁食,吃了點東西,沈書手腳溫暖起來,湯汁乃是豬骨熬成,放了蝦皮煮,飄著些許嫩綠蔥葉,鮮美難當。


  沈書吃完餛飩,連湯都喝得幹幹淨淨,臉上因為發熱而泛紅。


  穆玄蒼目不轉睛地看沈書。


  “吃你自己的,看我做什麽?我已經吃完了。”沈書朝穆玄蒼亮出空空如也的碗底。


  穆玄蒼吃得很慢。


  沈書算看出來了,這人似乎並不喜歡吃帶湯水的東西,還是炙羊腿那樣口味重的食物對他胃口。


  “如果他是五年前到村裏,那便是在爆炸發生後不久,就到了這個村子。應該能查到線索。”


  “毫無線索。”穆玄蒼的嗓音中流露出某種畏懼,他放下碗,思索著說,“我跟你一個想法,讓手下打聽當時為他看診的大夫。他雙腿既廢不久,當然需要有人給他抓藥敷藥。結果村裏人都說他到這家之後,便沒有就醫。村裏的大夫我也著人去問了,說不記得給他看過病。不僅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嶽家都死得幹幹淨淨,於是我又想查他家裏的下人。下人又聾又啞,是個老頭,我的人怕驚著那名下人,打草驚蛇就不好了,我便讓他們繼續就在村裏潛伏,但不要再打聽他的事情,以免讓他覺察到。”


  “你看,他像是有所覺察了嗎?”


  “應該沒有,否則他會想辦法離開。”穆玄蒼道,“去找他的不止有林鳳,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人。”


  “有暗門中人嗎?”沈書又問。穆玄蒼嘴角勾起一道怪異的弧度,似笑非笑,他朝著沈書點了一下頭。


  “還有幾個胡人,恰好有一個我曾打過交道的,他是我們在滁陽的‘哨子’,一個唐兀人,在滁陽開一間客店作為我們傳遞消息的落腳點。”


  “什麽是‘哨子’?”


  “就是拿錢盯消息的人,他們不是暗門的人,隻是出賣消息賺取額外的收入。這些人甚至不會知道自己在和誰打交道。”


  “他們不會暴露你們的存在嗎?”


  “沒有人想死於非命。”穆玄蒼又道,“何況還有錢賺,在有些人眼裏,錢比命重要。”


  穆玄蒼留意到沈書的表情,皺起眉頭,說:“你想到什麽?”


  沈書搖頭:“我就是想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穆玄蒼相信了,淡道:“我隻是尋著這個機會,來探一探你有沒有生氣,不是要讓你幫我想出什麽結果來,你對這些也不熟悉。”


  “上次說的話,是我冒昧。”沈書道,“隻你一直不來,我也不知道你現在落腳在何處。”


  “我來找你便是。”穆玄蒼對著沈書突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幾許自嘲,拇指撫著食指上一枚青金戒指,“也許你不相信,有時我想把進出這裏的那些人給……”


  “什麽?”沈書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穆玄蒼大喇喇一笑,手指在桌麵上點了點,端起青花湯碗。


  “不能浪費,又蹭你的吃喝,改日真要給你送點錢來。”


  “錢是多多益善。”沈書笑道,“你真的要送,我也不會拒絕。”


  送走穆玄蒼,沈書也沒有心思再看圖了。沈書收好圖紙,讓人燒足大半桶熱湯,加了些助眠的草藥。


  沈書整個人浸在熱騰騰的水裏,奶白的濕潤霧氣模糊了他的臉。


  唐兀人,滁陽,客店。


  那一晚大雪漫天,也圖娜走後,穆華林帶沈書在漫長不見盡頭的街道上、屋簷下行走,直至他敲開一間房門,溫暖的黃光映照到沈書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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