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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沈書才吃了一口茶,聽朱文忠說的話,險些把茶噴出來,趕緊擦嘴,捏了一下刺痛的鼻子。


  “接了?”轉念一想,沈書又說,“亳州來的這道旨不大厚道,但隨使者去的人是張天祐,也不知他跟那邊說了什麽。你舅這才二十多歲,郭公長子早年戰死,隻得一個次子,在郭公走後便被一群資曆老的將領擁為元帥。任他做右副元帥是意料之中。”


  “這張天祐,攻和陽時便被人送的一堆米麵豬羊,哄到一邊兒去大吃大喝一頓,把戰事撂在一旁,險些出大事。”朱文忠搖頭,“成日裏給我舅舅使絆子,要不是外頭官軍虎視眈眈,須有人掛帥守城,輪得到他去亳州?這夥人偷偷摸摸倒撿來比我舅舅更大的官兒做。”


  沈書想起來一件事,問:“張天祐拿了旨回來要讀那天,突然說有軍情,總兵沒有表態就走了,該不是說好的吧?”


  朱文忠似笑非笑地看一眼沈書,“自然是商量好的,要是勢頭不對,耍賴皮誰不會?”


  “韓林兒也不是什麽正經皇帝,誰還能把他真的放在眼裏?”李恕開了口。


  沈書意外地打量他一眼,李恕向來在朱文忠跟前充悶葫蘆,今日卻把大家心中所想直接了當地說了出來,也許是看了舒原的信,李恕有什麽想法,隻有朱文忠不在的時候再跟李恕談。


  “話是這麽說,但韓家的起事早,名望高,口號也響亮。第一個敢舉事的人自是受人敬重,韓山童雖不是第一家了,在中原卻也很早。我們這一支,偶爾也打紅巾的旗號,倒不好說全無幹係。”朱文忠道,“何況張天祐接了他的委任狀,就算承認了韓林兒這皇帝。”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如今官軍首先對準的是韓林兒、張士誠,對我們而言是好事。”沈書沉吟道,“接旨之後,是不是要改總兵府為都元帥府了?”


  “換塊匾就是了。”朱文忠倒了杯茶喝,眉峰聳動,“跟你們說個好笑的,郭天敘的媳婦兒居然找我舅母問,什麽時候把正屋騰挪出來。”


  “該不是想你們舉家都搬出去?”李恕問。


  韓林兒一道委任狀,給濠州過來的郭家軍正了名分,郭天敘作為郭子興的繼承人,成了和州都元帥府的一把手,那郭天敘自然也不打算回去滁州了。索性一大家子人都弄過來,要把在元軍眼皮子底下堅守了兩個月的朱元璋趕出總兵府,匾額一換,搖身一變改為都元帥府。


  “你舅怎麽說?”沈書倒真想知道,朱元璋是要忍下這口氣還是退居第三。


  “把正屋讓給他就是,又不是沒讓過。”朱文忠笑嗬嗬地說,“這幫傻子,住在哪間屋子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誰握著軍隊。”


  “韓家想當這個皇帝,就讓他們先當。”沈書笑了起來。


  三人心照不宣,各自舉杯,以茶代酒,不再議論此事。


  當天夜裏,紀逐鳶回來之後,沈書先去服侍他哥換衣服,就把這事同他說了。


  “白天在軍營裏也聽說了。”紀逐鳶把手伸過去,穿過袖子。


  沈書抓著衣領,拉開另外一邊袖子,示意紀逐鳶抬手,並問:“軍中什麽反應?”


  “軍營裏十有七八都是總兵募集來的人,你說呢?”紀逐鳶把腰帶一紮,轉過來端詳沈書,手指勾了勾他的下巴,“天下大亂,連蒙古皇帝都不能震懾四方了,況乎一個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小毛孩子。要不是看準這一點,劉福通能讓他做皇帝?”


  “當年韓山童這個靶子讓朝廷抓了,又來,韓家的上輩子欠了劉福通。”劉福通自己的家人掌管總領兵馬的樞密院,自己做平章政事,假模假式把杜遵道與盛文鬱推上丞相之位。在紀逐鳶跟前,沈書懶得掩飾想法,坐到桌邊喝茶,離吃飯還有時候,招手讓紀逐鳶也坐下來說會話。


  “今日過得如何?”紀逐鳶看著沈書說。


  “啊?”沈書滿腦子都是杜遵道,一時間愣了,“挺好,上午念完書,夫子忘了留功課,下午下了一場大雨。”


  “中午吃的什麽?”


