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九
“怎麽說話?!”有個胥吏猛一拍桌,正要同高榮珪理論,高榮珪拿了一張手書出來,輕飄飄丟到桌案上,壓低聲音,幾乎湊到那人臉上,笑嗬嗬地說:“總兵大人的私印,您認認?”
那人愣了。
高榮珪拿手按住他的肩,按得他坐回去。接著高榮珪朝沈書勾勾手指,又對放糧的小吏說,“這我親兄弟,勞煩照應。條子呢?”
沈書連忙把朱文忠寫的帖牌給出去。
小吏氣鼓鼓地寫了張條子給人。
高榮珪帶王巍清、沈書二人一起進去看鬥量米,沈書聽見身後有人小聲在說:“個個都姓朱,王八羔子,早晚讓姓郭的收拾一頓,草他們的娘。”
“聽什麽呢?”高榮珪過來扒沈書的肩,斜斜往後乜了一眼,登時四下俱靜。
胥吏一拍桌子:“沒人領了?沒人領收攤兒了!”
這才有人哆嗦著上前。
“別聽有些人嘴裏噴出來的糞,仔細髒了你的耳朵。”高榮珪聲音不小,抓著沈書的肩膀,推他往裏走。
糧食裝了一板車,鄭四推板車,高榮珪把自己和王巍清的糧袋也放在板車上。
“哎,你們倆別欺負我的人。”沈書叫了一聲。
“沒事,少爺,我有的是力氣。”鄭四推起板車就走。
“懂事兒。”高榮珪笑道,推沈書上馬車,小聲跟沈書嘀咕,“快上去,有話跟你說。”
“什麽話啊!”沈書好不容易從高榮珪手裏掙脫出來,坐在馬車上,皺著眉頭想了半晌,突然一頓足,“你上哪兒弄來總兵的私印,怎麽你倆也來領?”
王巍清跟著坐了上來。
“你不知道,總兵大人賞罰分明。”高榮珪壓低聲音,窗簾裏不斷有光透進來照在他側臉上,“今天一早便有人給去營救的弟兄全都發了糧批,叫我們自己去領。老子們險些送命,才得了這點糧餉,真不知道後頭排的都是些什麽人。”
沈書拍了拍車門,喊道:“林浩,慢點。”
“是。”
馬車徐徐前行。
“昨夜元軍圍城,你們上了嗎?”沈書問。
“怎麽沒上,不僅上了,還殺了不少。之前被打跑那個也先帖木兒,引兵十萬,夜裏攻了三個時辰,今天上午又來一次,被我們殺了不少,卻也沒跑。估計還要再來,恐怕是怕朝廷問罪,要把和州奪回去。”高榮珪摩拳擦掌,興奮不已。
王巍清倒是十分平靜。
沈書與王巍清短暫地對上眼神,問道:“你們在孫軍大營沒受傷吧?”回來的路上,自己隻顧著照顧紀逐鳶,多的話都沒同高榮珪和王巍清說兩句,沈書不禁有些抱歉。
“沒事,都是小傷。”王巍清道,“就是要問你,你哥怎麽樣?那日看他昏迷不醒,現在如何了?”
沈書眼睛一紅,扯出一絲笑容,王巍清伸手揉了一把他的頭。
“沒事,就是背上刀傷口子太大,失血過多,得休養幾天。”
“沒有傷到筋骨就好。”王巍清道。
高榮珪伸了個懶腰,放鬆地靠在車板上,笑了起來:“沒事就好。”
沈書眼睛更紅了。
王巍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樂了,調侃道:“可別哭,你要是哭了我倆拿不出糖來哄你。”
“呿。”沈書也笑了,用力捏了一下鼻根,“你們有事沒有,沒有去我家裏吃飯。”
“今兒去不了,晚上恐怕還有一場要打,出來已經太久,待會要借你的板車,還以為糧庫那邊管送,想不到這麽多人在領。”高榮珪不跟沈書客氣。
沈書應了。
高榮珪又說:“康裏布達的消息是一點也沒有?”
沈書看了一眼王巍清。
“他知道。”高榮珪道。
沈書不禁懷疑王巍清到底知道什麽,難不成高榮珪說自己想要跟康裏布達在一塊兒?兩個男人……好不容易被沈書拋出腦海的晏歸符又冒了出來。兩個男的到底怎麽做夫妻?夫妻不就是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養娃?
這麽著為什麽非得要做夫妻才成?做兄弟不也能如此?
沈書正色道:“真沒消息,我師父想辦法去找了。”
“他找康裏布達做什麽?”高榮珪警惕道。
沈書無奈:“你想哪兒去了?他搶走的車駕上有我師父的一口箱子。”
“你師父丟什麽東西了嗎?”
