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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你們兩個在裏頭磨磨唧唧的做什麽呢?快出來,人都到齊了,準備回城。”李恕的聲音從外麵傳來,好在他沒有當即破門而入。


  聽見敲門聲,沈書如蒙大赦,連忙放開紀逐鳶,窘得滿臉通紅地去開門,同時感到五雷轟頂,一臉麻木茫然地拉開門。


  李恕狐疑地來回打量兄弟倆,眉毛一揚,大喇喇走了進來,梗起脖子捏著下巴端詳紀逐鳶,犯起嘀咕:“衣服穿得好好的嘛。”調轉頭來,炮打沈書,“你哥腳中箭了,不宜走動,身上還不知道都傷了哪兒。”他話聲一頓,停下來,側頭朝外聽動靜,又說,“你師父已經撤回來,咱們得馬上走,否則官軍追上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哥,走、走吧,我扶你。”沈書道。


  “你右邊我左邊,哎,你哥這腳,不養個十天半個月的怕是不成。”說著李恕自覺上前幫忙。


  “沒傷到骨頭。”紀逐鳶朝沈書說,招手讓他過去,把右手搭上了沈書的肩頭,他整張臉都是腫的。


  沈書根本不敢細看紀逐鳶臉上的神色,聽到他說話,心裏安定些許,同李恕一左一右地把紀逐鳶架著出門。


  穆華林正在門外跟人說話,天氣多變,此時已轉為陰天,似乎就要下雨。


  “沈書和你哥坐馬車直接回去,李恕跟我們一塊,我也回城。”穆華林道,“餘下的事情交給……”


  不等穆華林把話說完,沈書道:“我跟晏歸符帶人去施糧,高榮珪、王巍清也跟我們走。”沈書讓紀逐鳶先上馬車。


  紀逐鳶從車窗向外看,沈書走到從吳禎處借來的二十餘人跟前,展開雙臂,雙手折回,於身前交疊推出,躬身一揖到地,鄭重其事地朗聲道:“多謝眾位搭救……”


  紀逐鳶放下車簾,靠在車板上聽外麵不太清晰的談話聲,有人上了車,紀逐鳶阻止不住疲憊沉重的眼皮。


  ·

  朦朧之中,琅琅讀書聲響起:“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小紀逐鳶探頭從窗戶向書塾內張望,見夫子不在,上首沈書他爹那張書案旁側著擺了一張矮案,沈書端正地坐在哪兒,跟著旁的學生一塊兒搖頭晃腦。


  “劈刺——劈刺——”連著從齒縫裏幾次擠出聲音來吸引沈書的注意,小孩卻隻顧背書,眼皮也不曾張開一次。


  突然書塾裏闖進來一個人,學生們的吟誦停下,數十個腦袋齊齊轉過來把紀逐鳶看著,他還趿著破草鞋,十根腳指都露在外麵,被沈書看了一眼,紀逐鳶慌忙把卷起的袖子往下放,遮住通紅的手背。


  “夫子讓我來找少爺拿書。”扯了這句謊,紀逐鳶本十分不安,生怕讓人識破。然而那唇紅齒白,如畫上走下來的小孩兒一步步朝他走來,紀逐鳶滿腦門上唯餘一句話在暈乎乎地打旋兒——


  “與日月兮齊光……”


  “我爹讓拿什麽書?”


  “沒、沒,我、我就是想叫你出來。”


  小沈書卻沒生氣,還笑著說他也不想念了,又問紀逐鳶找他做什麽。紀逐鳶往前走兩步,回頭見沈書沒有跟上來,焦急地對他做了手勢,要上來拉沈書,似乎怕弄髒了沈書的衣服,隻是說:“給你帶了東西,跟我來。”


  沈書得了兩尾又肥又大的青魚,理所當然要留紀逐鳶吃晚飯,下午兩人就在沈家不大的後院裏給花草鬆土,沈書把棋盤拿出來擺上,邊教紀逐鳶邊下,棋子兒在他手掌心裏敲得嗒嗒地響。