  沈書一臉無聊:“魚,蝦,窩頭,鹹菜湯,每天都有鹹菜湯。”


  “嗯,我衣服全都濕了。”紀逐鳶神色冷峻。


  那眼神分明沒有什麽,沈書卻不住端起茶杯,掩飾窘迫,想開口讓紀逐鳶別一直盯著自己看吧,統共這一室之中,就他們兄弟兩個,又要顯得自己多心,隻有不住把心思往別處轉。


  “後來出太陽,又幹了。”紀逐鳶道,“梅雨天一來,每日都要濕了幹,幹了濕。”


  沈書的麵容微微發紅,饒是燈燭光亮微弱,他白皙的麵容有些發黃,腮頰的微紅也十分明顯。


  “想什麽呢?”紀逐鳶眼裏帶了促狹之意,“今日總兵召集幕僚們,又議了渡江之事。”


  “不是說沒船嗎?”沈書道,“總還是要想法子弄一支水軍。”


  “你不知道今天誰進城了嗎?”


  沈書心中一動,微微蹙眉,歪著頭看他哥,搖頭。


  “朱文忠沒告訴你?”紀逐鳶一想,又說,“不過是傍晚才進城的,你知道俞通海嗎?”


  沈書又搖頭。


  “前些年在巢湖結寨的水軍頭領。”


  “我隻聽過李扒頭,是彭和尚的弟子,前些年兵敗於元軍,退居巢湖,跟著雙刀趙,盤踞在水上,屯糧自保。”沈書微微有些詫異,“他們可是肥羊。”


  “是啊,肥羊。”紀逐鳶借燭光微火,見沈書一隻耳朵通紅,便問他是誰在說他了。


  “我怎麽知道?說正事!”沈書快讓紀逐鳶鬧得沒脾氣了,說他不正經呢,聽吳禎說他身先士卒從不懼戰。每每兄弟兩個碰頭,說著正事,紀逐鳶不是要拿腳在桌子底下碰碰他的腳,就是要手肘挨一下他的手,或者調侃沈書。


  眼下正說到關鍵處,又來。


  “你叫我。”紀逐鳶道。


  沈書:“………………………………”


  “哥。”沈書板著臉,快要翻白眼。


  “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紀逐鳶說。


  沈書當即起身,作勢要走,“明天我問文忠兄也一樣,他還能比你知道得清楚些。”話音未落,紀逐鳶一把扣住了他的手,沈書力氣又不如他哥,抽不出來,急得滿臉通紅,紀逐鳶一條腿將沈書的腿擋在桌腿上,擒住他一隻手腕按到身後,居高臨下地將沈書整個人推到桌上,眼神幽微地盯著沈書紅透了的臉,視線順著沈書俊美的麵龐,滑落到他青筋微突的脖頸。


  這脖子的紅,同臉上著急憋出來的紅,又或是耳朵滴血那樣的紅,都不是同一種顏色。


  沈書不自在地別過臉,嘴唇囁嚅。


  “聽不清。”紀逐鳶嘴角噙著笑意,手上力道卻半點沒鬆,且沈書扭過臉去,脖子弧度完整地落在他眼中,獨屬於文人易於摧折的脆弱感挑逗著深藏在紀逐鳶血液裏的暴戾。


  “好哥哥,求求你啦!”沈書幾乎嚷了出來,正要踹他哥一腳撒氣。


  紀逐鳶福至心靈,突然鬆手,撤腿,若無其事地坐回到凳子上,他甚至還用兩隻手牽平了袍襟,蓋住雙腿,倒了杯茶喝。


  沈書:“……”


  “坐啊,你要站著聽?”紀逐鳶看了沈書一眼。


  沈書坐下來,隻覺口幹舌燥,也倒了茶喝,微有失神。


  紀逐鳶沒留神,開始說俞通海的事。


  原來李扒頭和雙刀趙各自占了無為和含山,在湖上修建水寨,聯合了附近起事的一眾農民軍,而這個俞通海,全家都響應李國勝起義,現在又同廖永安、廖永忠兄弟混在一起,一團亂麻。


  元軍主力上一次大戰,便是丞相脫脫以百萬大軍圍攻高郵,脫脫被解職問罪後,短暫得以喘息的劉福通立刻迎回了韓山童之子,在中原大舉進攻,另立朝堂。於是官軍集中火力,對付劉福通和張士誠,雖然起義軍各地蜂起,手裏有個萬把人就敢稱王,然則朝廷自大,不曾將這些小股造反勢力放在眼裏,隻發敕令給各行省,要求各地組織義軍輔助各地平章鎮壓農民軍。


