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不純臣> 一六一

一六一

  衛焱隴的局沈書沒去,而是直接回了家,讓廚房做了頓家常飯菜來吃,吃完倒頭去睡,一頓午覺睡到半下午才起。


  沈書把衣服換了,使喚人去蘇二家門房裏守著,直至傍晚,派去的人才回來說,蘇二吃酒吃得醉醺醺的剛回家。


  “真吃醉了?”沈書派去的是周戌五,比起其他小廝,周戌五年紀大些,朱文正原就是派周戌五和鄭四來盯紀逐鳶這一夥人,察言觀色的功夫不差。


  “像是裝相。”


  “怎麽說?”


  “蘇二老爺下車的時候走路還四平八穩,門房上去說了兩句,便滿嘴胡話,軟倒在門檻上,讓下人抬進去的。他家夫人見他吃醉成那個樣子,在裏頭摔碟子摔碗,兩口子還吵起來了。”周戌五說,“像是做出來給小人看的。後來他院子裏的管事就出來了,說蘇二老爺一頓爛醉,叫我轉告少爺,他們夫人說明日中午請少爺去家裏吃飯。”


  沈書冷道:“你去回他,明日我不得空,改天再敘。”


  周戌五奇怪地看了一眼沈書。


  “去說。”沈書沒有解釋,隻讓周戌五去傳話,還叮囑他快去快回,好趕晚飯。


  院子裏已起了炊煙,沈書心裏有點煩,拿著他的小鏟子,把菜園裏的土細細鬆了一遍,不小心鏟斷了兩條蚯蚓。


  沈書拿鏟子把還在動的蚯蚓鏟出來攤平在地上,一個不留神,家裏的狗在沈書腳底下亂竄,蚯蚓竟就找不見了。


  沈書:“……”算了,放下鏟子,立地成佛。


  “做什麽呢在後院裏縮著,叫你也不應。”院子裏響起王巍清爽朗的聲音。


  沈書連忙起來,拍了拍袍子上的泥土。


  “沒聽見呢,王大哥怎麽來了?”


  “我才去高兄那裏看了一眼。”王巍清眼含笑意,“你太想得出來了,把康裏布達給他送過去,他恐怕一時半會舍不得好了。”


  “怎麽?”沈書叫人擺飯,把手洗了,王巍清跟在他身後說,“你不知道高兄是誠心誠意想跟康裏布達過日子麽?”


  沈書被自己口水嗆了一聲,瞪著眼扭頭看王巍清。


  “他說的?”


  “你這麽心細如發,他沒說你就看不出來?”王巍清就手拉過一張小凳,在廊下坐著等飯,天色已經昏沉,還沒到起燈的時候。


  每當這個時辰,沈書便有些悵然,心情不好地嘀咕道:“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不過康裏布達肯回來,這我沒想到。”


  “你到底在信裏說什麽了?”王巍清略有好奇。


  “說高兄命在旦夕,讓他回來奔喪,全一番兄弟情義。當然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當初在滁陽,高兄沒少鞍前馬後,而且康裏布達重傷在床的時候,什麽擦身把尿,喂藥喂飯,陪他說話解悶,不都是高兄在畔。如今風水輪流轉,他也重傷在床,索性給康裏布達一個報答他的機會。”


  王巍清神色突然古怪起來。


  “怎麽了?”沈書突感不妙。


  王巍清把凳子往沈書麵前拉,幾乎跟沈書頭碰頭地說:“你知道高兄平日裏老是拿色目少年郎說些不上台麵的葷笑話,該他嘴欠。昨日康裏布達深夜到了,說要報答他。”


  “啊?”沈書不太明白。


  “說要讓他如願,叫高兄那個他。”


  “啊?”突然,沈書與王巍清四目相對,王巍清朝他點頭,沈書驚得眼睛都大了,“他、他、他又不是姑娘家!還來這手以身相許啊?”


  “要不然你叫他怎麽辦?誰讓高兄一天到晚在外頭嘴上放屁,也不知道康裏布達怎麽就聽見了,這下不知道高兄要怎麽收場。”王巍清抓了一把炒豆吃,端起茶來悶頭喝幹。


  沈書看王巍清像餓了,讓小廝去催晚飯,沈書正叫人在院子裏擺桌子,王巍清卻指了指屋內。


  沈書會意,叫小廝們把飯桌擺到堂屋上,再起出一壇好酒。


  酒過三巡,王巍清麵孔發紅地啜幹杯中物,笑話沈書:“上次你喝醉了,還是哥哥把你扛回屋裏的。”


  “這次必不叫王大哥笑話了。”沈書放下杯子,心裏也有幾分唏噓。紀逐鳶離家不過兩月有餘,自己連酒量都練出來了。除了場麵應酬,有時候睡不好,也叫人端一盞來吃了好睡覺。年輕人要在外場走動,沒有幾斤酒量根本不成,酒菜上來,先是吃喝,往往要到酒酣才談正事。雖然沈書自己不喜歡,卻也不得不入鄉隨俗。


  “等你哥回來,少不得要收拾你。”王巍清搖頭,“朱文忠也被你攛著做了不少事情。”