  ·

  畫麵輕輕一動,到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沈家的夫子把一隻冰冷的手放在紀逐鳶的手掌中。夫子的手骨瘦如柴,紀逐鳶卻覺得被捏得手背與指骨都要灼燒起來一般地疼痛。


  “孩子,我兒就交給你了。”


  夫子清臒的臉上,瘦得隻餘下了一層皮,目光如炬地將他看著,一口幽幽的進氣兒,半晌落不出來。


  紀逐鳶後背發麻,他聽過許多傳言,人之將死,若有事不能放下,就會遲遲咽不下那口氣去。可他又想到,要是答應了,夫子這口氣也便出得幹幹淨淨,便是真的活不轉來了。


  “你答應他,快答應他啊。”形容枯槁的女人也在旁哀求。


  隨著紀逐鳶吐出一個“好”字,沈書沒了父親。


  夢裏的紀逐鳶張皇失措地扭過頭去看沈書,隻見那孩子沒有出聲,隻是全身發抖地被女人抱在懷裏,眼淚奪眶而出。


  ·

  蟬鳴陣陣,夏日炎炎。


  行軍到了一條翻騰不休的大河旁邊,將領們下令,讓隊伍停下來休息,要洗澡的士兵們爭先恐後地赤著身子跳進河水裏。


  “我不係這個!”沈書硬是不肯把紀逐鳶的褲腰帶拴在身上,激得滿臉通紅地去扒扯紀逐鳶親自給他打在腰上的死結。


  紀逐鳶卻像個猴兒似的一蹦一跳地先奔下河灘,再把布腰帶一拽,瘦弱得驚人的沈書像個陀螺似的骨碌碌打轉著被紀逐鳶撈在了懷裏,就著冰涼的河水,洗去他身上積了半月的汗泥,洗完又按著沈書的頭,洗菜似的在流動的河水裏梳理抖動沈書的頭發。


  兩兄弟洗完,都嗆得一鼻子的水,沈書睜不開眼,茫然地站著。


  “等等啊,跟著我走,慢慢地走,哥拿幹衣服給你擦擦。”紀逐鳶拽著腰帶的這頭,沈書一隻手抓著布帶另一頭,腳步不穩地踩著河底經年累月被活水衝刷得光滑的石頭,搖搖晃晃地試探著前行。


  等沈書的眼睛能看見東西了,就見紀逐鳶黝黑的臉孔裏也滲出冒熱氣兒的紅,臉還不明顯,耳朵尖子是真紅得要燒起來了。


  沈書:“???”


  紀逐鳶把兵服蓋在沈書的頭上,小聲嘀咕:“別動,給你把頭發擦幹,仔細病了,別動啊。”紀逐鳶手上動作慢下來,嘴角翹了起來,開始怒搓獅子頭。


  ·

  馬車內,紀逐鳶似乎睡得有點難受了,麵容微微抽搐。


  沈書輕輕撥過紀逐鳶的頭,讓他靠在自己懷裏,接著低聲說回城後的安排,隻說一句,就低下頭去,看紀逐鳶沒有醒來的意思,放心地說下去。


  ·

  夢裏,紀逐鳶從高處跌落,無數繽紛色彩雜亂地將他裹在其中。他看見手握一卷書,抱沈書在膝頭教他背書的夫子。看見一手牽著袖子,另一手夾起裹著濃濃醬汁的炸魚兒放在沈書碗裏的夫人。


  失重感讓人心中發慌,紀逐鳶聽見一句:“好孩子,你將他照看得很好。”


  尚未來得及分辨是誰在說話,紀逐鳶渾身是汗地抽了一下,清醒過來。


  窗外天已經黑了,紀逐鳶竟是好端端躺在榻上,動了動腿,包好了藥的小腿傳來遲鈍的痛感。紀逐鳶喉嚨裏燒得像燎了一把火,他咳嗽一聲,見榻畔是幹淨的一身武袍,靴子也是新的。


