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七
“看來夫人是睡飽了,身體無事。”姚大夫撫須笑道。
“有勞。”馬秀英放下袖子,讓香紅帶姚大夫出去。
姚大夫又對沈書說:“一日夜間,老夫隨行即可,或許上岸之後,可付穩婆一些錢,令她單獨前往太平府。少一個人,夫人能坐得舒服一些。”
沈書覺得有理,先答應下來。
艙房開了窗,江風清新,卻嫌稍有涼意。陽光從西窗傾灑入房內,光線明亮。
沈書甚至能看清馬秀英麵上微紅的枕痕。
“快要上岸,叫你來,是想問問我們需不需做什麽改裝,還是先派人到岸上探聽一番?”馬秀英接過沈書遞過來的茶盞,裏麵不是茶,而是溫水。
“要改裝,也要探聽,待會使隻小船先上岸。我帶了個行商的朋友,經驗老到,他腳程也快,不用多久就會有信兒。”沈書說的是穆玄蒼。
馬秀英眼中一動,抬頭看沈書,道:“我聽香紅說了,你這個朋友,身手很好?”
“尚可。”
馬秀英想了想,又問沈書他朋友是否有意參軍。
“閑雲野鶴慣了,想是不願意受拘束。”沈書答得委婉,穆玄蒼手握暗門,是比給朱元璋做馬前卒逍遙自在,要是他想效勞於紅巾,會主動提,這不用沈書替他打算。
“上岸之後,還需多久能到太平府?”馬秀英將茶盞放在榻畔小幾上。
“陸路坐車,總要一日功夫。”沈書沉吟道,“夫人身子重,車速放得緩些,路上若覺不適,便停下來休息。出發前卑職曾讓家裏管事問鄭奇五要了幾封手書。”
“鄭奇五……”馬秀英想起來了,“幫忙解決晚稻糧種那老者?他寫的手書,想必是給商賈們?”
“這幾家都是識時務之人,早先元帥進太平府時已經投靠,拿出了不少金銀犒軍。若是元帥不在興國翼元帥府中,可以先在外麵落腳。客店簡陋,夫人或許不知,這些富商家中,生活條件極其優渥,元帥府甚或不能相比。”朱元璋一個大男人,占了太平府之後,官軍立刻反攻,好不容易站穩腳跟,便忙於攻打集慶之事。搞不好這元帥府裏到時候要用根人參還得上街去買,沈書心想,上岸之後,便隻有一個危機,就是怕碰上零散的官軍。
“倒也不必奢靡,盡快見到元帥,我心裏便能安定了。”馬秀英似乎有心事。
沈書問:“夫人可知小張夫人為何一定要取你性命?”
馬秀英一驚,杏眼低垂,一哂:“我這養母,心思深沉,我也拿不準她。”頓了頓,馬氏又說,“要是我能知道她想些什麽,就不至於被她逼得這麽大個肚子,還要在外奔逃。”
“夫人放心,後半程一定穩當。唯一的風險便是……”沈書決定如實相告,“年初元廷有旨,富民若願出丁壯義兵,出兵五千封萬戶,五百封千戶,百人封百戶。上戶有產,或者懼怕紅巾威勢,或者圖朝廷官職,便有不少義兵分散遊蕩。咱們既乘馬車,扮作投親的匠戶便是。得委屈夫人了。”
沈書說的委屈,是要讓馬秀英穿上粗布衣衫,馬車裏多加厚褥,卻隻用普通馬車,不便奢華。
“怕碰上見財起意的,橫生枝節。咱們雖不怕他們來搶,但不與人衝突是最好,以免誤傷著夫人。”
馬秀英表示都聽從沈書安排,她有些犯困,便在艙內休息。
沈書走到船舷上,一隻小舟飄搖在浪濤之中,漸漸靠近過來。
船工放下木板到小船上,穆玄蒼展開雙臂,搖搖晃晃地跳上船來。江岸就在不遠處,已能望見,岸上無數小黑點,俱是在岸邊找活搬貨的人們。
“如何?可有官兵?”沈書翻過茶杯,讓穆玄蒼喝水。
“有零星的巡邏隊伍,咱們在船上就得換好裝,這船上可還有貨,除了咱們還載了旁人嗎?”
“鄭奇五辦事牢靠,這他都想到了,運了一船絲,還有些米。”
“那就交給他的船工應付,還載了別人過江嗎?”
