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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繞過濕氣氤氳的影壁,展現在麵前的是狹長的一方院子,數十步外,牆上開一月洞門,對穿遠處是四瓣梅花樣式的另一洞門。穿過這兩爿門洞,對過便有一片水池,池上一座小拱橋,橋下碧波蕩漾,有人拿笊子在清理夏天留下的睡蓮枯葉。


  後院裏有人輕輕“啊”了一聲,接著便有人交頭接耳起來。


  大半個院子裏坐著的都是女伶,有的在攬鏡自照,有的在相互畫眉,突然來了個男的,十數雙眼睛齊刷刷地望了過來。


  沈書白皙的臉霎時紅了起來,不知道眼睛要往何處看。


  突然有人大聲說話,吸引了沈書的注意力。


  廊角下一個發福的中年男子正在訓斥兩名伶人,中年男人手握一把銅戒尺,厲聲道:“手伸出來。”


  “打我就是。”


  說話聲音一出,沈書更詫異了。說話聲是個男人,穿著打扮卻是個女子,難怪額頭砸壞了正流血,要是女伶,恐怕不能下手這麽重。


  “公子請這邊走。”女掌櫃適時出聲。


  沈書這才發覺她已走到東頭另一葫蘆形的門洞前,雙手交疊置於身前,側著頭臉顯得客氣,全無倚門叫賣時的派頭。


  沈書從容一笑,跟著她邁入裏頭另一間院子,左右俱是廂房,離前麵的人聲也遠了。但還能看見進來時的葫蘆門,沈書停下腳步,略一拱手,說話客氣,行動卻已堅決表明不再跟她入內。


  “借問聲,到底是哪位貴人要單獨見我?若不說明,我就不便再往裏走了。若是誤闖主人家的禁地,我可就說不清了。”往往越是往裏進,越才可能是內眷的住處。眼下已看得出來,香粉鋪子的後院,同茶坊的後院連在一起,裏頭到底是哪裏,沈書無法判斷。況且就他一個人,要是遇上十八銅人的陣仗,他怕是打不過。


  女掌櫃嫣然一笑:“小公子是怕了?”


  沈書嘴角流露出笑意,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公子的玉墜兒是不要了?”


  “我今日出門什麽飾物也沒戴。”


  女掌櫃勾勒婉轉的一雙柳葉眉輕輕一軒,故作意外地吊高了嗓音,“公子是說我說謊了?”


  不聽沈書答話,女掌櫃朝前走了幾步,雪白的一隻手輕輕拿住門框,回頭風情萬種地打望一眼,歎氣道:“小公子若不敢入內,那便回吧,改日鳳娘著人原物奉還。”


  今日出來,沈書是作文人打扮,腳上卻穿了一雙靴,靴子裏藏了匕首。沈書掂量一番,覺得可以脫身,再說真要對自己不利,何必繞這麽大彎子,也不大像設局引他上鉤,反而像有事情要單獨同他說,又不想叫人知道主人家到底是誰。既有自稱鳳娘的女掌櫃引他進去,便真的是女眷的院子,也有許多人看見他是怎麽來的,還是能說得清楚。


  “還有多遠,總是可以透露吧?”沈書跟了上去,免不得一問。


  鳳娘笑而不答,含糊其辭地說:“公子不必緊張,家主人隻是覺著茶坊吵鬧不便說話,何況這本是家業,待會公子便會知道。”


  果不其然,又進了兩道門,沈書見到四麵垂掛的簾布上都有衛家的徽印,這才明白過來。衛濟修竟然是到自家的茶坊捧場,沈書倒不知道原來這也是衛家的產業。


  難不成是衛濟修察覺有人在打聽他的行蹤,索性開門見山想要先一步破局?


  正在沈書犯嘀咕時,吱呀一聲,沈書不自覺停下腳,隻見左近的一間耳房開了門,先是看到那人的鞋子和衣服下擺,是個男的。


  “鳳娘,去煮壺好茶,我與沈郎中有話要說,不許旁人進來,要是我家那個不成器的找來,三言兩語把他打發了。”布簾後麵一隻戴著碩大翡翠金戒的手伸了出來。


  沈書心裏一咯噔:他訪的是兒子,來的卻是老子,就不知道衛焱隴到底對自己私下裏的行動知道了多少。


  衛焱隴上下把沈書一打量,臉上褶子擠作一團,綻出笑。


  “沈郎中不會不給小人麵子,現在便想要走了吧?”


