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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那放什麽地方不行?”朱文忠道,“就讓他跟張楚勞一起。”


  “在鑄造局放一個可信賴的人,我是你的人,大家都知道,放一個根底幹淨,不曾被人留意到的人去鑄造局,先讓他看賬,過個一兩年,再往上提。那時你十八九歲,是時候帶兵了。”沈書看見朱文忠豁然開朗的神色,知道他已經領會自己話裏的意思,便不再多說,端茶來喝。


  “這個人真能靠得住?”朱文忠顯得還有些顧慮,遲疑地說,“舅舅派了楊憲,到隆平府去見張士誠。給他帶了一封信。”


  沈書擦擦手指,拿了個餅吃,一隻手在下巴底下接去餅渣,往嘴裏放。


  “信裏說什麽了?”沈書道,“你舅讓你看了?”


  “我正好在,自然還是,唔……”


  不用朱文忠說明,沈書當然曉得,朱元璋肚子裏墨水有限,凡通信、布告一類文書都有那幾個最受信任的文士在旁出謀劃策。


  “舅舅拿隗囂比張士誠。”


  沈書噗一口茶噴了出來,連忙側過頭,嗆咳數聲,接過朱文忠遞過來的絹帕,擦了擦嘴。


  “我也不甚熟悉隗囂是何人,當時並未覺得不妥,回來後我翻了一下……”


  沈書:“隗囂原也是豪強,光武皇帝登基後,隗囂因與光武帝的族兄劉玄不和,回自己地盤天水當土霸王,自封西州大將軍。後來鬱鬱而終。”


  “正是,此人實在是……不太入流。”朱文忠尷尬道,“張士誠雖隻是個私鹽販子,卻也算是有些見識的人。”


  “還有錢。”沈書接口道,“他的錢糧充足,尤其現在官軍主要對宋用兵,張九四快活賽神仙,必有一番擴張。你舅不也打這個主意嗎?他這麽寫是想跟張士誠現在就開戰?”沒等到朱文忠答話,沈書眼珠一轉,蹙眉道,“現在開戰也不失為一個好時機。起義軍自顧不暇,正月間,張士德攻下常州,之後便一直在常州鎮守,眼下六月,想必常州已經修好城防,不好打就是了。”


  “所以你確定無人會認出你這位‘好朋友’?”朱文忠道,“再是個小官,開戰後必然會有人被俘,有人投降,若讓人注意到。”


  沈書想起了韋斌,正是因為韋斌告密,令朱文正得知沈書一行隱瞞了曾在高郵效力,他有舉薦之功,也有舉薦之嫌,朱文正深知朱元璋多疑,其時穆華林已憑他自己本事成了朱元璋的宿衛,其次是紀逐鳶也已到軍營效力。沈書自己好像剛到朱文忠跟前沒多久,最讓朱文正感到危險的是穆華林在朱元璋身邊這件事。韋斌找朱文正的管家,意欲朝他告密,讓朱文忠截下,朱文忠收買了朱文正的管家,讓他不要先不要告訴朱文正。


  然則韋斌的死疑點重重,他的死法、可達成的下手條件,沈書與朱文忠曾有一番條分縷析,下手的最有可能便是朱文正。有此前車之鑒,朱文忠的警惕也有道理。


  “放在鑄造局被人認出的可能不大。”沈書沉吟片刻,說,“若張士誠看出你舅信中嘲諷於他,必勃然大怒,若真與張士誠開戰,我倒有一個想法。”


  朱文忠示意他說就是。


  “人先在我家裏養著,若真的是開戰了,等到歸順投降的這些,入城之後,把舒原放在裏頭便是。這樣也不必隱瞞他的身份了,何況他原在隆平就是一個不逃會死的局麵,那時便是有人想出賣他,也不妨事了。”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朱文忠一拍大腿,“行,就這麽辦。不過你與他也久未見麵了,不要輕信於人。”


  沈書心裏十成相信舒原,但為使朱文忠安心,還是說:“先用著,對了,你記得周清?”


  “有點娘那個?記得,也好久未見了。”


  “……”沈書麵無表情道,“他隻是比較斯文,不會與人高聲說話而已。”


  “好好好,他怎麽?”


