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二
“怎麽他也有,你又不是老媽子,讓他自己買。”紀逐鳶拿起一個藥瓶,當啷一聲丟回到包袱裏。
“哎,你小心些,花了七十五兩銀子呢!”
“多少?”紀逐鳶險些炸了。
沈書當即閉嘴,怕紀逐鳶去找姚大夫理論,耐著性子說:“除了金瘡藥,人參不要錢的?”
“就幾根參須,他做生意忒也不地道。”
“他是都元帥府裏用的郎中,貴點就貴點,至少不會拿蘿卜曬幹了充人參。”沈書給紀逐鳶收拾完包袱,就沒事做了,下午也不想讀書,跟紀逐鳶一張桌子坐著幹瞪眼。
出去玩是不行的,全城都窮死了,也就是賣菜賣柴的還有買賣可做,和陽落入“賊寇”之手,中原和北方各行省元軍忙著打小明王,中間隔著個徐壽輝,下麵還有個張士誠,徐壽輝和張士誠在浙江一帶也有摩擦,不過暫時主要敵人還是官軍。
於是小小的和陽就慘了,被圍期間,城裏的物資一天天耗空,小家門戶,能自給自足就已經不錯了。
天下大亂,無論水路、陸路,總有占山為王的,這年月裏,誰手裏有錢有兵,誰就有資格搶掠旁人,養肥自己的肚皮。
今年開春以來,沈書已不大想得起來要出去玩,實在也沒什麽可玩,出門見到的就是一個“慘”,到處都有賣兒賣女。沈書知道自己是個手裏拿不住錢,看人慘就要做散財童子的人,偏偏錢也是有限的,能救得了一個救不下所有人,還有更要緊的關頭需要用錢。譬如說給紀逐鳶買藥,紀逐鳶上了戰場就能多殺幾個人,他活得越久,便能殺得越多,也不全是為了自己立功。在沈書看,比起一路所見,朱元璋手裏這一支紅巾起碼不算太壞,後來又有孫德崖的軍隊四處搶糧殺人,要是朱元璋能打下更多地方,至少他占住的地界上,平民還有活路。這樣局麵越是對朱元璋有利,也就是越對平民有利。
隻是一旦上了街,親眼見到有人在自己麵前遭罪,沈書便很受不了。好在就要渡江,撕開南麵的口子,和陽城裏的饑荒也可緩一緩了。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戰事天天有,沈書有時候想給紀逐鳶出出主意當個軍師,誰想不等他這軍師睡醒了覺起床,城外就已經開戰。官軍攻城就那麽幾招,想來好笑,脫脫竟以百萬大軍圍攻高郵,農民軍都是什麽人?絕大多數兵丁都不似那些個積年傳家的軍戶,成天光著泥腿子幹粗活的莊戶人,竟然無論在哪兒,由誰起事,都能火速席卷全省。
僅僅這半年,神州大地,就被戰火灼成一個八麵漏風的篩子。有時候沈書都不知道跟朱元璋交手的元軍在想什麽,細思起來更多時候是自己在戰略上高估了對手。大大小小的戰事每一天都在發生,滋生了沈書的慣性,他已不像紀逐鳶剛調去曹震手下那麽操心。
隻是眼下這一戰,確實不可小視,關係到滁州軍下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根據地。采石磯隻是一個開始,自己若留在和陽,這一次分開,就不是一天兩天,甚至不會是一個月兩個月。
“想什麽?”紀逐鳶給沈書倒了杯茶,一隻腳伸過去輕踹了沈書一下,眼睛看著他,嘴角一牽,“舍不得哥哥?”
“這次一定小心,若有人被派回來,記得給我寫信。”沈書認真地說,“我不嫌你字醜。”
紀逐鳶:“……”
“要是覺得費勁不想寫字,讓晏兄幫你寫。”
紀逐鳶哭笑不得,囂張地一挑眉,一字一頓地說:“我、會、寫。”
還有什麽要叮囑的呢?沈書搜腸刮肚地想了想,紀逐鳶哪怕沒有身經百戰,大大小小也上陣殺敵幾十場了,要論實戰經驗,自己還不如他。翻來覆去,苦口婆心,無非是讓紀逐鳶不要冒進,保護好自己。
沈書也知道,上了戰場,他隻能做一枚勇往直前,隻進不退的卒子,他沒法兒叫紀逐鳶做一個懦夫。
這要是保家衛國之戰也就罷了,偏偏不是。
“沈書。”
“啊?”沈書眼帶茫然,抬頭看他哥,紀逐鳶神色溫和,且讓沈書敏銳地感覺到,他有一些小小的局促和不自在。沈書喝了口茶,道:“說,你說。”
“不好說。”紀逐鳶歎了口氣,兩腿分開些許,下巴貼在手肘上,而手肘按在桌上。
這麽一來,紀逐鳶便從下方看著沈書了。
“那不說吧。”沈書莫名地臉有些發燙,咳嗽一聲,“有點餓,我去吩咐人做點吃的來,你想吃什麽?”
