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
陳兆先心事重重地跟隨紀逐鳶身後。
半路上,紀逐鳶回頭看了他一眼,狹長的眼睛散發的精光,被離得最近的火光照亮,像一把利劍紮進陳兆先心中。他眼皮猛地一跳,迅速低頭。
“請。”紀逐鳶停下腳步,撈開牛皮門簾,讓陳兆先先進帳內。
帳篷裏一片黑暗,就在短短瞬間,陳兆先心髒猛然一怵,直覺告訴他危險近在眼前。
幾乎同時,伴隨腰刀出鞘的聲音,陳兆先隻來得及轉個身,他的腰碰到堅硬的桌案邊緣,手摸到筆架,匆促地扔了出去,砸在帳篷上一聲微弱的悶響。
“陳將軍,您最好別動。”紀逐鳶低沉的聲音說,兩人的視線都漸漸適應黑暗。
陳兆先虛弱地喘息數下,他已經快兩天沒吃過一頓飽飯,喝水也有限,這麽幾下動作,已經很要命,脖子上出了一層汗。
紀逐鳶抓住陳兆先的肩膀,讓他站穩。
刀鋒貼在陳兆先的頸上,稍一用力,就會血濺當場。
“你要……殺我?”頓時無數個念頭在陳兆先心頭閃過。
“今夜大元帥帳內隻留下兩人看守,他二人都是猛將。”
陳兆先沒有吭聲,他整個身體向後一跌,雙臂反屈抵在桌上,動彈不得。
“不要想你那五百個人,可以輕而易舉殺死不設防備的朱元璋,除了帳內那兩人,暗處還埋伏了高手。”紀逐鳶道,“是死是活,是降是叛,俱在你一念之間。”說話間紀逐鳶歸刀入鞘,伸出手去。
陳兆先驚疑不定地皺眉看著他,嗓音不住顫抖:“為什麽幫我?”
紀逐鳶沒有答話,冷漠地注視著陳兆先,略點了一下頭,示意他起來。
陳兆先猶豫地遞出手。
待陳兆先站穩之後,紀逐鳶道:“不想看你犯蠢,更不想看你帶著數萬人犯蠢。你若有不軌之舉,死的不是你一個。他們都是人,誰都不容易。”
陳兆先呼吸急促起來。
紀逐鳶偏過頭,朝陳兆先投去一瞥。
“你也不容易。”紀逐鳶說完,點亮蠟燭,一眼未看陳兆先,從戰場上繳獲的幾件兵器裏,果真挑出一把短劍。
“謝……謝謝。”陳兆先把劍佩在身上,退後一步,雙手抱拳,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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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七,隨著轟然一聲炮響,煙塵滾得滿地都是。待黃煙散盡,朱文忠將捂在鼻子上的手臂放下。
“成了。”沈書站起來就沒坐下過,當即跳了起來,抓住朱文忠就是一頓搖撼。
朱文忠也是大喜過望,對蔣寸八和鑄造局上下好一頓誇。光是口頭的誇讚顯然錢不夠,於是拿出兩箱金銀珠寶來賞給眾人,連夜遣人過江呈報。
“這下好了,再搞兩個銅礦場,便可多多做出來。”朱文忠興致勃勃地說,他在榻前走來走去。
“坐下來商量。”沈書已平靜下來,試製沒有問題了,便需要更多工匠、更多火|藥師,原材料已購得兩批,但顯然遠遠不夠。城裏的財力也不夠,需要報上去,讓朱元璋拍板,再從上而下分派銀錢和人手。
正事說完以後,譙樓在打四更。
沈書與朱文忠各自沉默,等聲響過去之後,朱文忠一條腿盤在席上,另一條腿垂在榻邊,笑道:“今晚你隻能睡在元帥府裏了。”
沈書揉了一下眼睛,癢麻的感覺爬滿整個眼窩,確實太累了。接連數日就在軍營和各個商人家裏跑,早上還是卯時就要起來上課。以往沈書最愛讀書,現在都讀得厭煩了,晨間醒來困得不行,常常隻想一腦袋栽回到枕頭上去,逃避要上學的事實。
朱文忠再三勸不過沈書,隻得讓李垚照沈書的意思,在隔壁給他收拾出一間房來住。
屋裏平日有人打掃,隻需將床重新鋪過就能住人。等沈書的臥房窗紙上燈熄了,朱文忠才回房關門睡覺。
換了地方沈書睡得不踏實,半夢半醒之間,夢裏有人來報信,把門拍得震天響。沈書嘴唇一動,腮幫子鼓了兩下,腳趾活動,霎時醒了過來。耳畔接連不斷湧入拍門的聲音,但不是拍他的門。
“少爺,軍報!”
