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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一頓飯吃得陳埜先心神不寧,不時東張西望,生怕如李國勝般遭了朱元璋的算。酒過三巡,桌上隻剩下些殘羹冷炙。


  席上坐得有朱元璋本人,五名武將,兩名文官,席間詞令盡歸於李善長。陳埜先一進院子裏,就見到有自己的親兵在席,既喜出望外,又心生擔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且他才做了不地道的事,自然十分擔心。飯吃到一半,腹中倒響了好幾次,臨了,朱元璋還吩咐大夫送了一盒調理腸胃的丹丸給陳埜先。


  接過藥盒子來,陳埜先才稍覺得安心,今夜應當是出不了什麽事了。


  “哎。”陳埜先拍了一下朱元璋的手背,不無遺憾地說,“元帥有治國之才,拿下集慶,乃早晚之事,不必過於憂心。況且,集慶也非必爭之地,要是久攻不下,元帥大可另尋個什麽變通之法。”


  “盼仁兄仗義相助,我軍如虎添翼,自可大殺四方。”朱元璋嘴裏說著場麵話,眼底不曾流露半點情緒。


  “此生不忘賢弟活命之恩,若背再生之恩,神人共憤,五雷齊殛。”陳埜先一番慨然陳詞。心中卻想明日一早便可出城,這一夜是自己多心,朱元璋要殺他必在開席之前割下他的頭顱便是,何必還要好酒好菜好言相勸。想是懼怕被他收編的那兩萬大軍,前次攻打集慶遭遇大敗,朱元璋就該知道他陳埜先的隊伍,隻聽他一人調令,想要白收下這一幫子人人頭,為他朱家效力,無異於白日做夢。


  陳埜先心中暗歎,殊覺得僥幸,辭了朱元璋回到房中,將那盒丸藥收入行囊,這頓酒足飯飽過後,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恰過了醜時,朱元璋猶在睡夢中,聽人來報,陳埜先已帶人出城。


  “軍隊那麵讓他帶走了舊部,城門尉也照元帥吩咐,許他出城。”


  朱元璋揮了揮手,影子落在屏風上,外麵士兵退出,他盤膝坐起,摸到小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


  “來人。”朱元璋叫了小廝取筆墨紙硯,趁這夜被驚醒後了無睡意,給馬氏寫了一封信,信中並未交代大事,隻讓她看好門戶,仔細養胎,聽從大夫囑咐。另外,他在太平府尋得一位遠近聞名的產婆,隨送信的人一起回太平府。朱元璋在信中隻字不提集慶打得艱難,殷殷一番措辭,並不十分為難,他知以馬氏的體貼和智見,就算信裏不寫,她也明白怎麽做。


  寫好之後,朱元璋把信丟在一邊,重新躺下睡覺,這一次無夢直到天亮。


  ·

  八月十六,這日沈書散了學之後,下午陪同朱文忠練習騎射,直至傍晚。


  前腳出元帥府,後腳在元帥府西側門上被蘇二家的管家攔住,管家不住作揖,要同沈書“借一步說話”,沈書做樣子推拒了兩次,無奈歎氣。


  “那就上車再說。”沈書先行登車。


  蘇二的管家沈書也見過,前次借船去接高榮珪回和陽,還給這管家塞了銀子。車內昏暗,沈書的目光凝在管家彎翹的胡髭上。


  “沈公子,我們老爺請您今夜務必賞光移步家中賞月,昨日您已經辭了一次,說是改日。今天白日晴好,晚上必是有一輪明月可賞,您要再不去,老爺說叫小人就不用回去白吃一口飯了。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們做下人的不容易,賞小人一個薄麵,去老爺家中吃一席飯。”


  陪沈書讀書的陸約在旁充啞巴,整個車廂內隻聽見倒水的聲音。


  沈書接過茶來,口渴得很一般,一口吃了個幹淨。


  那管家麵無人色,額上蒙了一層虛虛的汗光,喉頭緊張地上下一滑。


  “陸約,給管家大人也倒一碗潤潤喉嚨。”待得中年管家手裏也端了一隻茶碗,沈書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們下頭跑腿的也不好做,你也算是二哥的心腹,我呢,資曆淺,年紀小,臉皮嫩,乳臭未幹,無功名在身,無官銜壓頂。二哥不拿我當回事這不妨事,與人相交,重在信諾,有道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二哥買衛家的賬,不買我這晚生後輩的賬實屬尋常。”


  管家聽沈書的口氣,頓時汗出如漿。他怕的不是沈書,而是沈書背後沉甸甸的一塊都元帥府的牌匾。


  “沈公子說哪裏話,我們老爺斷然不敢。當中必有誤會,不如當麵把話說開,免得傷了和氣。今晚的席麵,是夫人親自下廚,還請了幾個唱南戲的,一大幫子人就等您了。”


