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八
第二天午後,沈書下學先在都元帥府用飯,將從穆玄蒼處得到衛、蘇兩家字號的船,在歸德府上岸後,轉去了亳州之事揀著要緊的告知給朱文忠。之後辭了朱文忠,坐車趕去鄭奇五家中。
鄭奇五家中提前預備下一桌酒菜,沈書吃了才來,隻是陪坐,喝了一碗湯,等鄭奇五慢慢吃完飯之後,從飯廳換去書房,擯退左右。
“鄭老才從鬆江回來?”沈書先開口。
“前日回來,我有一個早些年認識的兄弟,在鬆江發了財,便在他家中住了一些日子。借船那事老朽聽人提及,沒能幫上都元帥府的忙,甚是遺憾。我已吩咐家裏的管事,往後隻要是小公子要用,就是我不在家,讓鄭四來說一聲便可。”
“晚輩承情不盡,今日前來,非為此事。”
“那是何事?”
“之前鄭老不是說過,衛家的靠山,倒了一座,事後想起來,當時該問問清楚到底是哪個?”
鄭奇五現出為難的神色,側著身子倚在扶手上,嘖了一聲。
“這真不知道。就連衛家靠著蒙古的幾個大老爺,也是手下人聽來的。”
“從何處聽來?”
“此前我要盤他家的米鋪,便叫人去打聽過,是從其他米商,和衛家米鋪裏做事的人那兒得知,衛焱隴的父親,在大都認了兩門幹親。怎麽認上的,由於年代久,底下人也不大清楚,隻知道延續至今,關係尚在。至於倒了的那一座,雖無法確證,但是去年年末,大都方麵的顯赫人物,依我猜測,就算不是丞相,恐怕也是丞相一派。”鄭奇五略作停頓,以探聽的口吻接著問沈書,“衛家是有什麽不妥嗎?”
沈書沉吟片刻,露出笑容:“元帥一進城,衛家就慷慨解囊,至少也是個識時務者。”
“那自然是。”鄭奇五神色顯得猶豫。
“鄭公有話不妨直言。”沈書道。
“衛家傳至今日,是一代不如一代,說來慚愧,我與衛家老家主曾也有過些許交情,但年輕氣盛,聽不進去話。現在想來,行商一道,衛老家主,可以當得起老朽稱一聲‘恩師’。”鄭奇五神色間顯得惆悵。
應該是想起舊事,對衛老家主的音容笑貌不能忘懷,又或者曾經也有一些難以釋懷的事情發生。沈書靜靜等待。
少頃,鄭奇五道:“讓小公子見笑,不過後來疏於走動,為了盤下米鋪,也曾腆著老臉同衛焱隴提起舊事。”
“他是什麽反應?”
鄭奇五一哂:“此人八麵玲瓏,嘴皮好用。不過這筆買賣是我做得虧了,成王敗寇,不提也罷,背後說人,反倒失了風度。還請小公子恕罪則個。”
“鄭老不便提不提也罷。”沈書答得爽快。心裏轉動念頭,看上去鄭奇五對衛家的事情知道得不多,隻有一條線索有用,便是衛家在大都的靠山是去年底倒下去的,鄭奇五覺得也許是脫脫或者依附於脫脫的蒙古宗親權貴,這也是一個方向。
接著,鄭奇五又說了一席十分意味深長的話:“衛焱隴之子,叫衛濟修,字清藻,乃是一個現世活寶,成日隻知道鬥雞走狗,以衛家的財力,手底下結交了一幫江湖散客,吃喝嫖賭樣樣都行。近來,著人四處尋訪寒食散的方兒。”
話至此處,鄭奇五便不再說下去。
沈書笑了笑,陪鄭奇五吃了會茶,閑話一番。走時鄭奇五吩咐人把從鬆江帶回來的土布、風鵝風雞給沈書帶上車,大大小小的盒子占了馬車半壁。
到家後,沈書便找來鄭四,讓他派人打聽這個衛濟修近日的行程。譬如說若要設宴,設在何處,所邀何人。詩會雅集,尋花問柳,如衛濟修這樣的紈絝,必然會帶一大幫狗腿子,若有數十人的陣仗,則需提前通知酒坊或是茶坊清出場地,雇請樂人,傳辦酒肉飯食點心茶水。這便有跡可循。
前線有信,在外邊跑了一整日,沈書本有些倦了,想早點上床。有人送了紀逐鳶的信來,沈書把脫下的鞋重新穿上,走路架勢都有些春風得意,一頭紮進書房拆看起來。
沈書的眼神黏在信紙上,一隻手從屜子裏拿收信的匣子,冷不防匣子險些掉在地上,他連忙拿過鎮尺把信箋壓住,再將匣子四平八穩地端在桌上,揭了蓋兒。