  紀逐鳶起來披上袍子出去,外頭坐著守夜的小廝驚得險些大叫出聲,一看是紀逐鳶都起來了,登時嚷嚷道:“少爺醒了!陸約,趕緊給林哥說,讓他去接大夫過來。”


  廊下起了燈,溫柔的白光投在紀逐鳶的臉上,他裏著單衣,外披黑色武袍,氣勢逼人,麵頰上消了腫,紅痕都變成了青紫色,顯得麵部輪廓分明。


  兩名小廝過來,搬來一把躺椅。


  紀逐鳶看了哭笑不得:他是一夜偏癱?

  “二少爺還沒回來?”紀逐鳶打了個哈欠,側身坐在躺椅邊緣,睡太久了,紀逐鳶的頭有些疼。


  “還沒,已叫人捎來口信,是要回來的。”


  “你叫陸約?”紀逐鳶朝說話那清秀的小廝問。


  “是。”陸約點頭,又道,“方才跑出去的是孫儉,今夜該他當值。大少爺別看他濃眉大眼,一副憨傻老實頭的樣子,人是精明的。這是周敦,認了周戌五大哥做義兄,周大哥的侄兒跟著他管外院,叫周清。還有一個大少爺沒見著的叫曲行,去廚房幫忙了。”陸約停頓片刻,問紀逐鳶此刻是否擺飯,說是廚房一應俱全,隻要吩咐便能開飯。


  說話之間,就有兩人從前院過來。


  陸約側身看了一眼,微笑著說:“二少爺回來了。”


  驟然一陣風穿過整個後|庭,竹子沙沙地響。沈書見了紀逐鳶像有些不好意思,說進去換衣服,晏歸符走了過來招呼紀逐鳶。


  “傷得怎樣?”晏歸符掃了一眼紀逐鳶的小腿。


  紀逐鳶掀起袍襟給他看,褲腿裏腫起一塊,道:“包過了,城裏如何?”


  晏歸符便道:“你們師父自己不露麵,給了咱們一張單子,趁夜挨家挨戶地去送。他還先行一步回來打點城門守軍,換了吳大人的人,糧車進城才沒有驚動總兵。不知道他怎麽跟吳大人商量的,沈書也去了,你可以問他。這事悄悄就給辦了,那些家裏是慘,就方才還死了一個。”晏歸符搖頭,這種情形他見得多了,要多傷心難受自然不會,可要是無動於衷,也算不得一個人。說到此處,聽見門響,晏歸符恰到好處地閉了嘴,拍拍膝蓋起身,對沈書高聲說:“我也去換衣服,有我的衣服?”


  “櫃子裏有新的。”沈書應道,扣好腰帶,見周敦就在一旁,吩咐他帶晏歸符去,“把新做的那兩身給晏兄都試試。”沈書才洗了臉,濕發粘在鬢角,拖了個小凳端坐到紀逐鳶的麵前,便去掀他的袍子。


  “沒事,不疼。”紀逐鳶伸手摸了摸沈書的額頭,摸到他的臉上涼涼的,該是才用冷水洗過,但仍有溫熱的觸感從皮膚裏透出來。


  “哥。”沈書抿了抿唇,燈籠的微光在他清澈明亮的眼睛裏微微顫動。


  紀逐鳶不大自在地避開沈書的視線,問道:“你早就餓了吧?跟哪兒吃飯?”