  “他跟人學做賬也學得差不多了,周清隨我護送元帥夫人去太平,頗有智勇,隻是年紀小,需多曆練。屆時讓他也去鑄造局,同舒原一起,你總可以放心了。”


  兩人如此說定,沈書把銅礦的情況朝朱文忠一並報告完,朱文忠的文章也寫得差不多了,沈書便拿過來看一遍,與他討論,替他改了幾處。朱文忠現在不大抱怨做文章難了,午後練射箭,近來增加了長兵,以便將來馬上衝刺。


  沈書一進家門,便見著院子裏有人擺了棋盤,黃老九把棋子向棋盒內一投,打趣他的對手:“你的救星來了。”


  沈書入內在自己房中洗手,冰冷的清水帶給手背清涼之意,也讓沈書的思路清楚起來。


  “我沒去找你,你倒來找我了。”沈書把擦過手的布搭在架子上,回頭看見穆玄蒼正把著一個茶壺,揭了蓋子往裏看。


  沈書叫人煮茶來,坐下來,注視穆玄蒼。穆玄蒼新把臉刮得光生,看起來精神不錯,暴露在外的脖子、手,都沒有明顯受傷的痕跡。


  “你說等我從鎮江回來,有事跟我說,什麽事?”


  “林鳳跑了。”


  沈書反應極快,“我聽說了。”


  穆玄蒼反應也快,“衛濟修告訴你了?”


  “我問的。”這件事不用瞞穆玄蒼,沈書直言道,“回和陽走得急,幾乎是才回來這裏,立刻就出發去和陽。我的一位故友,求助到和陽,我去接人。因為不知道你是否在和陽,我讓鄭四到你暗門的幾個鋪麵上去問過。你關了一部分鋪子?”


  “嗯,和陽地方小,我也不知道兀顏術當初為何選在和陽。既然朱元璋也遷到應天府來了,時移世易,現在主掌暗門的是我,不再是兀顏術。”


  “接著說林鳳。”


  “林鳳從鶴慶路回和陽後,去找過你,你跟我說了之後,我實在很在意……”


  “她隻是向我打聽衛家發生的事,又沒有問你。”


  “你先不要管這個。”穆玄蒼眼眸迸射的精光亮得可怕,他漸漸湊近到沈書的麵前,突然眼睛向上一移,坐了回去。


  孫儉送茶進來,端來一盤果子。


  他出去後,穆玄蒼才壓低嗓音說:“我派人跟著她,康裏布達那邊不是不需要人跟著了嗎?於是——我派跟康裏布達的人去跟她。”


  這意味著跟蹤林鳳的人技藝遠在她之上,可以不令林鳳發現。


  “有什麽發現?”


  “她去找了一個死人。”


  “死人?”沈書皺起眉頭。


  “是一個,在暗門的記錄中早已被炸得四分五裂的人。”穆玄蒼端起茶喝了一口,嗷的一聲,把茶水打翻得一身都是。


  緊張的氣氛瞬間被打破,沈書哈哈大笑起來。


  穆玄蒼現出無奈的神色,氣得咬牙,無可奈何道:“別笑了,老子的鳥要是給燙廢了,我就把你那個小廝綁去閹了。”


  “門主大人,我請你講講道理好不好?又不是孫儉給你潑身上的,快說!”沈書當即踹了他一腳。


  穆玄蒼雙手撐在凳子上,朝後挪出沈書夠不著的距離。他對沈書眼神示意,沈書隻得起身去看外麵,轉回來,沒好氣地說:“我家裏的比你家裏的靠得住,我就不說什麽了。”


  “那個死人,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我的死對頭。”


  沈書喃喃道:“左右司尉,八大都尉。你以前說過你是右司尉,林鳳去見的,是八大都尉中的一個?還是左司尉?”


  穆玄蒼:“配做我的對頭,自然是左司尉。暗門設置左右司尉,分別職司情報和暗殺,元人素以右為尊,在我門中卻有不同。”


  沈書沉吟道:“暗門本是漢人所建,吉事尚左,凶事尚右。鄭箋也有雲:喪尚右,右,陰也;吉尚左,左,陽也。暗殺為凶事,你是右司尉,總領暗殺職司;你這個兄弟任左司尉,總領情報探查。元人以右為尊,他在門中的地位,比你要高半截吧?”


  穆玄蒼呼吸略微窒了一下。


  “我有時候真的很不想跟你說話。”


  “那不要說了。”沈書作出無所謂的姿態。


  “你叫我不說我就不說,豈非很沒有麵子。”穆玄蒼道,“他應該在至正十一年就已經死了,有一次去大都,探軍備寺的一份文報,恰逢幾步之外的一處□□點爆炸,死無全屍。我的手下親眼所見,左司尉還活著,林鳳對他的態度十分恭敬,行跪禮。林鳳的手臂上沒有暗門的標記,不能算作是暗門中人,於是我讓人順藤摸瓜,繼續跟蹤她。”


  “結論呢?”


