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三
“回來再找,快,去遲了白吃一頓軍棍!”晏歸符抱起紀逐鳶的兵服扔在他的鋪上,拿起紀逐鳶的腰刀和弓箭。
紀逐鳶眉頭乍然一鬆,拇指把扳指推入指根部位,喘了口氣,三兩下穿好衣服。
號角一聲比一聲急促,帳篷外都是兵在亂跑,各自尋找自己的隊伍。
晏歸符神色肅然,略略一皺眉頭,把鐵頭盔按在紀逐鳶腦袋上,低聲說:“有大行動,快走。”
不到卯時,天完全沒有要亮的意思,陣地裏塵土飛揚。
紀逐鳶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把頭盔戴正,往吳禎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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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最後一天,天氣悶熱得不行,將將過午,烏雲壓城,催發閃電。
伴隨著轟隆一聲開天辟地的巨響,瓢潑大雨衝刷在庭前支了一上午的牛皮上,雨珠擊打得牛皮脆響不斷。
沈書出門外,便有一名小廝撐傘過來,沈書擺了擺手,笑道:“就是需要這樣一場暴雨。”
近乎被烤焦的地麵張著嘴迎接這一場甘霖,喝飽之後,漸漸恢複了平靜。
就在這時,外院急匆匆有人踏雨而來,傘蓋側傾,李垚半邊身體都被雨水澆得濕透了。
朱文忠袍襟濕透,鞋子也沾滿泥漿,臉上卻掛著興奮不已的笑容,衝過來便抓住沈書的肩膀,用力拍了他兩下。
“破了!”朱文忠大聲說話。
沈書讓人拿來凳子,兩人就在廊下坐著,雷聲時不時打斷朱文忠的話,雨水衝在地麵騰起大片水霧。
朱文忠興奮得直拍大腿,旁邊小廝擺了一張小桌,示意他們二人朝裏再挪點,以免雨水沾濕茶杯。
朱文忠是坐車過來,但先跟人一番談話,口幹舌燥得不行,看見有茶,端起來悶頭就是一口,燙得嘴唇都紅了,連忙拿手捂住。
“你這,拿個空茶杯冰一下。”沈書哭笑不得。
朱文忠連忙擺手,說:“不用,先聽我說,蠻子海牙不是把采石、姑孰口的江麵都封鎖了,還讓那個依附朝廷才得了個元帥頭銜的陳埜先,配合淮西宣慰使康茂才幾個,增援太平,把太平圍了。”
“這我知道。”聽朱文忠起了個頭,沈書心裏猛然一跳,“我們的人衝破包圍了?”
“豈止,大敗了官兵,還俘虜了陳埜先,活捉的。”朱文忠興奮道。
這下連沈書眼睛也亮了起來,這是攻下太平後,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可堪稱道的勝仗。
朱文忠舔了舔嘴唇,興致勃勃地說下去:“我舅讓徐達和鄧愈帶兵,從城裏挖了一條路出去。”
“地道?”
“正是,是拓寬原有的一條隱蔽的地道,挖得更深了,一直通往城外。帶了三千精銳,從敵後突擊。那時天還不亮,嚇得陳埜先慌亂迎擊,我舅再同湯和率領主力開南門正麵衝殺,兩麵桴鼓相應,官軍大敗,倉促逃竄,陳埜先那廝被抓住了。”朱文忠歎道,“隻是可惜,讓康茂才跑了,他帶著殘部退守天寧洲,不日就回集慶老巢了。”
“蠻子海牙呢?江麵上如何?”江麵的封鎖線破開口子,才能算真的突破了官軍圍困。
“正是好笑之處,那家夥原先張牙舞爪,放話要拿我舅的人頭朝蒙古皇帝請賞,結果陳埜先兵敗,他本來應該去援救,卻跟阿魯灰退到裕溪口。”朱文忠喝了口茶,茶水已經不那麽燙了,之後他握著茶碗,說,“這已經是數日前的戰況,最近的消息還沒有送來,我估摸著,要是有壞消息的話,肯定比好消息還跑得快,咱們這裏斷然不會風平浪靜。”
沈書沉吟道:“你前些日子說馮叔訓練了信鷂?”