沈書側過臉去,窗戶上晦暗不明的光變得更亮了。
過不久,有人敲門,沈書已經披衣坐在榻上,便過去開門。朱文忠披著一件大袍子,滿臉喜悅神色,推著沈書進門。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咱們勝了!”朱文忠坐到榻上去。
沈書點亮油燈,接過軍報來看。三月十五,朱元璋揮師直指集慶,從蔣山突破,馮國用率五百壯士破開一條通道,引大軍進城。
“蠻子海牙投了張士誠?”這個名字對困守和州的紅巾來說,比江南行台禦史大夫福壽更加響亮。沈書快速看完,還給朱文忠。
“怎麽,你不是很高興?”朱文忠道。
“高興。終於打下來了。”沈書露出微笑,想了想,又說,“打下之後,守城更加艱難,不過,今日是該高興的。”
“李垚,拿壇酒來!”朱文忠揚聲道,朝沈書說,“必須陪我喝一碗,慶祝這場勝利。”
沈書自知酒量一般,喝完第二碗就不再喝了,朱文忠也滿臉通紅,在榻上朝沈書招手,他往床裏邊一滾,給沈書騰出個位子。
沈書喝得腦袋發暈,和衣往床上一倒,費老勁把腿抬上床,躺了半晌,才勉強用兩隻腳蹬開被子蓋好。
“哎,這次衝進城裏,一番巷戰,阿魯灰從前多麽招搖得意,也死在亂刀之下。蠻子海牙有那麽多戰艦,在江麵上霸道慣了,切斷我軍前後方的聯係,確實,也達到了一些動搖軍心的目的,也被我們打跑了。”朱文忠語氣仍十分激動。
沈書嗯了一聲表示在聽,倏然一股淡淡的酒氣,朱文忠側過身,枕著一條手臂,注視沈書,說話時吐息溫熱地撲向沈書的臉。
沈書翻了個身,平躺,也枕在自己一條手臂上。
“早該贏了。”
朱文忠感慨道:“要不是陳埜先,何至於打這麽久。舅舅真是好胸懷,我的眼界還不夠。上次你說你哥給你捎來信,說陳兆先被收服了,聽得我一身冷汗。我舅怎麽想的,竟然隻留下馮叔兄弟二人守衛。還好賭贏了,陳兆先的部隊因為我舅的信任,都死心塌地效力,這次攻打集慶,也出了大力。若是沒有陳埜先降而複叛那檔子事,集慶早打下來了。”
你舅才不是賭命,他的身邊有一批高手,穆華林也在,陳兆先要是輕舉妄動,死的又不是朱元璋。這話沈書沒說,紀逐鳶在信中隻點了一句:部署萬無一失。沈書便想到,紀逐鳶不負責朱元璋的守衛,唯一既負責守衛,又可能同他哥通消息的人,隻有一個。
但如果這樣,有些事情就很奇怪了。暗門內的兩個奸細,一個去集慶行樞密院,另一個去太平府裏還能躲得過暗門追蹤的奸細,找的那個人,極有可能是穆華林。
紀逐鳶曾經斷言,如果穆華林要給元人傳遞消息,他身為宿衛,許多事情就不再機密,前兩次攻打集慶也不可能隻折損一個郭天敘。而這一次,收服陳兆先,穆華林甚至是在保護朱元璋,還將消息透露給了紀逐鳶,讓紀逐鳶有機會賣給陳兆先一個人情。
從這上麵看,穆華林在幫紀逐鳶多得一個朋友,他有機會,卻沒有刺殺朱元璋。而若他出賣紅巾軍的部署給福壽,福壽便可以增援蔣山,不至於被突破薄弱口,以至於全軍大潰,自己也戰死。
沈書甚至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覺得穆華林仿佛並不是在效力於蒙古皇帝。這隱約的念頭剛冒出來,沈書就感到荒謬,旋即否認了自己的想法。
“你睡著了?”朱文忠問。
“還沒有,頭有點痛。”沈書是真的頭痛,而且酒喝多了總覺得哪裏想不通,腦子裏跟塞了棉花似的。
“我幫你揉?”說著朱文忠便伸手過來。
“別,少爺,停!”沈書往外一閃,咚的一聲滾到床下麵去了。
朱文忠哈哈大笑起來,把沈書從地上扯上榻,給他蓋好被子。
房間裏靜了一會,朱文忠實在憋得慌,朝沈書說:“你說,什麽時候才輪到咱們上?”
“什麽什麽時候?”沈書已經閉上眼睛,酒意讓他昏昏欲睡。
“就像我哥那樣,上陣殺敵,帶上我的兵,廝殺一身功名出來。舅舅待我和父親都很好,請了最好的夫子和師傅教我,我得自己有真本事,追隨舅舅打江山。讓跟著我的弟兄們都能加官進爵,金銀滿缽,過好日子。”朱文忠停頓片刻,小聲問,“沈書,你還在聽嗎?”
