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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不片刻,沈書回來,把紀逐鳶按回去趴著,憂心忡忡地皺眉道:“沒什麽大事,你睡你的。”


  “怎麽回事?”紀逐鳶側耳向門的方向聽,他們住的這處位於朱文忠院內,離議事正堂尚且有些距離,響動能驚動到這裏來,說明前院的動靜不小。


  “朱元璋醒了。”沈書一臉毛躁地說,“郭家的亂成一鍋粥了,各自都帶著手下二三十個人堆在那邊,不知道吵什麽。不幹咱們的事,你睡。”沈書把紀逐鳶按到枕上,紀逐鳶扯了沈書袖子一把,若他沒受傷,憑他的力氣,沈書隻好跟他滾到一個被窩裏去了。


  然而紀逐鳶正虛弱,扯不動沈書。


  沈書想起他一身的傷,心中難過,眼神軟和下來,把被子掀開一個角,躺到紀逐鳶身邊,想了想,沈書翻了個身,像紀逐鳶那樣,趴著睡。


  過得半晌,紀逐鳶還睜著眼睛,沈書本來便是裝睡,無奈睜眼看他哥,手背自然要去碰紀逐鳶的額。


  一時莫名,給紀逐鳶背上擦酒時,他問的那句話突然浮上心頭。


  沈書手指一顫,縮了回來。


  “想什麽?”紀逐鳶伸過一臂,要去搭沈書的肩,沈書側身按住他的手,扯過被子讓他蓋好,翻過身來,平躺著,想了好一會,沈書側過頭睜大眼睛看著紀逐鳶,十分認真地問他:“你今日在外頭,說了一句話。”


  “哪句?”


  沈書眉頭微微蹙著,抿了抿唇,隻覺口幹舌燥,胸膛裏也亂糟糟的似被人揉了一顆通紅的火炭。


  紀逐鳶唇角微彎,側著臉看沈書,目光帶著深深的眷戀。


  而沈書心裏有事,沒有留意他哥的神色。沈書的眼珠溜來溜去,就是不敢看紀逐鳶,索性把眼一閉,心一橫,問了出口:“就是你說等我及冠……及冠那個什麽那句,我也沒太聽清,都顧著你的傷了。”


  二人之間,倏然靜了。


  過得許久,沈書聽見紀逐鳶說話,語氣是前所未有過的溫和:“等你及冠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顯達了,得給你好好行冠禮,家中沒有長輩,屆時看能不能請到一位鴻儒來為你加服冠。”


  沈書聽得心裏一沉,突然把眼睜開,側過臉去看紀逐鳶。


  紀逐鳶剛把眼睛閉上。


  “哥哥糊塗了,現下禮崩樂壞,誰還顧得上這等繁文縟節,就是要拜,也無家祠學廟可拜,哪裏有這等閑工夫。”繼而沈書心裏覺得安穩了些,那火炭不燒了,糾纏半日的坐立不安也杳然褪去。


  沈書又覺有些好笑,他在想什麽呢?那時他乍然看到紀逐鳶背上的傷,下不去手,他哥分明隻是拿話引開他的注意,且說完之後,紀逐鳶便拿手推了他的手,這才沒耽誤事,烈酒澆上他的傷口,那話他哥就再沒提過。這時想來,沈書一隻耳朵變得通紅,隻覺窘迫難當,從昨日一早出城,也有兩天一夜沒有睡過了,果然他是糊塗了。


  ·

  等聽見紀逐鳶輕微的鼾聲,一直強打精神沒有睡著的沈書睜開眼,小心翼翼挪下榻去,輕手輕腳穿好衣袍,抓了房中一副弓箭背上,開門出去。


  沒幾步就是朱文忠的臥房,燈也沒點,沈書還沒去敲門,旁邊角房值夜的李垚探頭出來,叫道:“沈公子。”


  “你們少爺還不起來,元軍攻城了。”沈書急道。


  李垚鬆開沈書的袍袖,揉了揉沒睡醒的眼,一個小廝,比沈書還定得住,他慢條斯理地說:“前一陣修了城防,能頂得住,今夜定打不進來,總兵是去軍營穩定軍心,動員各所部,安排兵力。少爺昨夜沒睡好,這才睡下去不到兩個時辰,公子且等等。”


  下人如是說,沈書也覺自己有點反應過度了。一和州都沒人打仗了,要個十五歲的少年去撐場麵,那還是讓元軍踏平了算。


  於是沈書吩咐李垚,朱文忠要是醒來,就去叫他。


  李垚自然答應。


  沈書便回去重新躺到紀逐鳶身邊睡下。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沈書才覺一身都疼,猶如被千軍萬馬碾了百八十遍,直至梳洗完畢才醒過神。


  一早大夫過來給紀逐鳶換藥,馬氏派來兩名婢女伺候起居和湯藥,那兩名婢女生得十分標致,沈書頗覺不大自在,跟姑娘一說話,他不由自主就要臉紅,反觀紀逐鳶像沒事人似的,人家讓他伸手他便伸手,讓他張嘴他就張嘴。