“有的,都能查到他們所去,咱們混在裏麵,隨著其中一家人走便是。這些散兵盤問,多是為財,實在搪塞不過去就給點錢。我讓鄭四準備了幾串銅錢,銀錠藏在船上,等上岸之後,你再找機會回來一趟,悄悄取走。待會你隨我去,見一眼船老大。”說得妥當了,沈書先帶穆玄蒼去見船老大,之後各自回艙房換衣服。
上岸之前,套好對答,沈書特意將周清分到另一家人當中充人家兒子,姚大夫則扮作賣眼藥的行腳大夫,單獨成行。穩婆也隻一人,上岸時特意排在前頭,上了岸就先行一步。
船泊岸時,便有十二人一隊的義兵上來盤問。看裝束不是朝廷軍,沈書想起軍報裏說元軍退駐到裕溪口,看來消息是不錯的。馬秀英的身孕無法掩蓋,但義兵見她身上穿得寒磣,又一直挨一名年紀大的婦人數落,沒有多加留意。
饒是風平浪靜,鄭四還是按事先說好的,給了義兵一串錢請他們吃酒。收了錢的人心滿意足,催促他們趕緊上岸。
幾人離開碼頭,便在采石鎮上一個茶攤上吃茶,鄭四和穆玄蒼各自離開。
沈書一直都在留意馬秀英的臉色,看了她許久,馬秀英都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捧著盛了木瓜湯的瓷碗,輕聲說:“我沒事,比在家裏躺著還覺要精神一些,不用擔心。”
沈書嗯了一聲。
香紅給沈書添茶,沈書端起茶碗,剛喝了一口,聽見有人在馬秀英身後對談,看裝束都是布衣,普通平民,並未窮得衣不蔽體。
一人說:“戰況激烈,東南西三麵都被合圍,集慶怕是要丟了。”
“不一定,上回不也如此,還不是敗了。元軍鐵蹄彪悍,這些泥腿子掀不起風浪來。”
“誒,這一支可不是什麽泥腿子。這個朱元璋,確實不一般。”
聽見這個名字,馬秀英抬起眼,與沈書的視線一碰。
沈書豎起一根手指在桌沿邊,輕輕左右搖了一下。
馬秀英呼吸急促,肩頸僵硬起來,顯然凝住了心神在聽茶客的談話。他們說話的聲音低下去,聽不太清楚,隱約隻捕捉到“千金買骨”“招兵買馬”“智計”“人心”之類字眼。
沈書將凳子往馬氏的方向挪近一些,嗓音放得極低,語速飛快地說:“老爺此前用李先生,李先生粗持文墨,老爺待之甚厚。想必這也是太平多有文人來投的原因。這幾人應當是在議論老爺求才若渴,有千金買骨之賢。至於旁的,應該也是在談論時局。”沈書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茶,繼續說,“夫人即將與元帥相見,不要多思多慮,孩子要緊。”
馬秀英神色稍霽,嗯了一聲。
不片刻,鄭四回來,一行人跟著鄭四來到附近小巷,馬車就停在巷子裏。
鄭四隻雇了車,沒有雇車夫,便由他自己充任車夫。周清已經在車裏,沈書先讓香紅扶馬秀英上車,再讓姚大夫把貼在藥箱和帽子上的兩幅眼睛圖畫摘下,掖在袖裏下了車。
沈書一麵往外走,一麵撕碎圖畫,碰上垃圾堆便扔幾片,回茶攤上等穆玄蒼回來。
不過是小半個時辰,穆玄蒼提回來一口漆黑木箱,沈書見他從街巷近處走來,便起身,確定穆玄蒼看到了自己,沈書便給了茶錢,緩步往馬車的方向走去。
穆玄蒼跳上車來,輕喘了口氣,開箱給沈書看。
最下層是齊齊整整的銀錠子,內裏小格中有些碎銀,麵上搭了兩層墊著書寫所用的毛氈,再上層,便是筆墨紙硯。箱子也是沈書平日裏上課用來裝書和筆墨的,盒蓋上陳舊的墨跡都沒擦幹淨。
馬車開動,稍有顛簸,姚大夫低聲詢問馬氏,又讓她服下一顆藥丸,馬氏便把眼睛閉上,靠在厚厚的褥子和軟枕上閉目養神。
這天夜裏是在野外,一連坐車快三個時辰,馬秀英臉色不好。無論誰問,她都答無事。
沈書還是叫鄭四把馬車停下,在路邊升起篝火。穆玄蒼離開片刻,帶回來兩條活蹦亂跳的肥魚,沈書摘了些果子。
看著穆玄蒼料理那兩尾魚,沈書不禁想起,那日高郵城外,穆華林變戲法似的掏出各色香料,還有鹽巴,烤魚給自己兄弟兩個吃。
他們能有如此熟練粗獷的廚藝,都是因為常年行走在外,抓著什麽吃什麽,總吃果子是吃不飽的。
穆玄蒼不經意瞥了一眼沈書,笑道:“沈小兄弟,想什麽呢?”