紀逐鳶的信上說,已從蕪湖回調到太平府,九月發兵集慶,鎮日帶兵操練,新兵蛋子還給他起了諢號叫山魈。
山魈這麽醜。沈書看得臉上有些抽搐。他想起晉人葛洪在抱樸子中有述:“山精形如小兒,獨足向後,夜喜犯人,名曰魈。”果然看見信上接下去說:“兩軍對戰,常遇夜襲,唯有反複夜間將人驚起,提高兵士應戰速度,可大利於實戰。便有一小卒竊與人言山魈名,是以得名。”
沈書一麵看信,一麵搖頭。
裏頭又說起前幾天與人去偷雞吃,被人家放狗追得一氣爬上丈許高的老樹,嚇得魂不附體。
沈書心想,這顯然是在逗趣。以紀逐鳶的身手,打狗還不是隨隨便便,究竟有沒有偷雞這回事還要當麵的時候問他才知道。
洋洋灑灑數千言,沈書將燈移近前照看,紙上還有微黃的一點汙漬。沈書低頭把鼻子湊過去嗅聞,似乎是肥雞的油味。
一時間沈書懷疑起來,莫不是還真的去偷了雞吃?
末了,紀逐鳶說,可有什麽想要的,得了不少金銀珠寶的賞賜,另外他打聽到等打下集慶,元帥將論功行賞,即便不賞官位,也有不少的一筆錢財和一批美人嬌奴。讓沈書好好想想對宅子風水可有什麽想法,要添什麽東西也可以寫在信裏。
這不著急,就是到了集慶再跟紀逐鳶商量著布置家裏也行。
他哥在信裏用了個“弄”字,原話是說,哥去弄來。沈書看得一肚子腹誹,這要怎麽弄,用腳後跟想也知道,許是打算打仗的時候把無主之物順手牽來。這就算了,從前是沒錢,沒人要的東西撿就撿了。如今既有錢,該怎麽買來還是拿錢買的好。
等見到紀逐鳶得跟他好好說說。
至於美人嬌奴,這便是打到一地,搶人口,主要是搶當地富戶有的驅口,也有見人標致就搶的,這不少見。顯赫一時的張珪,後代因被牽扯進泰定帝與文宗皇帝的皇權爭鬥之中,混戰時女兒遭到奸|汙,納作妾室。紅巾殺到和陽,也搶掠女人,直至朱元璋嚴令送還,才將有家有口的婦人還給夫家。自然,沒人做主沒人喊冤的不白人口,搶也便搶了。
人命之微賤,搶一個人有時竟不比搶一頭耕牛來得事大。
沈書突然回過神,將信細細又讀過兩遍才收起來,隻覺得心中悵惘,起身去開了窗透氣。
遙遙的一輪朗月,這夜被哮天犬啃了一口,唯有半麵妝容側倚天中。
月下窗前的一排文竹,稍遠處的樹影,靜謐的小院中,才掛了果的菜圃。這裏不久之後,不知道會換何人來住。沈書茫然的目光由近及遠,從地到天,回到身前,手掌輕輕撫過木質的窗欞,歎了口氣,沈書把窗戶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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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瀝瀝的小雨送來幾許秋意,紀逐鳶去而複返,幾乎是剛到蕪湖便接令又帶兵回太平。
吳禎也是無奈,開門見是紀逐鳶回來,當即便要關門。
“吳大人……哎大人,您這不對啊。”紀逐鳶先一步一隻腳搶進門內,接著用肩頂住門,硬生生把毫無防備的吳禎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了地上。
吳禎自己也愣住了。
紀逐鳶遞出手,吳禎一巴掌拍開他,自顧自起身,拍了兩下屁股上的灰,板著臉說:“回和陽是不行的。”
“不回,有正事。”
吳禎側轉半個身子過來,懷疑地看紀逐鳶:“你能有什麽正事?”像紀逐鳶這樣的小頭目,吳禎實在想不出他能有什麽正事。
“魯生來信了。”紀逐鳶回身仔細把門關好。
“魯生是誰?”吳禎想不起來。
“大人上次抓的俘虜,給陳埜先傳遞消息那人。”
“人不是給你帶走了?”