  “城裏宵禁,你們蘇家倒有膽兒鬧到深夜。”沈書似笑非笑地說。


  管家頓時成了鋸嘴的葫蘆,不知怎麽接話。


  如今宵禁隻是禁出門,並不禁點燈,但夜間吹打,讓巡城的兵丁見了,少不得要送幾個錢。


  管家斟酌半晌,囁嚅道:“隻有公子去了才叫人唱,要是小人請不動沈公子,也就……自然作罷。”


  “嗯,蘇二老爺犯禁,竟還是因為我的緣故。”


  “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沈書好整以暇扯直袍袖,笑道:“同管家大人閑話幾句,嚇得這個樣子,茶也沒吃一口,是我罪過。”


  管家忙把茶端起來喝,一麵喝一麵小心翼翼拿眼偷看沈書的神色。


  “停車。”沈書揚聲招呼。


  馬車停了下來。


  管家放下碗,驚疑不定,正要再說。


  沈書卻叫他的小廝陸約下車,讓他回去家裏說一聲不回家吃飯,接著便吩咐林浩從丁字街往東拐進巷子裏,往蘇家去。


  “多謝沈公子,多謝沈公子。”管家訥訥地說,抬手摸到自己額頭濕漉漉一片,原不覺頸中出汗,懸心的事落了地,這才感覺到一身濕熱黏糊。反複偷眼看沈書,見他靠在車板上閉目養神,管家心裏大鼓小鼓連成一片,遲鈍地想到,前次沈書來家求助,他還不知天高地厚收了銀子。


  蘇二是搭上這少年人的船,才有機會同都元帥府談生意,紅巾是一群什麽人?燒殺搶掠,亡命之徒。沈書同自家老爺講規矩,自家老爺反倒壞了規矩,讓衛焱隴坑了。


  ·

  到蘇家後,沈書被人引到前廳吃茶,管家先自去見蘇二爺,將在車上與沈書的談話加油添醋地同自家老爺說了一遍。


  “老爺,此事實在是咱們不地道在前,為今後盤算,不如照實說。”


  蘇二猶豫不決,都元帥府他惹不起,衛家他也一樣惹不起。


  管家卻說:“惹惱了衛老爺,不過是生意場上不好做人,但拆了西牆,還有東牆,滿天下的大商賈,又不止他衛焱隴一個。眼下紅巾是越鬧越有架勢,小人拙見,沒有三五年,天下太平不了。外麵仗照打,老爺您自己個兒的日子也得過不是?”


  蘇二右手搓兩個鐵核桃,擦擦地響,心急如焚地來回走動。


  “一步錯,步步錯了。我是耗子鑽風箱,不知道圖個啥。衛家與我素無來往,無事獻殷勤,那日就該推了他去,怪我,想著不是多大點事。再不濟也該提前給都元帥府裏透個風。我看朱文忠甚是看重這小子,打不通這道關,恐怕做不成都元帥府的買賣。”


  “買賣事小,老爺忘了山東林家,明麵上要錢不給,不出三個月,一場大火把他全家都葬送了。”管家越說聲音越低,像是生怕讓門外的家丁聽見,又似乎怕驚動了什麽,他袖手歎了口氣,低垂雙目,說了句,“紅巾是什麽?那是一幫子賊呐。”


  當的一聲,蘇二放下手裏的東西,臉色甚是難看,入內,裏頭傳出他與婦人說話的聲音,一迭聲叫下人服侍著收拾形容。


  ·

  沈書在前廳等,見到院子裏一盞接一盞石燈連了起來,不到片刻,前廳後堂照得明晃晃的一片。


  石燈無論再亮,也無法與日月爭輝,那光亮帶著暖烘烘的昏黃,照得滿院花草別有一種幽美姿態。


  “沈大人!”蘇二滿麵堆笑,從通往後院的走廊過來,沈書正在端詳他前廳外欄杆下種的一片含苞欲放的菊花。


  “蘇二哥。”沈書淡笑著抬起頭,收回已經踩到院子裏去的那隻腳,沿著石階上來。


  “大人愛菊?我這院子裏種了不少,待會給大人帶幾株回去。”


  “二哥說笑了,隨便看一眼,要是我看一眼都得帶走,那可不成。”沈書語氣平淡,蘇二朝他拱手,他也略對蘇二做個禮。


  到了廳上,沈書心裏犯嘀咕,叫來吃飯,飯菜也沒有,管家說請了南戲班子,沈書也沒見著,唯有蘇二一個人在,且他來了之後,叫廳內的一幹奴仆都退下。


  沈書一臉疑惑,這要負荊請罪?


