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四
“大少爺,大少爺!”沈書大喇喇闖進房間,看見紀逐鳶盤膝在窗下的矮榻看書,忍不住大笑起來,“你居然在看書!看書都不去瞧姑娘,什麽毛病。”
紀逐鳶放下書,臉上有點紅,說:“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像什麽樣子?我一個大男人固然沒什麽好怕,郭清月身份特殊,她要是有別的事情來找,你不在,我也拿不了主意。”
沈書搭在腰扣上的手頓了一頓,解開腰帶,換一身舒服的文士袍,調侃紀逐鳶。
“你就拿了主意,我還會罵你?”
“這身好看。”紀逐鳶撫平沈書衣服上的褶皺,隨手取過玉佩,係在他的腰上,從鏡子裏打量沈書長開了些許的臉,他總是難以把目光從沈書身上移開。
“隨便穿的。”沈書不甚在意,他向來覺得自己的長相有點文弱,先是跟穆華林和高榮珪學過一段時間武藝,現在跟朱文忠一個騎射師傅,朱文忠的騎射還不如自己。也許因為總在衙署內待著,曬黑一些,許是能顯得英氣一點。
紀逐鳶低頭在沈書耳邊說了一句話。
沈書臉一下燒起來,踹了紀逐鳶一腳。
“我說的是實話,實話也不讓說?”紀逐鳶麵帶戲謔。
“你換不換衣服,不換就走。”沈書抬不起頭,覺得很不好意思,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甚至感覺有點荒謬。紀逐鳶竟然大白天說出了高榮珪這種流氓才會說的話,還說沒跟高榮珪學?!紀逐鳶回來那天,自己就不應該腦子發熱,由他施為,這下好了,紀逐鳶一個動作,一句話,就能讓他回想起那日的畫麵,簡直是太……
“不換,跟她不熟。”
沈書心想就是不熟才要穿得整整齊齊彰顯禮儀好吧?算了,紀逐鳶身上雖是半新不舊的一襲黑袍,特殊時期,他們也不是什麽富貴人家,不必過於講究。沈書還在轉一個念頭,待會紀逐鳶穿得太像費了心思,被姑娘家看上就不大好了。
偏廳裏,郭清月端坐著,聽見聲音,當即回過臉來。
“不知郭姑娘今日要來,方才出去了,待客不周,恕罪則個……”沈書進門先告罪,朝郭清月介紹紀逐鳶。沈書曾經想給紀逐鳶找對象,也打過郭清月的主意,後來紀逐鳶三番兩次重申自己不成親,一提這個話題就炸,兩人說開之後,沈書更是沒有再留意過郭清月。
上一次說上話,還是在小張夫人為去歲量地栽種晚稻的事去找馬秀英的麻煩,郭清月曾把沈書叫住,沈書隻覺說話不便,當場就跑了。之後便是送完馬秀英去太平府生產,回來時在馬秀英的保胎藥裏動手腳的那個證人找不見了,沈書曾猜測過在都元帥府裏,誰有本事說動看守放了人不說,還反過來賴房裏根本沒人。在沈書想到郭清月時,朱文忠說郭清月一直閉門不出,自立庵堂,成天吃齋為前線廝殺的將士祈福。
現在一看,果真我見猶憐。郭清月清減不少,仍是一身素服,不施粉黛,偏偏用了口脂,顏色不很紅,卻似雪地裏灑落了一瓣海棠花。
“你到門房 ,去討口茶吃。”郭清月吩咐婢女,轉過眼來。
沈書想起來上次見她,她是跑過來,臉上通紅,如同抹了一層胭脂。這一次不同於那次慌亂,眉毛卻是畫過的,身上是素服,卻穿了耳環,一邊一隻明珠點綴她精心巧畫的妝容。
“哥,去把門打開。”沈書道。
紀逐鳶便走去把郭清月的婢女出去時關上的門打開。
郭清月看了一眼門邊,顯得有點緊張,她一直盯著紀逐鳶,直至紀逐鳶回來坐下。
沈書有點不是滋味,說:“我家的小廝都很識趣,有客人來必不會在這附近,進門定會敲門。郭姑娘放心請講。”
“他呢?”郭清月擔心地看了一眼紀逐鳶,手指間的帕子絞緊得似要繃斷。
“他沒關係。”沈書示意紀逐鳶也過來坐下。
紀逐鳶坐下後說:“我們兄弟之間,無話不談,我就是現在出去,等你走後,沈書也會把你說的話告訴我。”
沈書點頭表示:是真的。
郭清月顯得有些猶豫,突然,她站起身。
沈書以為她要走了,不料沈書還沒起來送客,郭清月身形一矮,當場給沈書跪下了。
“這做什麽……”沈書正在掙紮要不要也下去給郭清月跪下。
紀逐鳶已從郭清月背後把人提起來,讓她站穩,握在郭清月手臂上的手飛快離開。
“郭姑娘有話就說,你這樣的身份,給我下跪實在不合適。”
趁紀逐鳶沒留神,郭清月膝蓋一彎。
