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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舒原略顯疲憊,說:“確有這種可能,實際上有許多官員和將領,都希望朝廷能開出更加優厚的條件,譬如說給塊地方讓張士誠去當土皇帝。”


  “這不可能。”沈書當即道,“許給他大官做是可能的,但若要當個什麽王,絕不可能,內亂沒有全部蕩平之前,甚至可能許給他完者之名,封他做民兵元帥,都有可能。但這隻是朝廷利用各地叛亂的武裝之間互相爭鬥的權宜之計,一旦朝廷真的鎮壓了農民軍,蒙古地主且不論,或許可以封他們做官。漢人和南人卻必遭清算。”


  舒原呼吸不穩,露出一絲苦笑,嗓音幹澀,他喝了兩口茶,潤住了嗓子裏又癢又疼的不適,徐徐道:“所有人都在回避這個問題,我們起兵,打敗管領我們的蒙古人、色目人,自然,也有一些漢人、南人,他們或者降生時家境便富足,家產足夠使他們不必為生計所累,可以安心讀書,樂乎於山水間,一朝得中,便出仕做官,若朝中待漢族人過於苛刻,前途沒有了指望,他們便棄官而走。如今的世道,曾被拒在關外的北方民族做了漢人的主人。‘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窮苦的漢人等待這個時機已經太久,再也等不下去。”


  沈書以手指動了動自己的茶杯。


  “蒙古人、諸色人等,並非隻有富人。漢人、南人中,也有在大元數十載間,積下家業者。”


  “嗯。”舒原淡淡地說。


  沈書想起來,舒原家中似乎世代都是讀書人,也許祖輩還做過小官。還有李恕,沈書還記得認識李恕的時候,李恕便送了他極為名貴的一把短刀。因為這把短刀,還死了個孩子。將那些孩子聚在一起加以利用的,又是高麗族。曾經在金人治下的各族,也被稱為漢人。李恕家中行商,不算大富,也小有家產。至於漢族人做官的,更不計其數。


  “人真是頑強啊。”


  舒原轉過來看了沈書一眼。


  “無論統治如何苛刻,還是會想方設法忍耐,繁榮家族,庇佑子孫。”沈書微微睨起雙眼,喝了一口茶。


  “造反者眾,必有一場殘酷廝殺,不是朝廷鎮壓了揭竿而起的民眾,就是韃靼退回漠北。沒有第三種結果。”舒原道。


  小室內一陣沉寂。兩人都再清楚不過,幾支起義軍都已達到相當可觀的數量,以韓林兒為屏障,大元主力被牽製在中原地區,正是江南各軍坐大的最好時機。而宋政權已具備相對完善的一套統治,軍隊強大,能將官軍牽製在河南、山東一帶短則數月,若陷入僵持,極有可能拖過一兩年去。屆時官軍與劉福通所率軍隊將兩敗俱傷。


  無論張士誠,還是朱元璋,都在撿這個便宜。甚至是徐壽輝,也從中受益。


  “總之,你就同我先到應天,先歇息一段時日,養好身體。我找個人好好教你些拳腳上的功夫,防身總要的。”沈書不願長久陷入對混戰情況的討論裏,變數太多,多想無益。


  “沈書。”


  “嗯?”


  “我是不是很蠢?”


  沈書本已打算起身,聞言略一皺眉,安靜地把舒原看著。


  舒原咳嗽數聲,輕道:“我家中的管家、小廝早有二心,我自己卻不能察知。”


  “在自己家中,你要是成天疑心這個疑心那個才很奇怪吧,日子就過不下去了。”沈書沒有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樣的話,道理誰不知道?然而許多道理於一個人的生活根本無益。


  “張茂先的實力,根本不足以同周王敵對,要是我早一些冷靜下來……勸阻他們……”


  “那我就不是從應天來和陽接你,隻能將來到你在隆平府的墳頭替你除除草了。”沈書道,“孫捴不止在想辦法自救,他更想讓張士誠為他的倨傲付出代價,隻是恰好張茂先對張士誠的忠誠有限。不是張茂先也會有旁人,以眼下的局麵,張士誠手下沒有人有造他反的兵力和智慧,而若要聯絡元人。你以為孫捴被囚在一個誰都可以去的小院是為何?”