“嗯,已經試飛過了,我給你帶兩隻過來?”朱文忠一手摸過下巴,嘿嘿一笑,“知道你要給你哥寫信,這個快。但讓你哥千萬別在家書裏寫機密,否則一旦被截獲。”
“知道。多謝了。”
朱文忠似有一些感慨,略帶悵然地轉過臉去看雨。
雷聲漸歇,雨水淅淅瀝瀝地從屋簷滴落,一盤棋的功夫,天空重新亮開,雨後的晴天綻出萬道金光,竹葉青翠,泥土芬芳。
得到太平府解圍的消息,雨停之後,朱文忠同沈書又下了兩盤棋,老是輸,便把棋子一丟,擺手稱不來了。
庭前幾個小廝在撤牛皮,把牛皮四角的繩子解開,兩人扯一條邊,砰砰做聲地甩水。完事在兩棵樹之間扯了一根繩,把牛皮整齊地對邊折疊好,搭在繩子上晾幹。
朱文忠饒有興味地咂了咂嘴,轉過臉來,問沈書:“你前幾天說有件事擇日再告訴我,今天能不能說了?”
沈書先是一愣,想起來了,起身,示意朱文忠去書房。李垚已經換了幹淨布袍,沈書吩咐陸約上茶點。
李垚是個極有眼色的人,便留下來吃茶。
進了書房,沈書先把那本翠微北征錄給朱文忠看。
“改天我還得去你書庫裏找,這是本殘卷,都不全的。”沈書翻到最後一頁給朱文忠看,“正看到興頭上沒有了。”
“這什麽……”朱文忠大意地隨手一翻,接著臉色突然變了,手上放慢,認認真真看了兩頁,他略略張了張嘴,隻覺得口幹舌燥,匆忙一瞥沈書,“這兵書這麽細?連怎麽做弓造箭都有?”
“什麽都有!不止弓箭,步兵、水兵裝備,城防策略,是一本奇書。”沈書道,“可惜不全,我改天過去元帥府找找。”
“何必改天,今日就去,坐我的車一起回去,順便在我那裏吃飯,你要挑燈夜讀也成,就在都元帥府裏住。”
“你為什麽總是想讓我在都元帥府住?你是晚上無處消遣,要個人陪著說話?”沈書想了想,“不然你晚上過來住,我讓人給你收拾一間房。”
“那能一樣嗎?老是我來你家,你除了上學和找我舅母,從來沒有無事可做的時候來找我的。”朱文忠道,“我是沒把你當成伴讀的,你要記著。”
沈書動容地看朱文忠,他當然知道,朱文忠從在和州時,就一直給他送吃送穿送錢,有事也願意幫他,已經遠遠超過報答當初沈書救下來他那一條手臂的恩情。
“今天不成,下午我約了一個人過來,許是要談到晚上了。這件事很要緊,說定之後,我再跟你講。文忠兄……”沈書略有遲疑地說。
朱文忠一擺手,把書合上,置於膝頭。
“你可別說什麽肉麻話,反正你我心裏知道。改日過來陪我喝酒,咱們聊上一整夜。”
沈書笑了起來:“好,就聊一整夜。”
臨到朱文忠要走,沈書叮囑他把書拿回去,自己先讀一遍,而且要細讀。
朱文忠一個頭兩個大,一邊答應,一邊把書丟給李垚。
沈書前腳把主仆二人送出門,特意走到街上,發現隔壁那位張嬸,幾乎每日都在窺視自己的門前。沈書若無其事退回門中,叫來鄭四,讓他告訴鄭奇五,不必親自過來,晚點他過去。
回到房中,沈書鋪開信箋,滿滿寫了一封噓寒問暖的長信。寫完時辰還早,隨手收起來,出外去把移到廊下避雨的幾盆花端回到院子裏。
淡青色的文士袍委頓在地,沈書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袍子上俱是泥水,隻好另換上一身,帶上陸約,從側門出去,繞道屋舍背後,另走了一條小路去鄭宅。
鄭奇五將沈書迎進書房,他不留一人,沈書便讓陸約也出去,鄭奇五叫了一名婢女,帶陸約去花廳裏吃茶。
“路子說好了,我找的這四個人,一個叫刁鶴年,大家稱呼他刁老四,另外兩個都姓蘇,在家裏一個排行老大一個排行老二,他們倆是早就分家單幹的。還有一個,也許沈公子聽過,叫衛焱隴。”看沈書疑惑不解的樣子,鄭奇五耐著性子解釋,“我最先找的便是衛家,我才開張的米鋪,便是從衛家的盤子裏劃拉出來的,這一家除了賣米……”鄭奇五壓低了聲音,謹慎地看著沈書說,“也販運私鹽。”
“那路子一定很廣。”沈書見鄭奇五鬆了口氣,隱約猜測到,鄭奇五怕這些三教九流入不了沈書的眼睛。雖然現在還沒有都元帥府的人插手進來,但在鄭奇五的眼裏,沈書做事,打的是都元帥府的招牌。
而紅巾軍要是上台,對商賈是什麽態度,正是商人們還摸不著頭腦的事。要是造反成功,將來這都是“官”,是要上趕著巴結的。要是造反失敗,上了紅巾的船,就是帶累家族的大禍。
沈書料到鄭奇五這幾日一定頭發都愁得多掉了一大把,好在他帶來的消息不壞,那就是他已經打定主意站到紅巾這邊了。
“刁鶴年做的是藥材生意,有貨源,但他一直購入的硫黃便不多,要是乍然買得太多,難免惹人注目。”鄭奇五說,“所以我又找了蘇家兩兄弟,老大有硝石的路子,而且……他同誠王也做過生意的。”
“膽子倒是很大。”跟張士誠也做生意,現在還願意跟濠州一係做買賣,是個要錢不要命的。沈書思忖道:“跟朝廷有瓜葛嗎?”