側旁的椅子腿在地上磨出一陣響,紀逐鳶握住郭清月的手臂,將她向後一帶,郭清月當即身不由己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郭清月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沈書笑了起來,他控製著自己不要笑出聲,咳嗽一聲,說:“有我哥在,你一定跪不下去,直說便是。要是能幫你的事情,不用跪我,我也會幫你。”後麵半句沈書沒有說出來,如果郭清月是個聰慧的人,自然就能想到沈書後麵的意思,要是她所托是沈書辦不到的事情,就是把膝蓋跪沒了也白搭。
郭清月放棄地說:“馬秀英的事情……”頓了頓,郭清月覺察到失言,掩飾地喝了口茶,她說話帶著一股有些造作的嬌氣,但恰恰是許多男人喜歡的那種。
沈書下意識看了一眼紀逐鳶。
紀逐鳶眉毛一揚也在看沈書,現出一絲冷漠,接著他回到自己的椅子坐下。
沈書莫名有點竊喜,按捺住心情,示意郭清月說下去。
“元帥夫人的事,是我母親不好。”郭清月遲疑地說,“許是她們之間有誤會,這些日子我母親已經知錯了。”
“所以?”沈書沒有聽明白,“你需要我做什麽?”
“夫人到太平府,是經由你護送,回來又是你……是你們兄弟二人一路護送回來。當日得知你們離開和陽,第一時間我便捎信給大元帥,好叫他得知姐姐去太平府找他,以免錯過。”
“姑娘有心。”沈書稍微聽出了那麽點意思。
“母親她一時鬼迷心竅,對姐姐也有養育之恩,兩人若要打開心結,終需時日。我就是想知道,在太平府時,元帥是否對此事,有所表示?”
“這……”沈書道,“姑娘朝我打聽是問錯人了,還不如找夫人的貼身婢女,元帥與夫人在房中都說些什麽,不是我等身份能知曉的。”見郭清月要開口說話,沈書做了個手勢示意她不要著急,“不過我從未聽夫人提及小張夫人,想必不曾告狀。何況,這件事已經過去,若要追究,現在看來也有些晚了。”
郭清月:“姐姐同母親的感情向來是很好,父親在世時也對姐姐疼愛有加,雖不是自己的女兒,有什麽好東西都是先給姐姐送去,從不曾辜負馬伯伯的托付。畢竟是家事,還是化了最好。”
郭清月說得也不錯,這正是沈書得知當時拿下的小廝後來被放跑了之後,也不曾讓朱文忠派人去追的部分原因。要是朱元璋還認這位丈母娘,徹底抖落出來,反倒誰都麵子上過不去。不過郭清月既然今天找來,那小張夫人必然是為了這事,日日心虛,自亂陣腳了。
“我確實沒有聽夫人說過一句小張夫人的壞話,現在夫人滿心思都掛著才出生的兒子。不過,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二,馬夫人究竟是否想要追究此事。”沈書道,“元帥與夫人十分恩愛,若是小張夫人能與馬夫人冰釋前嫌,重歸於好,仍似從前那般和睦,想必元帥也不會再計較。還有一個辦法,此去集慶,元帥並未要求小張夫人和郭姑娘都要過去,姑娘大可以給元帥寫一封信,要是留在和州,元帥心係重建集慶,鞏固城防,一時半刻也顧不上這些家長裏短的事情。”
“那隻有有勞沈公子。”郭清月憂心忡忡地走了,仿佛有許多話沒有說完。
紀逐鳶坐在沈書對麵喝茶,說:“你沒聽出來,她想聽的不是這些。”
“那她想聽什麽?”沈書吹去茶沫,潤了一下嘴,“也不是她想聽什麽我就能說什麽,夫人確實沒有表示過對小張夫人不滿。我也不常見到馬氏,跟婢女打聽是更好的辦法。而且這些姐姐妹妹之間的事情,我能幫得上什麽忙?她既然能給元帥捎一次信,那也可以再寫信再捎過去。我才不想攪合到元帥府的家事裏頭。要是將來元帥自立為王,甚至……”
甚至真如紀逐鳶所料,朱元璋成了天下之主,他的這些女眷,動不動就是後妃、公主之屬,一夜之間,荊釵布裙變成煙雲往事,現在大家是一起造反的兄弟,將來恐怕是君君臣臣,連他的後院都是君了。沈書琢磨不來女子的心思,但他是讀書人,聽得最多的就是君臣之道,於這上麵比紀逐鳶敏感許多。
“我覺得,小張夫人也許不會去集慶,但這位郭姑娘會去。”
紀逐鳶的話把沈書從沉思中拉出來,沈書疑惑地啊了一聲。
“如若不去,她給元帥捎去夫人的消息,建庵堂祈福就都白做了。她年紀雖小,卻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往後她要再找你,你要學會同她打太極。”
沈書險些一個白眼。
“人在的時候不說,人走了你馬後炮倒放得震天響了。”
“沒有你昨晚上叫得響。”
沈書:“……”
“今晚再來,你忍住不要出聲。”
沈書氣不打一處來,怒道:“憑什麽我忍?你就不能忍幾天,到了集慶再……”
“再什麽?”