  這下神州大地,漏得像個篩子,起義軍們各自為政,除了跟朝廷打,也跟別的起義隊伍打。正規官軍疏於訓練,大多軍紀鬆散,指望跟拿錢出來鎮壓的富戶做無本買賣,糧餉裝備自己壓上全副家當去籌,待得勝之後,給個什麽官兒做。


  殊不知混在裏頭的也想摸個魚,於是如方國珍,楊通貫之流便都起來了。


  像巢湖水軍這等未成大氣候的水軍不知有多少,官軍不把他們放在眼裏,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原本在水寨養著,水軍們彼此和氣也許還能保些安穩日子。然而巢湖水軍總要互相火並,今日是友,明日是敵。


  “李國勝在廬州守將左君弼手裏吃了虧,數戰不勝,怕被左君弼給吞下去,才派俞通海來求助於總兵。”一氣說了這麽多話,紀逐鳶停下來喝茶。


  “這麽大一塊肥肉送上來,不吃不是傻子嗎?”這樣一來,和州的百姓也有吃的了,軍隊也能喂飽,還有了船。沈書簡直不知道朱元璋這是什麽運氣。


  吃飯的時候沈書就有點呆呆的,晚上與紀逐鳶分別躺在兩個被窩裏,原是躺一個被窩的,昨日趁周戌五換被褥的時候紀逐鳶不在家,沈書吩咐他多弄了個鋪蓋卷在床。


  這樣紀逐鳶就不能老是半夜整他。


  “這是有龍騰之相。”沈書縮成一個粽子,側身對著紀逐鳶說,“天時地利都占盡了,隻欠人和,說服他們出兵。六七月的梅雨一下,河水暴漲,元軍的守船咱們都見過,財大氣粗,是艨艟巨艦。到時候水一起來,小河汊裏就都能走船了,但吃水淺,偏偏元軍的船走不動。等那時就可以隨機應變,把囤在寨子裏的糧食運上岸來,數年之積,搞不好連打到集慶去的糧食都有了。”


  紀逐鳶困得不行,伸出手去拍了拍沈書的被子,沉聲道:“睡覺。”


  “哎,但是俞通海是來找總兵派兵援救的吧……唔……”


  紀逐鳶一手把沈書的嘴捂了,一條腿伸到沈書被子裏,威脅地橫在沈書腿上,說:“現在睡,真要不困,就做點會犯困的事。”


  沈書忙把眼睛緊緊閉上了。


  紀逐鳶睜開眼,扭頭看了會沈書,見他起初雙眉緊蹙,顯然是沒有睡著,假裝睡著。後來眉毛鬆開了,聽呼吸漸漸平穩,紀逐鳶的食指還留在沈書嘴唇上,受了蠱惑地揉了一下沈書柔軟溫熱的唇瓣。


  紀逐鳶喉頭一滾。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收回手腳,直挺挺有如自縛地睡了。


  翌日晚上,沈書家裏來人捎話,說紀逐鳶晚上不回來。


  報信的人都已經走到門上,沈書一嗓子把人叫了回來,手上握著一管剛洗好的毛筆,站在廊下問人:“軍中今夜有事?”


  來人乃是隨沈書殺到過孫軍營地的宋九,那一夜激戰沒過去多久,想來還曆曆在目。王巍清的手下,被紀逐鳶差遣來報信,也是奇了怪,等紀逐鳶回家要問問。


  “官軍要退,弟兄們決定今夜大幹一場,小發一筆。”宋九笑著說,顯然這一戰不僅沒有生死威脅,還是敞開肚皮吃官軍的糧草,“總兵打算趁夜深奇襲,嚇他們一嚇,讓元狗丟盔棄甲,至少得留下輜重。也不圖把他們殺幹淨,圍了這麽久,吳大人早派了幾個人混進元軍,隻要打起來,咱們的人就在裏頭大喊主帥被誅,製造混亂。胡將軍帶騎兵衝散敵陣,他們那邊的馬廄、糧倉咱們都已經探明,再讓小紀將軍帶五百個兄弟去把馬廄前後清場,防著官軍堅壁清野。速戰速決,今夜就要痛痛快快把他們搶個精光。”


  沈書聽得熱血沸騰,簡直想丟了筆也跟著去。終於按捺下來,宋九走後,家裏點起燈來,晚上吃的什麽,沈書渾然想不起來。


  覺他也不想睡了,叫陸約在書房裏點了許多燈,照得亮堂堂的,以免守不到紀逐鳶回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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