  舒原驚得眼神跳動了一下。


  “就是放在這樣的地方,他才有機會接觸到張士誠的手下人等,如果嚴密看押,魚兒哪有這麽容易上鉤?而你,在這件事裏已盡力了。無論他們怎麽說,如果身為一個人,對他人以殘虐的方式受虐無動於衷,那或許他還長著一副人的皮囊,裏頭兜著的早已不知道是鬼是妖。”


  良久,舒原才能說出話來:“就是故意放在顯眼的地方……”


  沈書沒有回答舒原,另起了話頭:“孫捴慘死在張士誠的陣營,鎮南王孛羅不花會為他向朝廷請封,他的妻子、兒女,都將受到好的照顧。如果他平安無事地回去,說降不成,耽於敵營一年有餘,等待他的會是什麽?”


  沈書打開房門,放溫暖的陽光進門。


  狗的目光跟著他,挺起脖子,等沈書回來坐下,狗慵懶地張大嘴打了個哈欠。


  “如果同你預測的一樣,也不失為一種安慰。”舒原道。


  天隱隱有陰下來的意思,晚霞綻出掛金邊的濃鬱紫紅,浸了一地。


  管事來說鄭奇五從鋪麵回來,要請沈書和舒原晚上一起就在家裏用個小宴。沈書住的地方就安排在臨近舒原的院子,本安排了另一處廂房,靠近鄭奇五的寢居之所,沈書稱翌日一早便要走,晚上還有事要同舒原商量,於是那管事重新布置了客房。


  說是小宴,卻也安排的極其豐盛,足用了半隻羊、一隻雞、兩尾活魚。鄭奇五的精神奇好,沈書一問,他果然是生意場上春風得意,連胃口也開了。


  飯後鄭奇五留沈書到書房談了片刻,舒原先回去,沈書將應天府的情形撿著與商場有關的漏了些許給鄭奇五知道。


  “那江南怕是一兩年之內,還太平不下來。”鄭奇五收了笑,話裏隱有憂心。


  “把你的買賣做到應天府去。”沈書簡短給出一個信號。


  少頃,鄭奇五明白過來,金陵會被朱元璋當做權力中心,則除非朱元璋不行了,斷然不會讓出應天府,那麽在應天府裏弄買賣,就是最穩當的。


  “屆時恐還要叨擾沈大人。”


  沈書會心一笑,並不應承,也不拒絕,端起湯盅。鄭奇五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夜間又無事,喝茶睡不安穩,是讓人送的參湯。


  同鄭奇五談完,沈書回去發現舒原的房間已經吹了燈,橫豎沒有要緊事,來日方長,索性回房去安置。鄭四在他門口等候,沈書示意他跟到屋裏。


  點了燈,沈書才看見,房間裏諸般陳設都煥然一新,同晚飯前大不一樣,連擦手擦臉的帕子也換了上好的,櫃上擺了一套酒器。


  房裏沒酒,自然不是給沈書喝酒用的,供人賞玩而已。


  白絲貫穿酒杯,直至足底穿出。瑪瑙全紅則賤,間以紅絲、黃白青絲為上。朝廷對民間所用珠玉、寶石有嚴格的限製,鄭奇五是商人,用瑪瑙已顯名貴。不過也隻江南一帶,大都風氣則截然相反。


  沈書放下酒杯,讓鄭四坐下慢慢說。


  平日在家裏也隨便慣了,鄭四不顯得拘謹,同沈書低聲說話:“此前少爺說想將和陽的宅子賣了,我便托了人回和陽的時候給武子帶了口信,正有合意的賣家。明日下午,少爺抽空帶私印去一趟,畫個押就成了,若少爺對價錢……”


  “價錢合適即可,也不要賺他的。”沈書想了想,說,“你拿主意就是,買的時候便是你去談的,賣的時候理當也如此。”


  鄭四欣然接下這樁差事,聲音放得更低地說:“穆玄蒼從前傳遞消息的布莊已關了,我又打聽到其他幾間鋪子,說東家去了應天府。都是生麵孔,他們不認識我,小的不敢多問。”


  “你做得對。”沈書道,“有人問你是受誰指派嗎?”


  “這倒無人過問。”鄭四推測說,“那位穆先生應當不隻與少爺有來往,想必沒有細問的必要,況且既已知道他在應天府,若是相熟的人自然有辦法找到他。之後小人去了衛家,約在明日巳時,先去衛家主的‘金屋’,他有礦場的新消息要談。衛家主約了幾個場麵上的人物,午時在船上開宴,會有人去接,少爺到時候同他一起就過去了。”


  “他問沒問你我是幾個人?”