紀逐鳶意味深長地把沈書看著,沒有答話。
沈書起身:“那我隨便叫鄭四炸些餅子來。”
“先不忙,我給你說事。”紀逐鳶坐起身,一派正經地朝沈書說。
看他樣子,沈書覺得應該是重要的事情,先坐下來了。
“你知道晏歸符和他那口子的事嗎?”
沈書突然又站了起來。
“怎麽了?”紀逐鳶奇怪地看他。
沈書隻得坐回去,裝作不太感興趣的樣子,輕輕嗯了一聲:“他跟我說了一些。”
“上次就想跟你說,結果你用李恕胡攪蠻纏過去,我忘了要說什麽。”紀逐鳶道,“這些日子看來,你像是不大知道晏歸符跟玿林的事。”
“哦。”沈書道,“他說以後再跟我說,他跟你說是信得過你,你轉頭就來給我說,合適嗎?”
“合適。”紀逐鳶唇畔帶著笑意。
晏歸符還真不把自己兩兄弟當外人,那麽好看一個男人,也不知道多長幾個心眼,也不知道怎麽被自己哥哥騙了,連私密事都告訴他。
“腹誹什麽?”紀逐鳶一眼把沈書看穿了。
“沒有,你說。”沈書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然而他聽到的事情,卻是前所未聞。
原來玿林也是讀過書的人,屢試不中,回鄉後不久,僅有的一個老父親便去世了。當今韃靼統治下的神州,按前宋鄭思肖先生的說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
什麽意思?
意即讀書人的地位相當低下,元人不以儒學教派為尊,又劃分四等人製,幾乎顛覆了有宋以來漢人三百餘年間建立起的重文輕武的儒學統治。玿林的母親早逝,家裏唯有一個老父親,兩個窮書生真是窮到一個門兒裏去了。
“他父親久病,光是吃藥便散盡了他母親帶去的嫁妝,自己身子也弱,生得又秀氣。在他父親病逝之後,索性靠著筆杆子,到戲園子裏去寫一些劇目、唱詞之類,賺得幾個散錢,還不夠他吃藥。有一日,去聽戲的一個大老爺,拉錯了人,險些把他當成暗門子的相公給辦了。”
“那定是被晏歸符撞見,英雄救美了。”聽到此處,沈書大概知道了。
紀逐鳶點頭:“晏歸符家裏是軍戶,到這一代,他嫂子家裏是商賈,頗有積蓄,本來是個不大講究的門戶,加上這些年日子也過得亂,中統年間是嚴禁豢養男寵的,各地為了迎合朝廷,別說孌童、男妓一類,就是兩個男的過在一起,讓人告發也要坐罪。現如今蒙古皇帝自顧不暇,他跟哈麻那檔子事還未必說得清,早些年間,他拿茶潑了哈麻的新衣服,哈麻跟他眉來眼去,放肆僭越。這麽多年,又常在宮裏修什麽‘大歡喜’,總之是一塌糊塗。”
“這我聽我爹也說過,蒙古皇帝也不是就庚申君一個人好酒色。”除了世祖,後麵的皇帝要放在漢人那套道德裏,早就不知道被儒生罵成什麽樣兒了,隻不過為著做官,凡在朝廷做事的漢人,也隻好多進恭維之詞。不殺言官的優良傳統隻是漢人的傳統,在沈書看來,給蒙古人做官,其實就像替人放羊,若是放羊放得好,東家賞口飯吃,要是丟了羊,主人家發怒就是把人打死也沒什麽。
“但也就他傳出來跟男人攪合在一起。”
沈書讓紀逐鳶的話噎了一下,瞥他一眼,“你也不用說這麽大聲,我又不是聾了。”這話聽得沈書有些麵紅耳赤,背後說人已經不好,說的還是這麽尷尬的事。
怪紀逐鳶說話顛三倒四,說的是晏歸符跟他那個男內人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扯到天子身上。
“上行下效,於是中原和北方,倒也有一些暗地裏做相公的。”紀逐鳶道。
沈書聽得略略張大了嘴:“那玿林也不能算是……”
“正是因為有男人與男人處在一起的,晏歸符此舉不能算是離經叛道。”紀逐鳶認真道。
怎麽不算?沈書正要跟紀逐鳶理論,要說起來就沒完了,隻得按捺著性子問紀逐鳶:“然後呢?”