  “不忙。”沈書眼神透著堅毅,說話聲十分溫和,“我今日乍然見到你,嚇傻了都,舉止失禮,哥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紀逐鳶猛地掉轉眼光。


  沈書呼吸一窒,故作輕鬆地笑了起來,摸到紀逐鳶手上的傷口,眸中一陣隱痛,又摸了摸紀逐鳶腫得慘不忍睹的眼睛,長籲一口氣:“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紀逐鳶心裏一跳,含糊道:“嗯你說,別說一件,想說幾件就說幾件。”


  “往後不要孤身涉險,你看啊。”沈書正色起來,抓著紀逐鳶的手,輕輕摩挲他的傷處,眉頭卻皺著,“上次總兵陷於敵陣,回來之後,我說沒說過,讓你不要孤身犯險?我還拿沒有跟著你們衝動的耿炳文告誡你了,讓你多注意自身的安全。”


  紀逐鳶一顆心無端端地往下沉,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反過來握住沈書的手,緊緊地抓在手心裏。


  “哎哥,跟你說呢,聽清了沒有?你鬆手,仔細傷口裂了。”沈書掰開紀逐鳶的手,心中頓生慌亂,連忙起來,用力跺了兩下腳,“我看今夜要下雨,早些吃了飯去睡,方才我去了一趟總兵府,把事情都給朱文忠說了,讓他去給他舅說,也不必要三百頭戰馬了。”


  紀逐鳶像是陡然回了神,神色恢複平常,嘲道:“總兵還真能拿三百頭戰馬來換我?”


  兩兄弟心照不宣,見紀逐鳶不再提自己白天裏丟人的事,沈書也安心下來,說:“我是想過,要是沒法把你弄回來,我隻有再改投元軍為義軍出力,帶他們攻進和陽府。”


  紀逐鳶嗤了一聲,沒提也先帖木兒對布防圖壓根不屑一顧,抬頭望天,天上星月全無,確實像要下雨了。


  “也先帖木兒也死了。”紀逐鳶沉吟道。


  “這個也先帖木兒死了,還有一個也先帖木兒。”沈書的話沒有完,卻隻歎口氣,不打算說下去。


  吃飯的時候沈書已有些神誌不清得像是腦袋要栽到菜盤子裏去,洗個澡洗了快一個時辰,紀逐鳶送了大夫出門,去角房裏看,才發現沈書坐在浴桶裏睡著了,連忙把人撈出來。


  第二天起來,兩兄弟都有些風寒,不知道是誰惹了誰。


  大夫來看,二人各自吸溜著鼻涕,沈書直接在榻上不下來。


  窗戶外充沛的雨水洗刷著一整座和陽城,接連陰雨到第三日上,領著都元帥府左副元帥之職的朱元璋上了俞通海的船,泛舟江波上,領著左右親近,奔往巢湖水寨,行遊說之事。


  其間吳禎來過兩次,因紀逐鳶傷勢未愈,沈書成天甕聲甕氣拖著鼻涕,懶洋洋的揣起手跟吳禎講道理。吳禎要見紀逐鳶就得先過他弟這關,而沈書那張嘴,總是念得吳禎腦殼疼。


  每每沈書豎起三根手指,吳禎隻得立刻閉嘴,誰讓他們是窮,不肯拿戰馬換自己人回來。


  “這事兒我也不占理,多虧吳大人有良心。”天氣陰暗潮濕,白天屋子裏還點了蠟燭,沈書窩在榻上看書。


  “不日間我舅就要回來了,你也別成天霸著你哥,男兒終要建功立業,你還能把他拴在你的褲腰帶上?”朱文忠正在寫夫子布置的文章,這幾日間沈書總是借口他哥要養傷,自己得在家中侍候湯藥,下午就不在元帥府裏寫功課,都帶回來寫。而他寫起文章來,朱文忠、李恕兩個隻有望塵莫及的份,每每文思如泉湧,不到片刻就寫完了,縮在一邊看閑書。


  閑書還是朱文忠給他帶的。


  沈書翻身坐起來,把書往旁邊一摔,那兩個寫字的都把頭抬起,兩雙四隻眼把他看著。


  “你臉紅什麽?”朱文忠覺得好笑,停下筆,揉了揉寫字太久有些發酸的右手腕子。


  “有事問哥哥們?”李恕瞥沈書一眼,突然想起什麽,也把筆放下了,“那天你倆在那小破屋裏,你哥對你動手動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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