  “外頭說什麽了?”沈書一麵吃菜,一麵盯著王巍清。


  “說你少年才俊,朱文忠年紀輕輕就得一位孔明先生,將來是要越過朱文正去的。”


  “……”話倒是傳得快,早上才說,下午竟然連王巍清都知道了,王巍清向來隻在軍營裏,不大愛結交濠州派係,連他都聽說了,那就意味著軍營裏人人都在議論了。


  和陽就巴掌大一塊地方,重要的將領都被朱元璋帶去了前線,要是朱元璋在和陽城,朱文忠如今行事也不算打眼。不過朱元璋如果在和陽,也輪不到朱文忠來理事。


  “沈書。”王巍清放下酒杯,認真地說,“這一場買賣,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做成也就罷了,要是做虧了,恐怕就有不少難聽的話要說。紅巾軍是為什麽揭竿而起的?”


  “窮極江南,富誇塞北。自古以來便是不患寡患不均,不患貧患不安。滿天下窮得日子過不下去的人多了,就要起來反。”大概王巍清要說不必同商人和和氣氣,刀劍加身,他們自然就肯拿東西出來孝敬。但沈書知道王巍清是為自己好,每有叮嚀,沈書都會耐心地聽。


  “正是,如今都元帥府的錢,說好聽些是劫富濟貧,用地主老財的話來罵,就是做賊寇搶來的。既然拿命入了造反的隊伍,咱們士兵身上穿的用的,多是打勝仗奪來的。要想用好的兵器,穿精鋼鎧甲,將士們自然會十倍百倍拿出精神來衝殺,這也能激勵士氣。”王巍清頓了頓,讓沈書去想,喝了小半碗粥,看沈書似乎也在想,才接著說下去,“把將士們拿命換的金銀又拿去同北地的商人做買賣,自然就有怨言。”


  “要是事情辦得漂亮,給軍隊配備上火|藥箭、襄陽砲,甚至是火銃、火筒,士兵們還會有怨言?”沈書耐著性子說,“我知道大哥為我好,但我做這些,不是為了加官進爵。”


  王巍清沉默不語。


  “若為做官,大可以等到了集慶,再向左副元帥進言。或者我不出麵,讓我哥去說,還能讓他升官,何樂不為?”沈書眼神清澈,全無雜念,麵容仍帶著些許少年稚氣,話語卻已經十分沉穩,“要同元軍拚裝備,我軍可說是一幫子雜魚,自然是敵不過。打到現在,勝了幾場,大哥也須看到,我們對敵的是誰。滁陽、和陽,均不是戰略重鎮,集慶,才是我軍將來要吃下的第一塊肥肉。等到吞下了集慶,元廷就會像對付張士誠、劉福通那般掉過矛頭來對付我們。那個時候,就是玩真的了。”


  不等王巍清說話,沈書擺了擺手,繼續說:“打仗就像下棋,走一步看三步,要是走一步看一步,就必輸無疑了。今年的晚稻已經種下去,糧食先解決了。冬天全城百姓可以憑借竹炭、木炭過個安生年。可我哥在前線作戰,軍備一天跟不上,他就多一分艱險。高兄,何等驍勇善戰,穿一身破銅爛鐵,人力有所不及,他就是再好的身手,也敵不過萬箭齊發。他要是有一身瘊子甲,要是有一支火銃在手,要是再有火筒,輔以震天響地的鐵火砲,把這些厲害的軍備捏在自己人手裏,何懼陳埜先的降兵不盡力?”


  “這非一日之功,等到大軍打到北方去……”王巍清臉上現出些許茫然,顯得對朱元璋這支軍隊能打到哪裏沒有信心。


  “你要搶別人的,先要打敗他,我們在軍備上先就差一截兒,怎麽打?”沈書平靜地說,顯然這些話他已想過無數次,隻是今時今日,恰好同王巍清說到此處,“戰士無非血肉,都是活生生的人,刀子紮進肉裏會痛會流血,讓鐵火砲一轟,是要斷手斷腳殘肢遍地的。”


  王巍清輕輕打了一個顫,腮上肉也繃得緊了。


  “王大哥比我見得多,不用我來說。這麽多弟兄都把命交在了元帥手裏,榮華富貴封妻蔭子,都是打完仗之後的事。那仗用不用打?人會不會死?等人死之後,這世上的百代興亡又與我們有什麽相幹?”沈書聲音極低地說,“我是年紀還不大,父母亡故,我哥也是,也都沒有娶妻生子,更無家族,想不到子孫後輩去。不過是他想一想我,我也想一想他。”


  沈書黑白分明的眼珠輕輕一動,注視著王巍清,微微一笑。


  “這世道逼我哥拿起刀兵,他選了這條路,我便要為他掃平荊棘,做他護身的鎧甲。”


  這一頓飯吃就吃到夜深,黃毛狗餓得在堂屋門口打轉,沈書吃酒吃得滿臉發紅,扶住門框,兩個小廝便來攙他。


  沈書接連擺手,不要人扶,大著舌頭同王巍清說:“嘿,今日不勞煩哥哥了,我自己能走回去。”