“沒有。”沈書覺得有點困,估摸著魚還要一會,趁馬秀英下車活動,正好上車躺下睡一小會。
外麵人把他叫起時,沈書睡得頭有點痛,好在穆玄蒼的手藝不錯,吃了半條魚,沈書徹底活了過來。
鐵鍋裏煮著肉糜粥,香氣撲鼻。
大家都餓了,吃東西時,竟無一人說話。吃完之後,周清收拾。馬秀英坐在樹下,姚大夫上去把脈。
沈書到穆玄蒼捕魚的河邊尿尿,剛鬆開褲帶,聽見腳步聲,他扭頭看到是穆玄蒼過來,便不理他,速戰速決地解決問題。
“嘖,還不小。”穆玄蒼也是來尿尿,邊尿邊噓。
沈書:“……”沈書紮好褲子,往上遊走了幾步,蹲下來洗手洗臉。深秋夜晚的溪水冰冷刺骨,沈書總覺得身上有一股沒有洗幹淨的血腥氣味,怕要生病,隻好忍了。
“我去取錢箱時,聽人說朱元璋已經再次發兵攻打集慶,咱們到城裏時,九成九他不在。你師父會跟著上前線嗎?”穆玄蒼理好衣服,麵朝沈書問。
“應該要。”穆華林現在是朱元璋的宿衛,越是位高權重,作為統領者,越不敢孤身犯險。像穆華林這種高手,應該會被帶在身邊保護他。
“你猜,他會殺蒙古人麽?”
沈書起身,沉默著擦幹手,沒有回答,轉身往篝火亮處走去。
穆玄蒼緊跟其後,虛起眼睛,望向樹林身處,腳踩在落葉上一片脆響。
“我猜他留在朱元璋身邊,是有什麽陰謀。漢人總是小視各族,認為他們靈智未開。忽必烈南征時,手下官員擅用反間計,到處放假消息,顛倒黑白,漢官常常上當,就是因為自認聰明,聰明人疑心甚重,才會自相殘殺,冤枉好人。”
沈書充耳不聞,突然,他停下了腳步。
穆玄蒼:“幹嘛,想揍我?你理智一點,你是打不過我的。”
“那些綠瑩瑩的,光點,是什麽?”沈書顫聲詢問,心裏已有了答案。
篝火亮光照出正在交談的周清和香紅,周清臉色微紅,香紅笑著往火裏添柴。
不遠處樹下倚坐著馬秀英,姚大夫端著一隻碗,與她說著什麽。
鄭四在喂馬。
“讓夫人上車。”穆玄蒼鬼魅一般閃身在沈書的耳畔說,抽出腰刀,繞過圍著火堆的幾人。
沈書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刻意不去看穆玄蒼,動物的觸覺比人靈敏。沈書心裏慌亂,腳步卻是穩健,他直接走過篝火,不慌不忙地對姚大夫說:“夜間風大,還是讓夫人上車休息,省得吹了風頭疼。”
馬秀英察覺到什麽,在姚大夫的攙扶下起身,她身子很沉,緩步走到車旁,香紅從車後取來小杌子,扶馬秀英上車。
說時遲那時快,樹林中響起一聲似狗非狗的哀嚎。
馬秀英心裏一慌,腳底打滑,沈書連忙伸手墊在車轅上,馬秀英左手仍抓著姚大夫的手,鬆手不及,啊了一聲。
“夫人!”沈書壓抑著慌張,看著馬秀英幾乎立刻撐起了上半身,她一手扶著肚子,鑽進車廂內。
沈書立刻跟著上車,姚大夫緊隨其後。
車外一聲漫長的“嗷嗚——”
香紅急促喘息,驚恐地望向沈書。
“沈公子,這是……”姚大夫話音未落。
周清最後一個上來,哆嗦道:“有、有狼群,我們被狼群圍住了。”
“鄭四。”沈書沉聲道,“你也上車。”
鄭四正在猶豫是否趕車,聞言將最後一把豆子灑在地上,滿頭是汗地向篝火四周看了一眼。他沒有立刻入內,反而到篝火旁,加入一把柴火。