  不等沈書開口,蘇二主動說:“那日發了船,衛家主做局,晚上我實在吃得太醉,不好相見,沈大人恕罪。數日間大人都不空,才拖延至今。”見沈書唇畔浮出一絲冷意,蘇二忙道,“急著找大人來,也是為了把衛家橫插一杠子進來的事情同大人說清楚。”


  沈書端起茶來,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笑道:“已經過去了,二哥自然是有難處,這我曉得,我是信二哥的。那日多虧二哥派了一條船,把我兄弟從閻羅殿扯回來,這個恩情,我始終牢牢記著。”


  蘇二臉色一僵,想要挾恩圖報是不可能了,隻得硬著頭皮說:“那都是小事。”


  “怎麽是小事。”沈書一笑,側身看蘇二,將上身往前傾了些許,意味深長地說,“跟著蘇二哥又使船渡江,冒著莫大的危險,給太平府數以萬計的士兵們送去冬衣。要是少了這批物資,前線士兵就要挨凍,凍壞了可怎麽打?”


  “沈大人。”蘇二打斷沈書的話,他臉上通紅,急得不住舔嘴,起身,朝沈書作揖,“沈大人,沈賢弟,那日衛家主來找我,他不知道從何打聽來要發船北上,跟我打了個商量,要出一批船,連船師他也出。是我蠢,竟沒想到提前知會一聲,擅作主張,便答應了。”


  沈書看了蘇二一眼,移開視線,喝了口茶,沒有搭話。


  “衛家家大業大,賢弟知道,我是同兄長鬧翻出來單幹。衛家說不上一手遮天,但隻要經手大宗買賣,他隻要放一句話,說我蘇二是他的對頭,兩淮江浙,就可沒幾個人敢上我的船。平日裏我與衛家無甚相幹,他來時也很客氣,出手就是五千兩,這……倒不是圖他的錢,人家客氣周到,我也不好拒人於千裏之外。”蘇二本不想說這麽多,話趕話的便把五千兩白銀也交代了。


  “五千兩?”


  “正是,他出船出人,還出了錢,賢弟想想,我再要說不讓他來,這也……”蘇二兩手一攤,“這也不合適啊。”


  “他是怎麽同你說?為何花這麽大功夫要摻和進來?”約莫就是說想同蘇二一樣,跟都元帥府接上關係,這一筆買賣是小,先把路子打通。再則,衛焱隴比蘇二有手段,也比他人脈廣,也許還許諾讓蘇二跟著他吃油水。


  沈書端起茶來,吹去浮沫,埋頭喝茶。


  蘇二等著沈書把這兩口茶喝定了,才看著沈書的眼睛,露出懇切來。


  “這硝石,又名地霜,在開封、商丘一代,硝人最多,采集也容易。但這兩塊,正是官軍與宋賊……”蘇二把尾音生生吞了回去,緊張地咽了咽唾沫,見沈書神色如常,才說下去,“正是官軍與小明王互爭之地,亂得不行,行商頗有風險。衛家主說,與其打著小明王的旗號,到時候讓朝廷方麵拿住了,無非就是花錢。這錢他能替我出。就是圖先人一步,早跟都元帥府搭上一層關係罷了。”


  沈書沉吟道:“官吏要錢的名目多得是,拜見要錢,做壽要錢,管事的傳個話要錢,迎來送往要錢,給你送拘票你得倒給錢。就是平白多看他一眼,搞不好也有名目刮你一筆。蘇二哥,小弟想問你一句,你是救過衛焱隴的命?”


  “沒有,素不相識,隻有耳聞。”


  “那你是托人為他送過嬌妻美妾?”沈書又問。


  “有那樣好人才,衛家主自然比我先得知,怎麽也輪不上我來給他獻殷勤。”蘇二老實說。


  沈書似乎覺得好笑,食指屈起,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兩下,問蘇二:“那他做什麽給你送了銀子不算,還替你擔風險脫罪。”


  蘇二一愣。


  沈書垂下眼皮,把茶吃完,轉頭去看牆角一樹十二支燭的銅燈。


  “抄家滅族的禍事,衛家主竟有底氣抹得平。紅巾剛起事那會,脫脫可在案卷上改了名目,說河南漢人謀反。眼下脫脫是不成氣候了,河南壓漢人與南人在全國數頭名。有一件事,不知道蘇二哥知不知道。”


  蘇二已震得說不出話來,頭皮不斷發麻,張口結舌:“什、什麽?”


  “也是旁人告訴我的,蘇二哥也許早知道,衛家主在大都也通著幾個蒙古大老爺的關係。和陽如今是紅巾的地盤了,商人安分守己,總還是有錢可賺。但要是通敵……”沈書看了一眼蘇二,惋惜搖頭,手指於桌上那盞燈細細的火苗上輕輕一繞。


  沈書一側頭,對著燈噗的一聲吹了口氣。


  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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