  看得沈書心中很不是滋味,吃完藥紀逐鳶又是趴著睡。沈書便留那兩個婢女伺候,朱文忠也派了人過來叫他,他便叫上李恕,一起過去。


  坐榻上,朱文忠臉色紅潤,顯然昨夜睡了個踏實好覺。


  沈書先問昨夜元軍攻城之事。


  “已經在城外圍起來了,來得真是快。”說起來朱文忠也滿臉慶幸,“若不是進城的時候便開始修城防,昨夜怕是就挺不過去。現在的情形是,外頭攻不進來,隻是……”


  “咱們也出不去。”沈書接過話來,想了想,“城裏餘糧還能吃多久?”


  “沒有孫德崖趁火打劫,挺個半年沒大問題,現下不好說。也先帖木兒的府庫裏囤的本該有一整年的糧食,以備荒年,我們打進來時,府庫安在,卻隻有半年的存糧。城裏的米鋪也沒存多少,怕是日子難捱。”朱文忠沉吟片刻,招呼李垚取他的帖牌來。


  “我給你寫個帖兒,你找個時候,支應個人,拉一架板車來,先領些糧米回去。再晚幾日,就是拿我舅的手書去也不頂事了。”朱文忠給沈書寫了牌,放下這件吃飯的大事,才叫人來煮茶。


  “徐達回來了嗎?”沈書把第一杯茶遞給李恕,看了他一眼,見李恕睡得半醒不醒的。


  李恕隻喝茶,不說話,顯然他第一日來朱文忠這裏得的叮囑,他一直沒忘。


  沈書端著茶不喝。他沒有心思喝茶,還有一肚子煩擾,要跟朱文忠問清楚。


  “孫德崖送過去之後不到三個時辰,徐達就被孫軍送了回來。天亮前探哨回來,孫軍已經朝北撤退。”朱文忠道,“怕不是探到朝廷軍。”


  “有可能。”沈書沉吟道,“朝廷派來多少人?”


  “還不清楚,人不少。”


  “元廷向來是大兵壓境,不過也不必怕,隻要攻不進來,還有轉圜的餘地。”


  朱文忠道:“我不怕,當初我舅投到濠州,也是一無所有,手裏一個人都沒有,掙得下今日的局麵,輪不到我來操心他打仗。”


  這話沈書還是頭一次聽,前幾日看朱文忠為朱元璋被抓急得六神無主,到打仗的事兒上,朱文忠反而不操心了。


  想來確實也無甚能操的心,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朱元璋現是一州總兵,郭公尚且要倚仗他,要是他都抵不住,那就是天命如此,各自保命則矣。這麽一想,沈書心中輕鬆起來,端起茶來吃了一口。


  “今日第一件,糧食要領回去,第二件,吳禎同我說,要與你會一會,你自己可知道是什麽事嗎?”朱文忠問。


  沈書念頭動得飛快,吳禎是朱元璋信任的人,與自己不認識,唯一能讓他來找自己的,無非是牽扯到他哥。


  “我大概有數。”沈書這樣答。


  “你有數就好,有什麽為難的事,你隨時同我講便是。你哥傷得不輕,總要養幾日,待舅舅回來了,或許有吩咐,他也不宜挪動,暫且就在總兵府裏住。照我的意思,你和李恕也住到我身邊來,好聽吩咐。但你那院子也不遠,這就看你自己,等你哥的事情結了,他要回去也隨他,曹震那頭我已著人去說了,讓他養傷,養好了再去。”


  沈書一動不動把朱文忠看著。


  “怎麽?”朱文忠被沈書盯得莫名其妙,拿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沒見掌心裏有什麽東西。


  沈書搖頭,笑了笑,道:“文忠兄為我們幾個想得甚是周到。”


  “呿,莫與我來這一套。”朱文忠揉了一把沈書的頭,頗有感觸地看了一會沈書,又扭過臉去,他側旁窗下掛著一排鳥架子,鳥卻隻養了一對兒,在架子上活蹦亂跳。


  “人在世上活著,總是要吃要喝,才能談得上誌氣。”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沈書淡笑道,“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有吃有喝,是很要緊。”


  “你也俗了。”朱文忠打趣沈書。


  “我本來就是個俗人。”沈書笑嗬嗬的不以為意。又不是生在王謝家,沒那樣的家世,沒有富可敵國的金銀,便是魏晉風流雅士,凡士所享的綾羅綢緞雕梁畫棟仆婢成群,無不是堆山滿海的民脂民膏。古人寫詩作賦,近乎一半是懷才不遇,如靖節先生那樣的隱士,數遍風流人物,也沒幾個。沈書年紀雖小,在這上頭卻看得很開。


  朱文忠沒有再深聊下去,趕在午飯前,他還要去蔣夫子那裏走一趟。因蔣夫子脾氣古怪,沈書與李恕尚未正式拜會過,把茶吃完,朱文忠便帶兩個小廝,讓馬車順便走了一趟沈書那裏。


  馬車在門外等,朱文忠沒有下車。沈書與李恕回家去,封了兩套文房,取了幾個錢作唁金。


  鄭四接了帖牌去,似有話要說。


  沈書與鄭四在前院,一回頭間,便看見花架下似乎有人探頭探腦。沈書這才突然想起,問鄭四:“那幾個人還在咱們家住?”