“……唔。”
“你可有什麽心願?”朱文忠解釋道,“你救過我的命,我一定會待你好。我從來沒把你當成下屬看待,而且你我有緣,同一年出生。我和爹四處流浪,曾有個僧人給我判過命,說我命裏有一顆福星,會伴著我封侯拜相。”
“你就扯吧。”沈書失笑,“我才不信這些個,我也能算,要不要我給你算一卦。”
“哎,你別不信。”朱文忠嘀咕道,“反正你跟我有緣,哥罩著你。”
沈書敷衍地嗯了兩聲。酒勁散在四肢百骸中,讓人的身體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你對我夠好的了。”朱文忠也長大了,沈書印象最深的就是當初香紅有意,朱文忠看出他不想成親,不動聲色就給擋了回去。而他最初認識的“保兒”,還是一個受不得激,衝動強出頭的少年人。
在這樣的動蕩歲月裏,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比父親的年代要快,統帥全軍的朱元璋才二十七歲,赫赫有名的徐達將軍不過二十四。這在父親那會,簡直不敢想。隻有身處亂世,才不問家世問本事,每個年輕人都心懷壯誌,想奔一個好的前程。也隻有現在,才有如此難得的機遇,能夠一步登天。
“哪兒夠啊,你救過我的命,怎麽報答也不夠。”朱文忠還低聲說了句什麽,但聲音太低,沈書沒聽清。
翌日晨起,沈書剛收拾妥當,外頭院子裏便是一陣鑼鼓喧天。
朱文忠從門外進來,看他一眼:“起來了?”
“怎麽沒叫我。”這時已快近日中,院子裏陽光灑了一地,照得人心裏亮堂堂的。沈書的心情也好起來,像是昨晚酒喝太多,沒覺得太歡喜,今日突然反應過來了似的。
“今天不上課,報信的人來了,殺豬殺羊治席慶功,要熱鬧到半夜。你找個地方吃就是,王巍清也來,還有平日裏一起聽課的些,都要來,你也認識,找他們坐一起說話吃東西。多的是好吃的。”朱文忠走下台階,迎上朝他走來已在姓李的一名文士。
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在都元帥府的院子裏,報喜的人早已在等。
馬秀英衣著隆重,端坐在堂,聽完報訊,叫香紅給報信人一個沉甸甸的封兒。接著便是各將領的家眷,依次拜會馬秀英。正堂裏道賀畢了,在都元帥府的庵堂內,敬告諸天神佛。
朱文忠要幫忙招呼來往的留守將領及留在和州的一些重要家眷,沈書索性溜到一邊,想回房間拿了書盒子就先回家。家裏人也許還不知道這消息,橫豎這邊不用他招呼。集慶攻了下來,不日間肯定得過去,而沈書也急著想趕過去同紀逐鳶團圓。
才把紙筆裝好,沈書聽到有動靜,院子裏吵,不知是不是聽錯了,沈書回頭一看。
竟然是香紅在門口站著,她今日穿得格外喜慶,淡紅色的裙裳襯得她粉麵如花,手上還提著個食盒。
沈書有點不好意思,但既然已經看到了,總不能趕人。
“沈公子要走?”香紅額上出了汗,暈開些許雪白的粉痕。
“啊,家裏還不知道打了大勝仗,我回去給他們說一聲,讓他們也高興高興。”沈書奇怪道,“你不是隨在夫人身邊?怎麽得空過來?”
“夫人叫奴給公子攢了個食盒,奴揀著公子愛吃的幾樣菜,配了溫酒,正好用。公子不妨吃了再走。”香紅雙手提起食盒,放在桌上,揭開蓋子,把菜一樣一樣從格子裏取出。確有一隻青釉酒瓶,杯子一雙。
“酒我就不喝了,昨晚喝太多,才睡過了頭。”沈書看香紅取出來一雙碗筷,委婉地說,“你要是外頭有事,去張羅你的,省得夫人找不著你著急。”
“不妨事,夫人讓奴伺候沈公子吃完再去。”
沈書本來已經拿起筷子,突然手一頓。馬秀英雖然有意成全,但她是何等知情識趣的人,斷不會強人所難。沈書當即心下就明白了,這一桌子菜都是香紅自己的心意。
“香紅。”沈書把筷子放下。
香紅卻已捧起了杯子,笑吟吟地朝沈書敬酒。
一杯酒喝罷,沈書一手攔住香紅為他布菜的筷子,認真地看著她說:“香紅姑娘,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說。”
香紅溫順地放下筷子。
“奴也有一件事想同公子講,可否讓奴先說?”
“我先說吧。”沈書斷然拒絕。
香紅一愣。
沈書又道:“姑娘或許不知,曾有人為我看過手相。”沈書把手心對香紅一亮,俊秀的臉上帶著歉然的笑意,“絕不是蒙人,我是個斷子絕孫的命,這輩子命裏就沒有兒女。我想過了,既然沒有兒女,又何必成親,若是有一日,我先於妻子死去,她又能依靠什麽人呢?”沈書大大方方地起身,重新打開書盒子,取出筆墨,用墨汁把手塗黑,印在一張紙上。
“承蒙香紅姑娘對我多有照顧,今日隻你我二人,再無第三人知道。”沈書遞出拓下他的掌紋的那張紙,大大方方地說,“這是我的命數,除了姑娘,再也無人知道了。”
香紅遲疑半晌,接過那張紙,秀眉微蹙,咬住嘴唇,良久才鬆開,唇瓣已印了齒痕。
“奴有一個問題。”香紅臉色緋紅。
沈書道:“我有意中人,但老天爺給我這樣的命數,那位意中人,也做不成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