  沈書收回後退的半步,站定,笑道:“怎麽會,衛家主請。”


  進了門兒,坐定下來,沈書見到桌上一個紅漆鏤刻八寶盒子,果品盛放得滿滿當當,心想這是有備而來啊。又見衛焱隴眼前一碗茶已吃得見了底,心下了然,看來等他許久了。


  “衛家主有話直接登門即可,何必這麽客氣。”沈書四下一看,窗戶沒關,房間甚小,隻設了一排沒掛鎖的矮櫃,角落裏有一隻空蕩蕩的插瓶,屋子裏一股子久無人來往的氣味。整間屋一覽無餘,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衛焱隴也是誰都沒帶。


  “登門怕要惹人注目,有人在旁許多話也不方便談。”衛焱隴顯得憂心忡忡,躊躇難言,最後把心一橫,長歎了口氣,“沈郎中派人跟小人的船隊,想必是有誤會之處,前次是我過於失禮,隻想著不給都元帥府添麻煩,便直接找了蘇二,想讓他騰半爿地皮給我。想不到令元帥府生疑,我實在並無他意,隻想多攬一樁買賣。”


  “衛家主此話怎講?”沈書佯作不明白。


  “郎中官有所不知,咱們做生意的,對著官府來人總是像個避貓鼠,實在也是無奈。坊間早有傳聞,咱們對……”衛焱隴似乎十分為難,說,“對紅巾更是層層提防,生怕這筆生意沒法做下去,這才派人同蘇老弟跑一趟,萬把兩白銀對我衛家,不值一提,郎中官盡管去打聽,衛某往日裏的行事作風,絕對不是要同元帥府對著幹。”


  “衛家主多慮了,船上是有都元帥府的人,卻不是為了盯您的人。”


  衛焱隴眼珠一轉,沉吟片刻,試探地問:“莫非都元帥府信不過蘇二?此人倒是……”


  沈書做了個手勢,衛焱隴立刻閉了嘴,目不轉睛地盯著沈書的嘴,巴望他能多漏點口風出來,神色顯得焦急。


  沈書心中好笑,衛焱隴什麽大場麵沒見過,至於在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人跟前露怯,就算沈書背後坐著都元帥府,也不至於這樣。要是衛焱隴擺擺架子,興許還能多說幾句真話。而衛焱隴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十有八九是裝相。


  想到這裏,沈書說:“蘇二也隻幫都元帥府跑過一次采石磯。實不相瞞,強龍不壓地頭蛇,生意人講究信義。咱們初來乍到,不是要占你們便宜,隻是這幾樁買賣至關重要,須得小心行事。不是提防衛家,也不是提防蘇二,不過是按規矩辦事,並無旁的意思。至於我的人打聽衛少爺的行蹤,隻是因為他與我年紀相若,想找個合適的時機交個朋友。想不到您親自來找我,晚輩受寵若驚,一番好意,敬謝不敏。家主誠意,讓鳳娘引我入內,透了這間茶坊的底兒給我,晚輩不是不識好歹之人。隻是家主確實過於謹慎,都元帥府派了幾個兵丁,換下蘇二的幾個船師,一路隨行,隻是為了熟悉水路。將來若是戰事吃緊,才好有熟手頂上,沒有叫商戶們出錢出力還要出人的道理。”


  衛焱隴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


  有人敲門,鳳娘入內上茶,接著就退了出去。


  沈書並不急著喝茶,反而是朝衛焱隴打聽太平府裏都有哪些靠得住的商賈,衛焱隴細思量一番,說了幾個名字,沈書把每家做什麽都暗暗記在心裏。


  衛焱隴想叫人奉上筆墨來,沈書說不用,可以默記,且當即複述一遍給衛焱隴聽。


  衛焱隴神色複雜地看沈書。


  沈書似乎壓根不知道衛焱隴想什麽,也不想知道,反倒提及衛家在和陽久居,對本城風土自然十分熟悉,同衛焱隴聊了一會和陽風物,說要找機會帶朱家的小少爺四處走走。


  聊了半晌,沈書兜來繞去,不時發問,聽著毫無章法,實則全在給衛焱隴挖坑。少頃,他便確認了兩件事:一是衛焱隴知道自己派人打聽衛濟修的行蹤了,要私下結交衛濟修怕是走不通;二是衛焱隴一肚子小九九,不打算言明,而且衛焱隴隻知道有都元帥府的人混在了船師裏,卻不知道有人跟著他家裏的管事北上直奔大都去了。沈書心想,衛焱隴既然誤以為混在船師裏的是都元帥府的人,那就意味著穆玄蒼把消息控死了沒讓內奸得知,內奸確實已經被穆玄蒼捏在了手心裏猶不自知。


  “前不久太平府傳來消息,不少富商獻出財帛,支持左副元帥攻打集慶,雪中送炭,足感盛情。家主說的幾人,竟有四五位是晚輩知道的。”沈書感慨道,“左副元帥是重情重義之人,所到之處,嚴格約束軍隊,如今起義軍雖多,也少有這樣的……”沈書特意將聲音放得很低,神秘地看了一眼衛焱隴,食指在桌麵上戳,“我也不瞞衛家主了,幾家的底都元帥府都摸得差不多了,北方固然還坐著龍廷,已有傾頹之勢,怕是扛不了多久。人逢微末之時,點滴之恩也會銘感於心,若是將來從者如雲,就連站的地兒都騰挪不出來了。”