  “倒是沒有提。”


  衛濟修是心思深沉的人,看來不介意沈書是自己一個人去,還是另外還要帶人。


  “你找管事的,讓他給舒原準備一領同我差不多的上蓋,鞋子也備一雙好的,有玉問他買一塊,你親自去看,雜色的不要。若沒有,好瑪瑙一塊也可以。我自己帶的有,就不用了。”


  “少爺也帶舒……”鄭四躊躇片刻。


  “你稱他一聲先生便是,來曆我就不與你多說了,他也是出身書香世家,為避禍亂才來找我。他有什麽吩咐,凡是吃的穿的用的,你給他辦了就是。若想找什麽人,指使你幫他跑腿,你就告訴我一聲。”舒原那個性子,才遭家裏的小廝管家出賣過,一時半會估計也用不上鄭四。而且他為人謙遜又客氣,恐怕也不大會直接讓鄭四給他采買什麽,沈書就是防備著萬一,不能讓舒原覺得不自在。


  這麽一來就少了一樁事,不必見穆玄蒼,上午見了衛濟修,中午吃飯,簽字畫押不需多長時間,天黑之前就可出城。雖然趕不了多少路,出城後便在離和陽最近的村子裏落腳找個地方住,以免過多叨擾鄭奇五。再呆一晚,搞不好鄭奇五要同他要些承諾,而沈書顯然沒有什麽可以許給他。首先要許給陳迪,接著是衛濟修,和衛濟修那一幫子人。


  大家把肉撈得差不多了,剩根骨髓都被人吸幹淨的骨頭給鄭奇五也不大厚道。在沈書的觀念裏,做不到的事情便不輕易許諾,雖說將來未必沒有機會給鄭奇五些許好處,那也是以後的事情。公事私事必得梳理得幹幹淨淨,這也是從長遠去打算。


  沈書邊想事情,漸漸身輕如雲起來,一夜無夢,睡到自然醒來,倒也不太晚,陪舒原吃早飯。


  舒原的精神明顯比昨日好多了,一頓飯吃得臉上冒出一層薄薄細汗,拿帕子在擦。


  “待會陪我出去一趟,介紹幾個朋友給你。”


  舒原顯然有些意外,且顯得動容。兩人重逢後,除了舒原自己願意說的部分,多的一句沈書也沒有額外探究。舒原畢竟從張士誠那邊過來,重逢幾個時辰後,沈書便著手安排舒原的事。


  “不願意?”沈書挑挑揀揀,就著醬菜喝粥,拿眼睛瞟舒原,又給他夾了個包子,“多吃些,瘦成什麽樣了都。先說好,這幾個人呢,是我在和陽的時候,同都元帥府有一些生意往來的商人。你認認清楚人,我們先去一個地方,單獨見其中一個叫衛濟修的人,他是和陽地界上一個勢力不容小覷的商人,除了生意,他也算我一個朋友。你先認識認識他。”


  想了想,沈書決定還是應該先跟舒原說清楚。


  “眼下我也還沒混上個什麽官職,朱元璋的錢、兵,他手底下的這些人,都不像張士誠那樣已經搭了個規整的架構。集慶打下來了,一切才剛剛開始。我原是給他的外甥朱文忠做伴讀,朱文忠信任我,他交給我的差事自然我也得給他辦得漂亮,他與我同年,朱元璋嫌他馬背上的功夫還不夠好,請了師傅在教。書讀得馬馬虎虎,夫子都誇他資質好,不過他舅舅既是大元帥……總之他自己是個明白人,又上進好學,我覺得押他沒錯。當初也費了一番斟酌,現在我打定主意就在朱文忠的手底下踏實做事。”沈書頓了頓,誠懇地對舒原說,“我是沒有辦法打包票你在這裏可以做什麽官,但實心用事,眼下正值用人之際,你又有打點民戶錢糧刑案諸事的經驗,上手肯定比從未做過官吏的賬房先生之類要容易得多。隻是從前的事就不要提了,你的父親是我爹的舊交,我稱你父親一聲伯父。”


  “其實……”舒原顯得有些難以啟齒。


  沈書耐心地等了會,終於聽見舒原說:“那日我實在不知道去哪,其實並未做長久的打算。”


  “一天不打算就不行啊。”沈書笑道,“以前我和我哥在鹽軍,他早上醒來就要擔心上哪兒去給我弄來這一天的吃食。如今這日子已經算好的了,不要沉湎於過去的悲憤愁苦,這都沒有用,憤怒正是要你想明白,往後怎麽做。”


  舒原一笑,垂下眼眸。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快吃。這個衛濟修很有意思,送了我不少寶貝,下午給你瞧一眼。你定然沒看過。”沈書神秘兮兮,端起粥碗,同舒原的碗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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