  “不隻呐,還多了幾家。”鄭四道,“板車進進出出,倒不好說了。”


  沈書想了想,說:“我吃了午飯回來,你數數有幾家人。串錢可還有?”


  “小人趁銀錢價貴,換了一箱銅子兒。”


  “一家人一貫錢可數得出來?”見鄭四點頭,沈書便著他去辦,不再多談,出門上車,隨朱文忠先去拜謁蔣夫子。


  飯在夫子家吃了,朱文忠對蔣夫子甚是恭敬,帶著沈書李恕給夫子的親娘上了香,出來時還灑了幾滴眼淚。


  沈書見蔣夫子走路踉蹌,精神很是不好,猜測他一時半會應當也不會給朱文忠授課講學了。隻是這話不便說出來,沈書裝在肚裏,回程時讓朱文忠先去,他下車領李恕回到家中。


  鄭四早在房內等著。


  沈書穿過一片鬱鬱蔥蔥的竹子,後院熱鬧得很,幾個女人圍在一起編篾條,小孩滿地亂跑。


  沒看見狗,沈書想起自己離家時吩咐把狗拴到老榆樹下的牆腳去,過去看了一眼,那狗搖頭擺尾的,沈書摸了摸它的頭,他毛色是黃的,隨口便叫“小黃”,也不知狗聽懂了沒,仍是搖頭晃腦,眯起眼睛十分舒服的樣子。


  頭上一片綠蔭遮著,庭前風吹竹響,修剪過的盆栽花木不覺抽出嫩綠的新芽。想到昨夜裏城外一仗,若不是在總兵府裏住,要是在家,恐都不知道城外打起來了。


  借住的幾家人,打沈書走過來,就各自閉了嘴。


  女人手中的篾條如飛,眼睛卻都機警地偷看沈書,卻沒有一個人先出聲問,看看沈書,又各自你看我我看你。


  這時有個當家的漢子從裏頭出來,在廊下蹲著吃午飯,沒話找話說地朝沈書道:“少爺家裏這碗飯真香啊,有日子沒吃這麽好的米了。少爺家中可還缺人使喚?我老陸一身的力氣,我看您這麽大的院子,才有兩個使喚人,一個車夫,家中怕還有不少錢財,也該找幾個人替您看家護院。”


  “哪有什麽錢財,都是辦事要使的錢,流水一樣從我手上過一道。”沈書拍拍袍子,站起身來,叫喚一聲“鄭四”。


  鄭四便按吩咐的端來不大的一個木匣子。


  “少爺這是做什麽呀?”一個婦人伸長脖子往匣子裏看了一眼,“這幾日咱們也沒有白吃白喝您的,替您收拾了院子屋子,灑掃、糊牆,一天也沒有閑著。您這一回來,也不說外頭究竟什麽樣的情形,前些兒日子少爺出門,可不是這麽說的。”


  沈書略略一愣。原本沈書並沒打算給錢,隻是朱文忠拿了帖牌叫他去領糧米,終究沈書想起來心裏有些內疚。然而眼下情形,糧食總歸是不夠吃的,他也沒法學承平年間的富戶做開粥棚的善舉,人人都是泥菩薩。


  於是便想,索性一家平白散一吊錢,要怎麽用他們自己去打算。自己家的糧也不是白來的,若非紀逐鳶把一條命都賣在軍營裏了,哪兒來的糧?

  銅錢摔在錢幣上一聲碎響。鄭四黑著個臉,正要與她理論,被沈書看了一眼。隻有閉嘴憋了這口氣。


  “老陸。”沈書轉過去看廊下吃飯的男人。他右手有意在膝上攤著,掌心還紮著繃帶,他脖子上也有血口,上了藥。轉過頭臉時,傷口便露了出來。


  老陸嗯了一聲。


  “我家裏人少,不缺使喚,你們都知道,我們吃的是軍營裏的飯,沒田地沒鋪子,這地方也不知道能住多久又得走。你給我家裏幫閑,不如投軍,我看你也有一身力氣,這也是一條路,說不定能殺出一身富貴,還能缺衣少食?”沈書笑著說。


  “不成!”不等老陸說什麽,方才那婦人尖聲叫道,“出了門要是回不來,少爺還能給咱家老少五口|活一輩子的錢不成?”


  “那就是了。”沈書笑吟吟地把婦人看著,“那日你們來我這裏說,我哥在軍營,托我去問問有沒有什麽消息。今日我回來,卻無一人問我兄長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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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國慶不斷更,不能加更啦,現在是倉鼠要囤幾章咕嘰咕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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