“嗯。”沈書道,“很多錢,要讓康裏布達還回來。”
“多少?”高榮珪問。
“白銀十萬兩。”沈書揶揄道,“要不然你先替他還了,說不得他還不上你這筆債,隻有以身相許了。”
高榮珪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突然反應過來沈書在說笑,穆華林有十萬兩白銀,還混跡在高郵城裏做什麽?除非他真的是奸細。
“不願說不說就是了,我也沒興趣知道。要是你師父有本事找著人,知會我一聲。”
沈書答應了。以這次高榮珪和王巍清仗義出手的恩情,高榮珪如果挾恩圖報,自己也隻得答應,但高榮珪不是這樣的人,王巍清也不是。那日在軍營裏,沈書要找的隻是紀逐鳶的幾個手下,恰好撞上高榮珪,他二話不說,找來王巍清,王巍清又帶來自己的兄弟。說無動於衷是不可能的,經此一事,沈書對高榮珪的看法又變了。
馬車到家,鄭四拉的板車還沒到,沈書招呼高榮珪和王巍清先入內坐,周戌五一個人在門房裏坐著,探頭出來看。
“煮一壺茶來,給我兩個哥哥吃。”沈書笑說,吩咐林浩去把馬車卸了。
李恕出來,一臉意外。正在逗魚兒的高榮珪直起身,雙臂於頭頂撐直,左右活動了一下身體,吹了個口哨:“李大人,也在家呐。”
李恕上來就是一腳,不過高榮珪動作快,連半片衣角也碰不著他的。
沈書洗了手過來,等茶時,他帶著高榮珪和王巍清在院子裏轉了轉。
“不錯,真不錯,就是缺個管家的人。”高榮珪一手摸下巴,意有所指地說。
沈書懶得理他,朝王巍清說:“東西廂都能住人,前幾日這街上還有幾個住得近的鄰居,怕城裏要打起來,躲到我這裏來。哥哥們不嫌棄,軍營裏沒事的時候,隨時過來,好酒好飯,有地方住。”
李恕看了一眼沈書。
鄭四在前院敲門,高榮珪、王巍清兩個借了沈書的板車用,城裏用馬車的人不多,兩人不想給沈書惹麻煩,隻借了板車去用。
“改日我哥傷好了,請哥哥們過來吃酒。”說完沈書回去。
“你們在糧庫碰上了?”李恕跟上來。
沈書帶李恕到書房裏說話,便把在糧庫碰上高榮珪的事情說了。
“總兵是夠賞罰分明的。”李恕欲言又止。
沈書看著他說:“給我哥的賞還沒下來,賞我哥就是賞我們了。不是還領回來一車糧食,眼下給糧比給錢頂事,你還不滿意?”
“險些把命搭上……”
沈書取了一套文房出來,給李恕,說:“蔣夫子看著精神不好,過幾日要是去陪太子讀書,東西還是用得像樣些,你先拿著。明兒再做幾身衣服,我哥也得做,還有晏歸符。我打算讓晏歸符去跟著我哥,也得體麵一些。”
李恕收了東西,沒有說話。
“然後咱們家裏還得多找幾個人,鄭四和周戌五是用慣的,他們兩個管事,再喂十來張嘴不成問題。”
李恕這時開了口:“他們兩個都是朱文正派給你的。”
“現在先這麽用著,不能讓他們聽的事情,不叫他們聽就是了。”沈書笑道,“你放心,我有數。”
到天快黑的時候,沈書又叫林浩套了車,把李恕和自己的被褥用具搬了一半到總兵府。
朱文忠讓人給他倆騰挪了兩間屋子出來,李垚又帶沈書去見李貞。那李貞原來就是見過的,當日他帶朱文忠進城,在城外客棧裏,沈書救了他父子一次,李貞見麵便誇沈書長高了。
沈書也不好說沒有沒有。
當時沈書他們能進滁陽,一半是李貞的功勞,後來朱文忠同沈書走得近,也便跟他父親提過,李貞也說讓朱文忠要知恩圖報。聽沈書來給朱文忠做伴讀,高興得連連稱好。
至於李恕,沈書隻說是老家的兄弟,也是讀書的年紀就遠走他鄉。沈書奉承一番朱文忠,朱文忠在旁邊聽得一口茶嗆了三次。
出來時朱文忠點著沈書的鼻子,搖頭道:“我怎麽不知道你這麽會拍人馬屁,你跟我父親說的是我嗎?”
