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三
樹林裏,眾人不敢起火堆,三人在樹上放哨,盯半裏之外的孫軍營地。
一人從樹下滑下,擠到寥寥數人圍坐的圈子裏,拍了拍身邊人的肩膀,被拍到的弟兄一言不發,起身,替換上去盯人。
每人做半個時辰的崗哨,輪流監視,敵軍不動,則兩個時辰移動一次。白天孫軍分出小半兵馬去往別處,朱元璋沒被帶走,他的人便沒有跟去。
人的腳步踩在樹葉上發出窸窣的輕響。
吳禎往聲音來處看了一眼,皺起眉頭,隱忍不發,待朱元璋臨時帶上的這名小子到了跟前,才滿麵嚴峻地問他:“上哪兒去了?”
“下去了一趟。”紀逐鳶取下背上的弓,從隨身的幹糧袋子裏摸出半塊餅,拔出水囊塞子。
“是你?”方才換崗下來的人驚訝地看了一眼紀逐鳶,“方才放暗箭射殺孫軍的就是你!”
餅子很硬,饒是有水,咽下去也頗費工夫。紀逐鳶道:“我下去探了一下總兵被關押的地方,等夜再深一點,咱們下去,把總兵救出來。”
旁邊另外一人也在吃餅,手指在餅上頓住,斜眼過來看紀逐鳶。
“我們一共多少人?”那人發問。
紀逐鳶對他有印象,叫耿炳文,也是朱元璋用熟的人,他父親耿君用是在濠州就跟了朱元璋。
“十三。”
“敵軍多少?”
“白天轉移了五六千,營地裏我粗估有一萬五。”
“……”耿炳文以看傻子的目光盯著紀逐鳶,“你說下去探了一下總兵被關押的地方,然後呢,你打算讓我們半夜去送死?”
“救一個人,不用殺死所有敵軍,我們也殺不完。”紀逐鳶道,“孫軍紀律鬆散,一旦有人突襲,他們顧頭不顧尾,趁亂,或可將總兵救出。”
“你以為打仗是玩過家家……”耿炳文正要吼人,吳禎做了個手勢,他擰著眉頭,把後半截話吞了回去。
吳禎年紀最大,與朱元璋同歲,最得朱元璋賞識,這一隊人中,以他為首。他對著酒囊喝了一口,擦嘴,朝紀逐鳶遞來。
是烈酒。一口入喉,直似燒心裂肺的火焰,從嗓子眼破開肚腸。紀逐鳶咳嗽數聲,臉上發紅。
吳禎笑了起來,他長相和善,但殺起人來從不手軟。
“人太多了,我們暗中保護總兵即可,孫德崖被扣在城裏,最後必得要換人。咱們已經折損了兩名兄弟,紀賢弟,你身手了得,但雙拳難敵四手。”吳禎輕輕睨起眼,環視一圈,臉上帶著淡笑,“這麽危險的任務,總兵帶咱們這些人出來,自然都是精挑細選,既對他忠心,本事又過硬的。昨日有人來報城裏郭公與孫德崖火拚,孫軍突然發難,懷疑是總兵使詐,騙孫德崖殿後,實則是要調虎離山,把主力部隊送出城外,好讓郭公乘虛而入報當年受辱之仇。我看此事大有蹊蹺,恐怕是某些小鬼兒巴望著總兵把命丟在外頭。”
紀逐鳶靜靜看著吳禎,心裏暗道難怪朱元璋信任這人。於是耐著性子繼續聽下去。
“總兵馬背上的功夫,遠勝我們這一群人,被上千孫軍圍住,尚不能敵。我們如果輕率暴露,隻會招來全軍覆沒的結果,哪怕可以折損不少敵軍,隻要不能救總兵安然離開,無論我們做什麽都是敗局。還是耐心等待,這幾日孫軍已經屢次派出來使,這麽長時間,想是雙方條件也快談妥了。我們隻要在暗中保護,等到城裏拿孫德崖來換總兵,再現身護送總兵回府便是。”吳禎又喝了一口酒。
“孫德崖那位副帥,同總兵有私仇,否則不會拉人出來鞭打。方才我若不動手,你們也不動手?”
吳禎唇畔的笑容淡去。
“意思是隻要總兵能活下來,是毫發無損地回去,還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地回城,都在所不惜了?”紀逐鳶目光灼灼地把吳禎看著,絲毫不讓。
耿炳文突然插嘴進來:“小子,你懂個屁,才跟了總兵一天,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照總兵大人的性子,為著保全弟兄們的性命,別說吃一頓鞭子,就是□□之辱也受得。大家夥這才心甘情願為他賣命,該不是你搶著想立功,想幹以卵擊石的蠢事,別拉上旁人。你這麽有本事,要逞能送命,誰也不會攔著。”他側頭響亮地朝地麵啐了一口,將外袍卷成卷兒,墊在脖子下麵,閉起眼睛懶與紀逐鳶多費口舌。
“你有十足把握,能救總兵出來?”吳禎又問。
“沒有。”紀逐鳶道,“隻要孫德崖在城裏,他們不敢殺總兵。敵軍那名副帥,同總兵有私仇,卻不好說會不會真把人殺了。就是吃一頓鞭子,下手重一點,也恐怕會要命。”
吳禎起身,麵朝樹上吹了個口哨。
那三人也下來歸隊。
營地黑暗,看不清每個人臉上的神色。
“小耿,起來。”吳禎將人全都集在一起,“紀賢弟的話大家夥都聽見了,誰願意與他同去?”