“沒什麽。”沈書麵無表情板起臉,離開偏廳,到院子裏扯開嗓子,吆五喝六,把小廝全都叫出來,在院裏擺開一張桌子,拿了筆墨一箱一箱點自己的家產。數了七八箱子的金銀珠寶之後,沈書終於感到心平氣和。
算算家裏的板車不夠用,便叫鄭四去鄭奇五家裏邊借幾個。
小廝們在沈書跟前一字排開,他便開始分派任務,所有箱子上都貼了條,落紀逐鳶的名字,表示都是小紀將軍的家當,弄丟得賠。
忙活到晚上,紀逐鳶抱著沈書的時候,沈書滿頭是汗地憋住聲音,紀逐鳶的手指卻擠進沈書緊咬的嘴唇之間。
沈書狠狠瞪了紀逐鳶一眼,手下不留情。
然而,他倆的榻挨著牆,榻頭後麵是一排櫃子,饒是紀逐鳶連日來已相當注意,今夜黃老九仍來敲了門。
“別管他。”
有汗水滴到沈書臉上,沈書緊張得不行,連忙把紀逐鳶往外推。
偏偏因為沈書緊張,紀逐鳶不住喘息,隻覺心裏漲滿了對沈書的喜愛,打從少時在沈書家的書塾見到他,這種暖洋洋的感覺就常常流淌在他的心中。此刻這暖流煮沸了一般,橫衝直撞要衝出紀逐鳶的胸膛。
櫃子砰砰地響。
被銅拐杖擊打在門上的聲音蓋過去。
沈書頭發都濕透了,耳朵裏隻聽見櫃子的聲音完全聽不到別的,他難以自持地與紀逐鳶深吻,一陣陣因為上不來氣覺得自己是喝醉了。
“哢嚓”一聲。
門閂斷了。
紀逐鳶埋頭在沈書的脖頸上,頃刻間起身,用被子把沈書裹得嚴嚴實實,怒氣衝衝地下了床。
沈書在被子裏像個繭似的縮著,聽見帷帳外麵黃老九在說話。紀逐鳶按捺著怒意答話。黃老九全不買賬,銅拐杖在地上杵得蹬蹬蹬地響。沈書額頭上的汗水涼下來,他在枕頭上蹭幹淨臉,激烈的心跳漸漸平複下來。
“這是我的家!”紀逐鳶終於忍無可忍。
黃老九:“你還想打我?是我這個不知死活的老東西多有叨擾。”
片刻後就有關門聲。
沈書把帷帳掛好。
紀逐鳶過來,臉上的怒氣在看到沈書時稍和緩下來,抬手摸沈書的頭。
就在這時,沒了門閂的門被風吹得豁然中開,穿堂風直灌進來。
紀逐鳶的手頓住了。
沈書哈哈大笑起來。這時,一個背包袱的人走下台階,朝臥房外斜對的那條石子路走去,一瘸一拐,一看就是黃老九。
“我去勸。”沈書才要穿鞋,被紀逐鳶按回榻上,他把帳子放下來,亂七八糟地圍攏。
沈書再扒開帳子去看時,臥房門已經又被關上,紀逐鳶不在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