沈書笑了一笑。
朱文忠搖頭,拿他沒辦法。
天已快黑了,沈書要去看他哥,朱文忠讓人把飯送去沈書房間裏吃,李恕也回房整頓帶來的東西。李垚本來要給他倆各安排一個人伺候起居,沈書隻說自己一個人就行,轉念間想起來早上那兩個婢女。
“你要就留著。”一聽之下,朱文忠發了話。
“不、不,不用,你還不知道我哥,我們倆都不習慣有人伺候,家裏的幾個也就是使喚著煮茶、收拾,做做飯。這裏不是有茶房,也有廚房,都有人各司其職,私下就不用人伺候了。”
也不是大事,朱文忠便答應了。
其時紀逐鳶在榻上趴著,房間裏沒個人,沈書進門時,見紀逐鳶背上的被子掀開,他一隻手在向後伸,似乎要摸一下傷口。
“別摸!”沈書忙道,天色已近乎全黑下來,沈書過去點燈,端過燈去照了照紀逐鳶背上的傷口,血水沾得紀逐鳶身上素白的裏衣有些變了色。沈書臉色一變,要去叫大夫。
紀逐鳶一把抓住沈書的手。
“做什麽去?才剛回來。”紀逐鳶輕輕拽了一下沈書。
沈書一條腿屈起,坐在榻畔,想牽起紀逐鳶的裏衣看看傷,又不敢動他,怕扯到傷口,便有些急了:“哥,我去找大夫,你傷口好像在出血。”
“死不了。”
沈書聞言,把紀逐鳶瞪著。
紀逐鳶唇畔微翹,舔了一圈嘴,抓住沈書按在榻畔的手,垂下眼,他的眼神凝在沈書的手背上,翻轉過來,強抑住把嘴唇貼在沈書手心裏的衝動。紀逐鳶拇指在沈書手掌裏緊纏的布條上輕輕摩挲,抬眼看他一眼。
“今天都做什麽了?”
“你……”沈書急得不行,偏偏紀逐鳶跟沒事一樣,而且沈書老想發火,也不知道怎麽看到紀逐鳶就來氣,方才自己進門,這人拚命拿手去夠背上傷口的姿勢猶在腦海裏,幾句話的功夫,就裝得跟沒事兒人一樣,騙誰呐?
“不想說?”紀逐鳶注視著沈書。
沈書猛地起身,把手抽走,急忙忙地丟下一句話:“我去找大夫給你換藥。”近乎奪門而逃。
出了門,沈書狂跳的心髒才漸漸平靜下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手指觸到一片滾燙。
沈書不解地皺了一下眉,扭頭便看見一張熟人臉,沈書笑了,走去問:“阿金,你也在這兒?”
這阿金曾在滁陽朱家服侍過,見到個熟人,令沈書感到親切。阿金請了大夫過來,裏頭大夫給紀逐鳶換藥,沈書便在外麵跟阿金聊幾句。
得知這個阿金舉家都在朱家做事,一家子都隨朱家遷來和州。沈書也是這時才知道,李垚沒再讓婢女過來,卻把阿金就放在了這院子裏聽吩咐。
“你等會。”沈書回自己房裏,取來一小塊銀子。
阿金拒不敢受。
沈書笑吟吟道:“我哥背上讓人砍了一刀,有日子要趴在榻上,白天你多過來兩趟,給他送點水,送點點心什麽的,要是他在榻上發呆,你就逗他說會話。我哥那個人看起來冷冰冰的,你說十句他未必應一句,但他心裏是想聽旁人說話的,隻是懶得張嘴。”
“小人知道,這樣的主家小人也見過。”阿金收了錢。
沈書看他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才問他打聽正經事:“怎麽今天來給我哥換藥的,不是那位姚大夫?”
阿金眉頭皺了皺:“少爺不知道?姚大夫是夫人用熟的人,滿和州也找不出醫術比他更高明的人來,昨日夜裏總兵是醒了,郭公卻吐了血,小的方才去找人,姚大夫空不出手來,才叫這位徐大夫過來的。”
沈書這才知道給紀逐鳶換藥的大夫姓徐。他扒在門上看了一眼,裏頭還在換藥,沈書眼皮子跳了一下,他不忍看紀逐鳶背上鮮血淋漓的樣,就在門上看一眼也覺得心驚肉跳。
“總兵夫人在照看郭公?”沈書問。
“夫人在張羅夜飯,總兵在城樓呆了一整日,晚上要回來。姚大夫說郭公那裏瞧過之後,隨時要等夫人的吩咐,還要給總兵看看。”
沈書點頭,叫阿金先等等,郎中給紀逐鳶換了藥出來,照姚大夫用的藥,隻字未動,沈書看了,讓阿金跟徐大夫抓藥去,煎好了再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