篝火四五步外的樹下,一大一小兩隻餓出弓背的野狼正在虎視眈眈。鄭四手臂忍不住發抖,手持一根燃燒的木柴,到了車邊才扔在地上踩滅,三兩下爬進車裏。
沈書把車門上的銅閂插上,低聲道:“穆玄蒼會收拾掉狼群,大家不要怕。”
話音未落,車門上“砰”的一聲,整個馬車突然甩了一下。
“馬!”鄭四隻來得及叫出一個字。
香紅將軟枕和褥子都堆在馬秀英腰下,姚大夫抖手倒出一丸藥來,馬車一顫,藥丸從馬秀英臉上滾了下去,姚大夫忙倒出第二粒,以另一隻手護著,將藥丸喂進馬秀英的嘴裏。
慘絕的一聲馬嘶過去,馬車沒再移動。
幾人都聽見奇怪的聲響。
沈書沒有說話,他知道那是什麽聲音,應該是狼正在進食,外麵那頭馬想必已經遭殃。
車裏突然響起一個怯弱的聲音:“我、我爬窗下去看看。”
“別去。”沈書道,“我有刀。”沈書拍了拍腳上的靴子,裏麵是李恕送他的那把短刀,“看來狼群數目不小,穆玄蒼一時照應不到,我去幫忙。”
周清臉色煞白,死死抓著沈書的衣袖不鬆手,他極小聲地說:“他們吃完了馬,還會吃別的,我、我下車就跑,把狼引開,你們從另一邊跑。”
“不行!”沈書怒道,“要是有很多狼,不過白白送命。”沈書從周清漆黑的眼珠裏看到自己的怒容,他定了定神,握住周清的肩膀,把人交給鄭四,“我從窗戶出去,我也能收拾十幾頭,給穆玄蒼幫個手。”
就在此時,粗重急促的呼吸聲令車內所有人噤聲。
姚大夫察覺什麽東西頂在了自己背後,驚惶地睜大了眼睛,就在他要側過身時,沈書一把將他扯開,手裏短刀毫不留情地隔著窗簾布紮了下去。
“嗷——”哀泣一般的叫聲。
“躲開!”沈書一把撈開窗簾,五隻齜牙咧嘴的狼曲著身圍車外打轉,如果跳出去,就是以身飼狼。
體型最大的一頭狼咬住低低嗚咽的另一隻狼,被咬的狼滿臉是血,顯然是被沈書用短刀刺中了頭部。被咬住的狼不住痛叫,接著便被另兩隻狼拖出三步之外。
兩頭狼試圖把前爪搭上車輪,其中一頭向車後走去。
“鄭四,拿錢箱抵住另外一扇車窗,無論什麽動靜都不要鬆手,周清,幫你鄭哥按穩了。”汗水從沈書眉棱上滴下,他虛起眼睛,看著車下踅來踅去的狼,喉中發出怒聲,模仿著狼的聲音。
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無聊地扭頭,喉中發出叫聲。
那兩頭狼聞聲站住,並未上前。
沈書目光凝於狼頸上,汗津津的手抓緊了匕首。正要動手時,那頭狼若有所覺,扭過頭來,凶惡的眼神震得沈書不敢就動彈。要是正麵撲下,被狼躲開,便很可能讓三頭狼同時撲上來咬碎脖頸。
這時,另一側車窗受到衝撞。
香紅嚇得叫出聲來。
鄭四叫道:“夫人莫怕,能守得住。”
沈書再一次嘶聲模仿狼嘯,車外的狼卻像識破了他的把戲,一動不動地站著,後腿拉開,作出撲食的準備。
伴隨著幾頭狼的哀叫聲。
白光在沈書眼前一閃,他差點瞎了。
就是現在!
沈書從車窗撲了下去,短刀直插入扭頭去看身後的狼露出的脆弱後頸,刀刃卡在狼骨之中。
堅硬的狼毛紮得沈書幾乎睜不開眼睛,空氣裏濃重的硝味熏得他想流淚,沈書另一隻手握上刀柄,用盡渾身力氣,將短刀三百六十度一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