  “剛開始查還沒有結論,當年左司尉的任務,隻有比他級別更高的人才知曉。”


  “兀顏術知道。”


  “正是。”穆玄蒼答道。


  “爆炸可能與兀顏術有關,你得查清楚左司尉是僥幸獲救,還是另有隱情。”沈書已經想到一種可能,但不宜現在說,以免穆玄蒼跑偏。上次穆華林在太平府裏突然動手襲擊穆玄蒼,已讓他對穆華林有諸多懷疑,兀顏術與穆華林是舊交,這一切都預示,穆玄蒼的懷疑可能確實出於他個人的感受,但也未必就是錯的。


  果然,穆玄蒼又說:“我覺得是另有隱情。不過你師父既現在不動我,我也不去動他。沈書,你是跟我一邊的吧?”


  沈書微微抬了一下眉毛,倒了杯茶喝,氣定神閑地說:“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是。若有人欺騙、濫殺、偽裝,實則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壞蛋,你一定會同他劃清界限。”穆玄蒼侃侃而談。


  “你把我想得太一塵不染。”沈書道,“絕對的立場和主張,往往會讓人活不長久。為了教會我這個,我師父說過太多似是而非的言語,那時我沒有想清,近來越發有了體會。”


  穆玄蒼臉色難看起來。


  “如果你是同我做朋友,朋友有朋友的做法,我自然站在朋友一邊。如果你要利用我同我師父相鬥。”沈書頓了頓。


  穆玄蒼顯得有些緊張。


  沈書無辜地瞪大了雙眼,巴掌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困惑地蹙起眉頭,“你覺得穆華林當真很看重我?”


  穆玄蒼的呼吸聲變得十分粗重,沈書都聽見了。


  沈書一笑:“你自己不也在懷疑嗎?我不知道你的過往,但你顯然從不相信天下有免費的好處,哪怕是別人給予你的好意,你也會找機會兌換成錢還給人家。穆玄蒼,朋友不是這麽做的。”


  “我不用你來教我怎麽做。”穆玄蒼起身,臉上褪去了時刻偽裝的慵懶笑意,他渾身甚至散發著隱約的殺意。


  就在穆玄蒼走出房門時,聽見沈書由始至終沒有變過的溫和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隻有真心真意,不與得失利益牽扯,你才會有真正的朋友。”


  穆玄蒼腳步頓了頓,低沉地說:“你怎知我沒有過。”說完他不再停留,晚飯也沒吃就走了。


  不吃正好,省一個人的口糧,而且舒原還帶來一隻狗,每天家裏都要多耗一張嘴。入夜,涼風幽幽,正好在庭院裏乘涼,有了舒原,黃老九又多一位學生。


  可惜這位學生的根基比沈書還差。


  黃老九背著舒原跟沈書嘀咕過一回,沈書盯著黃老九吃銀魚蛋羹,自己肚子也有點餓,慢悠悠地說:“匠戶,與儒生,您覺著人家應該有什麽根基?”


  “……你不也是……”


  “我是因為跟著我哥從軍,在軍營裏見識了些罷了。”沈書想起一些往事,拿個銀撥子把燈挑亮些。


  “你們還從軍過?官軍?”黃老九似乎很感興趣。


  “嗯,我倆的爹娘病死的病死,被人打死的被人打死,家裏三天兩頭遭人捎糧。不搶別人,自己就要被搶,那時走投無路,元軍四處征兵,當地的鹽民,年齡合適的基本都被征兵。家裏也沒有牽掛了,種地還得熬上好幾個月才有收成,怕在那之前就餓死了,就決定去吃皇糧。總之,也是饑一頓飽一頓,從來沒有敞開肚皮吃飽過。”


  “你父親……”黃老九聲音奇怪地沙啞了一下。


  沈書澄澈的眼睛望向他。


  黃老九垂下頭,手指發抖地舀了一勺蛋羹吃。


  “你父親怎麽死的?”黃老九咳嗽一聲,始終不抬起眼睛來,狀似不經意地問,“我聽人說你父親是中了進士的,為什麽沒有做官?”


  “做官也沒什麽好。”沈書催促黃老九快點吃了他好收碗,不知不覺間,沈書有時候覺得黃老九住在家裏,就像自己突然有了個祖父。而且自從紀逐鳶不在家之後,黃老九同自己的關係一日千裏,有時候沈書大膽到敢數落黃老九不吃藥。


  而黃老九挨了他的訓也不生氣,銅拐杖許久都沒拿出來過了。老人家的脾氣愈發像小孩,但每次教學就像換了個人,生氣時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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