“平白無故少了個人,豈非打草驚蛇,我把人放了,讓他自己回去。這人把陳埜先讓他帶的話帶到了,他的上官並未起疑。”
吳禎想起是誰了,洗完手,從木架上扯下搭著的幹布巾子擦手,問紀逐鳶:“信呢?”
“在這。”紀逐鳶從懷裏摸出信紙來,示意吳禎自己看,吳禎雖然派了人去盯陳埜先,但陳埜先被放走後十分小心,難以近身。
“福壽……”吳禎沉吟道,“你先坐。”吳禎係上外袍,推門出去。
不一會,便有人來敲門,紀逐鳶前去開門,不意見到的卻是穆華林。穆華林一身宿衛的打扮,看到紀逐鳶也是眉頭一擰,像是不知道紀逐鳶會在這裏。
“吳禎出去了。”紀逐鳶說。
穆華林心不在焉地嗯了聲,沒問紀逐鳶為什麽會在這兒,而是說:“他一會還回來嗎?”
“他讓我在此等候,想是要回來。師父找吳大人有事?”
“嗯,元帥讓他過去一趟。”
這就湊了巧,吳禎本就是去找朱元璋,紀逐鳶鬆了口氣,對穆華林說:“他就是去找朱元璋,師父坐一會還是?”
“不了。”走到門口,穆華林停下腳,回頭看了一眼紀逐鳶,皺著眉說:“天這麽冷,冬衣還沒發下去?”
紀逐鳶一愣,旋即帶著笑回說:“我不冷。”
穆華林神色緩和些許,關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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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晚了,還沒睡?”朱元璋披著武袍,拇指按在眉間,使勁一皺鼻子,驚天動地地打了個噴嚏。
吳禎將信給朱元璋看,並告知來源。
“還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心可以收買,或為利或為情,沒什麽好意外。朱元璋掃了一眼信報,看完就在燈上燒了信紙。
“如何應對?”吳禎請示地問朱元璋。
朱元璋想了想,說:“你替我執筆,寫一封回信給陳埜先,這廝昨日來信說他在板橋與集慶官軍一番激戰,殺獲不可計數,生擒五人,獲馬數十匹,但官軍士氣極勝,如同寶劍出鞘,銳不可當。”
吳禎道:“既銳不可當,又何來殺獲無數,漏洞百出。此人極不老實。”
朱元璋拿出陳埜先的信,示意吳禎自己看。吳禎看見信上勸說朱元璋南據溧陽,東進鎮江,切斷集慶供糧渠道,再徐徐圖之。並且再三保證,等到朱元璋正麵攻打集慶,他一定舉旗響應,與朱元璋合力圍攻,一舉拿下集慶。
朱元璋本要喝水,茶壺卻是空的,隻得做罷,他微出了一會神,聽見吳禎說:“這廝全是放屁。”
“算了,你替我回信一封,婉拒即可。”
吳禎稱是。
“今天晚了,明日再寫,這幾日好好歇息。”接下來是一場硬仗,朱元璋這幾日已數次召集將領,命他們操練時注意養兵,切勿空耗人力,就是為了二次攻打集慶蓄力。
吳禎正要退出時,又聽見朱元璋說話:“寫好之後,拿來我看。”這才揮手示意吳禎回去睡覺。
朱元璋乍然驚醒之後,再回到榻上,便有些輾轉難眠。細雨飄窗,他整個人縮在被子裏,強令自己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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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晚了,元帥已經睡下,被我敲起來。信不還你了,看完已經燒掉。”吳禎搓著手進來,把門關好。
紀逐鳶皺了一下眉,但沒說話。
“對了,我得了兩支好筆,先替你收著。”吳禎說。
“我不寫字。”
“那你是不要了?”
“要。”
吳禎笑了起來:“你小子,給你弟的,他見著一定喜歡。你帶來的消息有用,不過就算沒有魯生的消息,元帥也不會聽從陳埜先,此人一而再再而三言而無信,可知是個反複無常之人,你許是不清楚,我們元帥是個難以為人所動的人,他心有定石,是個做主帥的人。這樣的人斷然不會因為旁人三言兩語就改變心意。”
“知道。”
“你在何處落腳?”吳禎又問。
“營房裏打地鋪。”紀逐鳶說,“不知可否借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去,省得受人盤問。”
“我也是這麽想。”吳禎答道,叫了人來,給紀逐鳶鋪床去。順便脫了鞋盤腿在坐榻上斟酌詞句,模仿朱元璋的語氣打了個草稿,預備明日一早起來謄寫。
而紀逐鳶卻在想,既然朱元璋沒有讓穆華林來叫吳禎,穆華林方才又做什麽來找吳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