  這話已說得不能再明白,衛焱隴天庭飽滿,皮膚焦黃油亮,舉袖拭去腦門上的細汗,訥訥稱是。


  沈書揣起手,往後拉開同衛焱隴的距離,輕歎了口氣,說:“眼下脫脫落了架,聽說哈麻同他有宿仇。”沈書當然沒地方聽說去,他眼角餘光留意衛焱隴。


  衛焱隴抖著手端起茶,喝了一口,前襟便沾了不少茶水。


  沈書心裏已有判斷,挪開眼神,慢條斯理地換了個話題:“大都城內近來重興象舍,哈麻花重金為天子打造了四架象輿。不出一個月,庚申君便要回京師,想必更有一番封賞。就不知道哈麻會乘著蒙古皇帝的興頭,請什麽恩賞。”


  “哎,這都是大人物的事,與咱們這等人自是無幹。”衛焱隴道。


  “這都是蒙古人的事,衛家興旺百年,家主看這等事,自是覺得有如稚童嬉戲。”沈書放下茶碗,起身告辭。


  衛焱隴將人送出內院,說改日讓兒子登門拜訪。


  眼見著人已經走遠,衛焱隴臉上笑意全無,走進院內的第一間房,推門而入,與鳳娘說話。


  ·

  白天裏憑空弄丟了少爺,陸約急得不行,四處找沈書,沈書回到車上後,叫林浩去茶坊裏看看,果然陸約以為沈書在茶坊內等衛濟修,而衛濟修一直沒有露麵,陸約正在裏頭沒頭蒼蠅似的亂轉,被林浩叫回車上。


  於是到家之後,沈書讓廚房單獨給陸約做了頓他想吃的壓驚。他自己還沒吃上晚飯,都元帥府有人來叫,沈書趕了過去,朱文忠才見到他的麵,當即神色不好,焦急地問:“下午去找你卻不在,出大事了。”


  馬氏的婢女香紅也在場,沈書皺了皺眉,顧不得避嫌,朝香紅脫口而出:“夫人有事?”


  香紅嫩白的臉蛋罩著一層陰鬱,眸光浮動,有些遲疑。


  “說呀!”朱文忠催促道。


  “夫人這幾日的飲食和湯藥都讓人動了手腳,今日午後突然說腹痛,有些……有些出血。”


  沈書呼吸一促,背上隱隱冒出冷汗。


  “沒查出是何人所為?”沈書定了定神。


  “夫人不事聲張,上午來都元帥府內的外客雖然許多,通往後院的各處門上都有人值守。左不過就是那幾家。”香紅為難地說,“說起來都是親眷,我們夫人隻說躺躺就好,可是這已不是第一次了,奴家細想,覺著還有二少爺可以求援,這才自作主張。”


  “你是個忠心機智的。”


  香紅聽沈書這麽說,麵上微微一紅,將頭埋得更低。


  沈書想了想,對朱文忠說:“我有個想法。”


  “你說,我聽。”朱文忠揮了揮手。


  “香紅留下,不用出去,這事要她去說。”沈書看著香紅,說的是正事,沈書沒覺著尷尬,想清楚之後才開口,“我記得前次本來要你扮作夫人於屏風後坐堂,小張夫人過來發難,當時便發落了不少夫人院裏的人。現在小張夫人掌管內院,要換幾個廚房用的人,或是粗使的下人,防不勝防,發落也發落不完,還不好追問。這一件事,你要捋給夫人聽。其二,夫人這一胎,極有可能是左副元帥的長子,對元帥而言,意義不同,切不可大意。其三,不日間左副元帥要再次發兵攻打集慶,勝負雖是兵家常事,設若夫人平安生下孩子,無論這一戰成敗,必會給予元帥莫大安慰。”


  “說這麽多,你到底想做什麽?”朱文忠問。


  沈書起身,將袍襟一掀,朝著朱文忠跪了下去。


  “你這是……”朱文忠嚇了一跳,忙站起來,伸手去扶。


  沈書卻不起身,拱手朝朱文忠請命:“都元帥府裏不能呆,卑職願護送夫人到太平府,有元帥庇護,夫人一定能平安產下孩兒。”


  “哪裏就到了這一步?”朱文忠哭笑不得,讓沈書先起來。


  沈書起身,麵色凝重,朝朱文忠說:“元帥認定金陵是龍興之地,若再攻不下,不僅士氣受挫,恐怕有損元帥之誌。”剩下的話沈書沒有再說,用不著說朱文忠和香紅應當都能領會。


  朱元璋同馬氏感情甚篤,這一胎朱元璋顯然不僅重視,而且擔憂,送信回來同時,還讓人把穩婆也帶來。集慶還沒打下來,要是馬氏在後院生孩子生出個三長兩短來,朱元璋必然誌氣受挫。


  朱文忠想了半晌,吩咐香紅回去伺候,讓她找準時機對馬氏分說。


  “明日我去向舅母問安時會再說,若是舅母還不答應,等我走了之後,你再多勸勸。”頓了頓,朱文忠又道,“拿大局勸。”


  香紅領命退了出去。


  已經快要入夜,屋子裏光線甚是昏暗,朱文忠引燃火媒去點燈。


  “我怎麽覺著,你是有私心呢?”朱文忠說完,揮滅火媒,轉過頭來看沈書。


  沈書笑了起來:“知我者,文忠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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