“吳禎,你傻了不成?”耿炳文怒道,“我不去!”
有六人當即表示不去,另有一人好聲好氣朝吳禎說:“我們隻需等待,既然可以兵不血刃,為何非得動手?這一趟誰也沒想到都出來兩天了還沒能回去,自帶的幹糧也快吃完了,身上沒有力氣,在外呆了這兩天一夜,吳頭,我這胳膊腰都酸得不成,去也是白白送死。”他頓了頓,又道,“既然肯跟著總兵幹,弟兄們誰不是把頭係在腰上,若我一人之死,能換來總兵大人平安,二話不說,哥哥隻管割了我的頭去。”後話不必說,言下之意便是,要不能讓朱元璋活著回來,他寧可留著自己這條命。
“那你可把盆兒準備好。”紀逐鳶冷冷道。
那人一愣,沒有聽明白。
“興許明日一早,天上就有金子下成雨,你好去接。”
那人:“……”
黑暗裏誰也沒看見吳禎嘴角翹了起來。他看了一眼紀逐鳶,暗道這小子有意思。
“願意走這一趟的,就站到紀賢弟身後去。”吳禎作出了決定。
有幾個人顯然是看耿炳文的動作,見耿炳文去樹下接著睡他的大覺,便也坐了回去。
隻有兩人走到紀逐鳶身後。
吳禎看了紀逐鳶一眼,問:“還去嗎?”
“去。”紀逐鳶鋒利如刀的目光令吳禎感到頭皮微微發麻,眼前這年輕人,還未及冠。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而他,早已在戰場上走過了這樣天不怕地不怕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無畏時光。
一時間許多念頭從吳禎心中閃過,他抬起手,握住紀逐鳶的肩膀。
“那咱們換個地方,你跟哥兒幾個好好說說怎麽打。”
紀逐鳶大感意外地看了吳禎一眼,回頭看地上那幾個坐著的,又有兩人起身,隨吳禎加入到夜襲敵營的隊伍裏。
紀逐鳶把人帶離營地,另尋一片能坐的空地,扒開野草,讓大家都坐下。
有人擦亮隨身帶的火折,點起一支蠟燭,這樣的微光,隱藏在樹林和草叢隻見,除非能自上往下俯瞰,絕無可能被人發現。
紀逐鳶盤膝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幅羊皮,乃是朱元璋讓他帶的和州城外地形圖,背麵是空的,什麽也沒畫。
羊皮被紀逐鳶的手貼著地麵鋪開,他從嘴上拿下炭筆,專注地撲在上麵,憑借方才接近敵營的記憶,畫出孫軍營帳分布圖。
“現在還太早,傍晚過後,他們要吃夜飯,需個把時辰,然後各營分別操練。懶的便不操練。總之那時會很吵,過了這半個時辰,差不多在入亥時分,士兵都散了,除了巡營,便是各自飲酒取樂,回營帳抱媳婦,有的混在一起猜拳耍骰子賭錢,昨日未至亥末,老營便已熄了燈火。”畫完了,紀逐鳶抬頭,“行軍還如此耍樂,也有不少人連妻子一起帶著,毫無紀律可言。到時候咱們就從這裏,放一把火,我來放,隻需三支火箭,必能將這一垛幹草引燃。馬廄在此,再往馬廄的茅草棚射,不是要燒馬廄,馬匹受了驚嚇,必要拚了老命掙脫,此處馬廄少也有上百匹馬,全都衝出來,能把他們嚇個屁滾尿流。”
吳禎小心翼翼打斷紀逐鳶的發言,朝紀逐鳶問:“你指著這處,是個什麽?”
燭光照著,羊皮上畫了一坨纏在一起的黑色線條,像是個球,又不是個球。
“這是,石頭山?”一人大膽猜測。
紀逐鳶紅著臉說:“草垛!這是個草垛!”
“賢弟,你不如在上麵寫字。”吳禎友善地提醒。
紀逐鳶無奈地往他畫的草垛、馬廄、大帳篷、小帳篷、老營、崗哨各處標字,才寫了沒幾個字兒。
吳禎握住紀逐鳶執筆的手。
紀逐鳶:“???”