“瞞不過小公子,他是個有錢就賺的人,正是因為如此,兩兄弟才分的家,是開了宗祠,老二帶著妻兒從蘇家的族譜裏自請剔除,另立門戶。”鄭奇五說,“蘇老二就不用擔心了,他一直想搭紅巾的買賣,苦於沒有門路,一聽我說,他就很講義氣,不僅願意出船,還願意出一筆銀錢。”
“那衛家呢?”
“衛姓家大業大,官麵上通著大都幾位老爺的關係,消息最為靈通。”
這讓沈書也有些意外,他沉吟片刻,問:“衛焱隴跟蒙古官員也有關係?”
“公子大可放心,衛家隻是掙錢,跟大都的關係也是送錢送出來的,雖然到今天衛家的家底也還厚,卻是走了十年的下坡路了。朝廷那麵的靠山倒了一個下去,正把衛家現而今當家的老爺急得要死。”
“這四家,我都要親自見一見。”鄭奇五是可靠,但沈書不親自看過不大放心,畢竟這是一樁掉腦袋的買賣。除此之外,沈書的打算是,至少讓朱文忠也出麵,給商人們吃一顆定心丸。
什麽東西運多少買多少,什麽時間要,誰負責打探貨源,誰去打通關卡,出錢還是出人,怎麽個出法,都得有朱文忠才行。到真的要用錢的時候,朱文忠也得朝都元帥府伸手,最好是在集慶打下來的時候,就把計劃理順。
至於朱元璋會不會同意,沈書知道,他一定會同意。隻要朱元璋有心於天下,增強軍備,擴充軍隊,屯糧簡賦都是必行之策。
而在沈書自己,更讓他覺得勢在必行的,是必須提高軍隊裝備水平。固然其中含有私心,與紅巾軍的大方向,總算並行不悖。
不到傍晚,沈書離開鄭奇五的宅子,半途把陸約支去買筆,在街上閑逛。
超過七成的商鋪已重開門戶,沈書聽見脆脆的油炸聲,買了一包炸魚兒邊走邊吃。糧食越吃越少,但晚稻種下去之後,城裏人又有了新的指望。
街麵上也更多見挽著籃子出來買東西的布衣,沈書不動聲色地邊走邊看,行人們身上的衣服雖舊,大多洗得很幹淨。
不少男人把小孩兒也背在肩上,孩子一哭,就買個小玩意兒堵住他的嘴。
這個時辰不少人家當街洗菜,入內做飯,空氣裏彌漫著炊煙和飯菜的氣味,沈書吃個炸魚吃得肚子更餓了。
前線大捷,不知道紀逐鳶有沒有去大吃一頓,他哥還是愛吃,每回到沈書家裏吃飯,連碗底的菜汁也要舔得幹幹淨淨,常常弄得沈書麵紅耳赤,生怕他父親說什麽。
現在想想也好笑,仿佛要是紀逐鳶挨了爹的罵,就像是自己挨罵一樣。
那時候沈書還不知道幾年以後,情形竟然反過來了,不再是他接濟紀逐鳶,而是紀逐鳶帶著他一路逃亡,為了讓他留在傷兵營裏養病,不知道挨了多少揍。
最好笑的是,他還一直擔心紀逐鳶要趁他睡覺的時候,把他扔了。自己還真是個小沒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