“然後晏歸符就把玿林接濟到自己家裏去了,跟他作伴,這麽過了幾年,他家裏要給他議親。他索性將話跟他兄長說開,挨了一頓好打,他也是一條硬漢,死咬著就不娶妻。晏歸符家裏事事兄嫂做主,父母早已經亡故,隻要拿出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那套,晏歸符便咬死了沒爹沒娘,每回都氣得他兄長請家法出來,打得皮開肉綻。”
沈書道:“晏兄也不容易。”
“是啊,總歸一家人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他哥也不能真就把他打死。隻好認了。”
“那也不錯。”沈書低頭摳手指,滿腦袋的漿糊,他在想,男人與男人處在一起,其實比男女相見容易太多了,畢竟沒有男女之防,不用三書六禮下聘寫婚書,晏歸符跟玿林過日子,無非是像自己跟紀逐鳶這樣,每天一起吃飯睡覺,說說話什麽的,就為了這個,何必非要稟明家人。隻要把玿林收在身邊做個小廝伴當,或者一起去參軍,在一起的日子豈不是天長日久。
在這上頭,沈書實在有些不明白晏歸符。
“嗯,也過了一年好日子。”說到這裏,紀逐鳶突然沉默,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去之後,平靜些許才看著沈書,壓抑著語氣說,“結果紅巾過境,晏歸符恰好不在家裏,也不知道怎地,他回到家中,兄嫂俱在,唯獨玿林死了。晏歸符要去墳頭祭拜,兄嫂弄了個假墳出來,換了旁人也許就這麽放過,一杯濁酒撒地完事兒。偏偏他魔怔了,竟然把墳土挖開,發現是一座空墳,一番大悲大喜,險些發瘋,這麽壯實的一個人,直接就不知道事兒了,家裏請了大夫,後來人清醒了一些,跟他哥哥鬧,拿棍子在家,突然闖進他哥哥的房裏,要把他的嫂子打死。他哥打不過他,這才讓人領他去找。多方打聽,才找到玿林當時一卷席子裹出去,扔在荒地裏,附近的樵夫砍柴經過,見到實在可憐,挖了個坑把人埋了。”
“他嫂子做了什麽?”沈書問,“晏兄是講道理的人,不會拿他哥哥的妻子換自己的……自己的相好。”
“這說出來就怕你不信了。”紀逐鳶說,“我聽的時候也不太相信,晏歸符說他是被玿林托了夢,說隻有一卷破席子在野地裏可憐,怕冷,讓晏歸符給他換個地方。還說紅巾打進來的時候,玿林病著,他嫂子不讓帶上玿林。結果幾日後,元軍搶回地盤,家裏一片狼藉,玿林一身是傷的死了,身子……也不大完整。嫂子嫌髒,讓人用他榻上的髒席子把人草草卷起抬出去扔了,連房裏用的被褥鋪蓋全都燒得幹幹淨淨。”
沈書臉色不好看,幹嘔起來。
紀逐鳶回過神來,連忙給沈書倒茶,讓他趕緊喝下去,拖著屁股底下的小凳子坐到沈書麵前,安撫地拍他的肩,低聲道:“這都是夢,沒什麽根據的。”
這應該不是夢,而是晏歸符四處打聽出來的真相,他無法為一個“男”妻伸冤,唯有借冤魂作故事。
半晌沈書才緩過來,心裏還是覺得不舒服。
“說這個,我就是想跟你說,世事無常,凡是能夠抓在手裏的人,當下便要死死捏著。要是晏歸符實在一點,不要總想著讓旁人承認,而是把玿林帶在身邊,又或者就他們兩個,另立門戶,也許就不會有這事了。”
沈書好一會沒法說話,臉上完全褪去了血色,顯得蒼白,愈發襯托得眉目深黑。
紀逐鳶看得暗暗心驚,隻覺他眼睫顫一顫,自己心裏便有驚濤駭浪翻起。也不知道沈書在想什麽,紀逐鳶不安地抓了一下沈書放在桌上的手。
沈書仿佛突然回過神來,四目相對的刹那,他疑惑地蹙了一下眉。
紀逐鳶呼吸滾燙,耳朵也紅了起來,緊抿的嘴唇透出某種決心,鼓勵地看著沈書。
沈書說:“晏兄應該很看重他這位哥哥,長兄如父,有了心愛之人,想要得到家人的承認。”
紀逐鳶一顆心沉了下去,掩飾地倒了杯茶喝,鼻腔裏輕輕嗯了一聲。
“他同我講過,這事了結之後,他還想把玿林挪進祠堂,沒有成功。他投滁州軍是為了報仇,這事你知道?”說到這個,沈書想起一件事,提醒紀逐鳶,“郭天敘受封元帥,和陽也建了都元帥府,我們這一支現在也算小明王的手下了……”沈書沉吟道,“或者我去找他說,要是能順利攻進集慶路,朱元璋的野心,不會甘於屈居人下。那時候報仇的機會多得是。”
“改天我和他說。”紀逐鳶顯得心不在焉。
晏歸符既然已經私下裏和紀逐鳶說過這麽秘密的事情,兩人的關係應該比和自己更親近,畢竟天天一起餐風露宿來的。這麽一想沈書覺得讓紀逐鳶去提醒晏歸符更妥當,他倆隻要坐在一起啃幹糧的時候,順嘴那麽一說便是,戰場上也可互相照應。
沈書聽了這事已經不餓了,可總覺得心裏發悶,想吃點甜的。吩咐人做一碗芝麻糊湯圓來吃,他知道紀逐鳶不愛吃甜的,鄭四說炸了些魚兒,沈書就說這個也要。
等吃的時候,沈書起去把臥房的窗戶全都打開,外麵仍在下雨,雨勢不大,敞開了窗戶,屋子裏亮堂起來,心情隨之輕快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