“算了你還是畫吧,畫。”
“有病麽……”紀逐鳶沒好氣地繼續解說,“然後等馬衝出來,你們兩個去東南方向,百步開外,還有個草垛,把這邊也點了,那時候到處都已經燒了起來,你們直接搶個火把過去,誰也分不清誰是誰,直接就燒。”
布置完後,兩人去盯梢,四人睡覺,每半個時辰輪一次,放哨時捎帶著把肚子也喂飽。
從坡上遙遙望到營地裏,先是起了濃重的炊煙,火光照亮一整片營地,吃了晚飯,營地裏的火把也沒有減少。吳禎與紀逐鳶一組,放哨時蹲在樹上啃餅,紀逐鳶先已經吃過,此時又拿出半塊餅來吃。
坐在另一根樹杈上的吳禎朝他遞過酒囊。
紀逐鳶擺手示意不喝了。
“總兵看人的眼光還是不錯。”吳禎含蓄地誇獎紀逐鳶。
紀逐鳶目不轉睛把下麵盯著,敷衍地嗯了一聲。
“要是能平安無事地回去,你來我的手底下。”吳禎道。
“不行。”紀逐鳶一口回絕。
吳禎失笑:“你要待在總兵身邊,跟著我是最好的選擇。”他看中的不是紀逐鳶能打,全軍中如紀逐鳶這樣的弓手雖然罕見,卻也不少。但如紀逐鳶一般的膽氣和果決,又有出色的觀察力,能用此人,就如握了一隻海東青在手,於吳禎自己,大有益處。
“回去再說。”
“為何?”吳禎道,“下頭還早著,少說還得在這蹲半個時辰,咱哥倆不能說會話?”
紀逐鳶眉頭不耐煩地一夾,扭頭看吳禎,複又看底下,再扭過臉來看著吳禎。
“我一開始上戰場就沒有榮華富貴可言,隻是為活命。”紀逐鳶道。
吳禎淡淡一笑:“你怎知我們不是為活命?”
“我是從鹽軍敢死隊活下來的人。”紀逐鳶沒什麽表情地說,“知道什麽是敢死隊嗎?是活人的地獄。敢死隊中人,隻是元軍用以攻城的器械,與轟城門的火炮無異,隻能向前,不能後退,前方是敵軍,後方也是敵軍。”紀逐鳶注視著下麵的營地,此處比他射箭之地立敵營更遠,隻能依稀看到一些走來走去的黑影,已有人在外頭端著酒碗走來走去,紀逐鳶還看見幾名婦人被將軍抱在懷裏強往帳篷裏帶。
“敵人要你死,如果不往前衝,自己人也要你死。隻有一條路,就是咬著一口氣向前殺。”
吳禎靜靜地聽,說話的年輕人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段與自己無關的往事。
“有時候火炮也會把我們炸成肉泥,曾經有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人,不,不能算作是少年,他隻是個小男孩,爬梯時慢了一步,他的手就在我麵前。”紀逐鳶亮出小指,“差這麽點我就能抓住他,頃刻間我後麵的人全被火炮打中,梯子斷了,我也掉了下去,身上衣服被火燒著,隻有在死人的血泊裏滿地打滾。你分不清哪是戰友的血哪是敵人的血,隻知道可以救命,滾滅身上的火之後,敵人縋城而下,我直接躺地上沒起來,有人踩著我的手衝向元軍,我叫也不敢叫一聲。虧那一身血,都把我當個死人放過去了。是我命好。”
“既如此,為何不逃?寧肯做官兵的走狗,也不願意跟紅巾?”吳禎靜了許久,方才問。
“紅巾沒有打到我們那裏,我帶著弟弟,才一出城就被抓到元軍陣營裏。我弟是個讀書人,雞都不曾自己殺得一隻,你不知道,元軍最喜歡我們這種拖家帶口的人,飯也用不著多給一口,我在敢死隊殺了兩場,還活著,才能找個什長疏通照應,把我弟弟放在傷兵營。我殺人,第一天殺完回去,一整晚在夢裏還在殺人,醒來被人像是趕牛趕馬一樣拿兵器在身後對著,在炮火裏朝前衝,隻知道衝殺拚命。很長一段時間,我根本分不清,我殺人的時候,是在夢裏,還是在夢外。”紀逐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轉過來看吳禎,見吳禎眼中似有波光,他嘴角微微翹起,“我該叫你大人,你也是官,總兵看重你,將來你還會做更大的官。你是個好人。”
吳禎想起往事,本十分悲傷,聽了這句想起自己無數次殺人的時候,被人祖宗十八代的咒罵,倏然輕笑起來。
紀逐鳶也笑了,他轉過臉去,重重疊疊的樹影掩映下,營地裏的火把滅了一些,但還不夠暗。
“天天都做噩夢,有時候渾身抽搐著醒來,胸膛口上會是熱騰騰的,我那位弟弟十三歲便父母都死了。那一陣吃不飽,成日發燒,我把出戰時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東西咬在嘴裏,藏回去帶給什長,有時候夜裏就能去傷兵營找他。”紀逐鳶輕聲說,“他就像是一個嬰兒,軟綿綿的縮成一團,把燒得滾燙的臉貼在我的胸膛上,燒得整個人都糊塗了,還要緊緊地把我抱著,拚命把自己揉在我的身上。唯有這種時候,哪怕都是在夜晚,我聽他的呼吸聲,聽他燒糊塗了地一遍一遍喚我作‘哥’。”
“大人,這樣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醒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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