  話才說完,腳底下在門檻上一絆,險些栽倒在地。幸而王巍清眼明手快,扯住了沈書的後領子,哭笑不得地把沈書抱起來,弄到房裏去,小廝過來接手,打來熱水給沈書擦臉擦脖子。


  折騰了半天,下人把沈書榻上藏的木雕塞在他手裏,扯過被子來給他蓋好,這才一動不動地似乎睡了過去。


  出門來,王巍清歎了口氣,不勝唏噓,回房去睡。


  而沈書第二天起來的時候,王巍清已回軍營去,沈書吃完早飯才算醒過來,趕到都元帥府裏上課時,已是遲了,隻得從後門悄悄溜進去坐下。


  夫子沒說什麽,但被藏在白眉之下的那雙眼睛掃了一眼,沈書便心裏打突,趕緊取出書和筆墨,端端正正坐著,不敢鬆懈片刻。


  熬到下學,朱文忠叫沈書去吃飯。


  “不去,約了人。”沈書正收拾書盒子,頭也不抬地回說。


  “昨天衛焱隴擺局,你也不給他麵子,好歹露個麵,居然偷偷跑了,我一個人在那邊好不尷尬。”朱文忠有一說一,從不藏著掖著。


  這也是沈書樂於與他交朋友的原因。沈書放下手裏的筆,盤膝坐好,問朱文忠衛焱隴席上說什麽沒有。


  “正事一件沒提,牛皮倒是吹到天上去了。”


  沈書心中一動,又問:“他可說那些蒙古官兒了?”


  “這沒有,這人看著海派,言談卻計議得很清楚。”


  連朱文忠都看出來了,衛焱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肚子裏裝的是什麽還未可知,同他打交道必須提防著,搞不好是個口蜜腹劍的。


  “我昨天讓人去找蘇二,他回去以後就裝醉,他的夫人使喚管事出來就把我的人打發了,約我今日吃飯,我給拒了。”


  “我說怎麽衛焱隴來了,蘇二有問題?”


  “要見過他才知道,船既已發出去,隻能等他們回來。這件事不急,等我摸清楚底細再同你說。”


  “你拒了他家的請,那今日是同誰吃飯?”


  “有個滁陽找過來的朋友,找地方落腳,能幫得上總要搭一把手。”沈書把書盒子給陸約拿著,起身拍了拍袍子,對朱文忠拱手做了個禮。


  朱文忠也笑著回禮。


  “下午你不來了?”


  “我想到城外看看地,不是叫鄭四也圈了一小塊我們自己種,去看看我的寶貝長勢如何,你好好練箭,明日再說。”沈書辭去。


  朱文忠看了一會他的背影,叫上李垚,回自己院子裏開小灶吃。


  ·

  沈書到家時,康裏布達已經等著了。那日康裏布達回來是晚上,急著去看高榮珪,兩人沒說上話。


  康裏布達局促地在院子裏站著,嘴角微彎起弧度,朝沈書張開了手臂。


  沈書隻輕輕抱了他一下,便即鬆開,上下打量他,實在是當初康裏布達奄奄一息的樣子過於深入人心,沈書不敢多碰他。


  “我都好了。”康裏布達笑了起來,他淺棕色的眼珠像一對兒流光溢彩的寶石,伸手勾住沈書的肩膀,推著他入內。


  先吃一盞茶,康裏布達不斷抬頭看沈書。


  沈書卻一個字沒問他在大都都做了什麽,隻是問他錢還夠不夠用,又叫他在廳堂上來回走兩趟看看。


  “要是身上還有傷,正好回來了,我找個靠譜的大夫給你看看。”


  “真的都好了。”康裏布達笑道,“我……”


  “別說肉麻話!”沈書早有預感,連忙轉開話題,“怎麽樣,當初你重傷在床,高榮珪沒少欺負你。現在他也重傷在床,可欺負回來了?你別看他那個樣子,大夫說了,死不了,隨便揍。”


  康裏布達:“……”


  沈書想到王巍清昨天說的話,臉上微微發紅,滿腦子的雜念,心裏又不禁嘀咕:看康裏布達這個表情,這個走路姿勢,想是沒成。


  雖然沈書也不知道成了是什麽樣,但總該是同平日裏有些不一樣吧?


  康裏布達被沈書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說:“你師父那件東西丟了。”


  “啊?”沈書反應過來,登時五雷轟頂,又有些不能相信,叫道:“真的假的?”


  看康裏布達為難的神色,沈書無語了:“不是,你拿我師父的東西做什麽去?怎麽會又丟了呢?真丟了?”


  “真丟了。”康裏布達臉色也不好看。


  算了原先也沒想能讓康裏布達帶回來,人回來已經不錯了,有個人在好歹還能有些線索。沈書想到穆華林,就不得不想到穆玄蒼,想到穆玄蒼,止不住就扯出蘇二那個掉鏈子的和衛焱隴這個燙手山芋。


  同康裏布達久別重逢的興奮勁霎時煙消雲散,隻剩下滿屋子愁雲慘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