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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沈書覺得肚餓,水飯卻吃不上兩口,人沒有胃口,病懨懨地靠在榻上。紅霞悄然從窗扉上遊走,夜幕降臨,沈書房間裏一股鹹菜粥飯氣味,他聞著不舒服,叫人把門窗都打開散散味道。


  周戌五過來把碗碟收了。


  沈書斜倚在枕頭上,能看見門外遠方天際低垂的星辰。夜晚的空氣仍十分寒冷,鄭四隻開了半扇門,擔憂地看了沈書一眼,便端了個小腳踏在門口坐著看爐子熬藥,湯藥甚不好聞,沈書病歪歪地坐起來,一隻赤著的腳懸在床外,他燒了一整日,連腳心都在發幹燒,有如有炭火生於肉中,遂把腳掌踩在床下的木腳踏上,倒還涼意沁人,舒服一些。


  “哎喲少爺,您這是風寒,怎麽還不當心呢?寒從腳下起,不能這麽著坐。”鄭四不經意回頭看沈書一眼,登時驚得魂飛魄散,怕沈書的病情加重,拿了褥子來給沈書墊腳。


  “沒事,已經好多了。”沈書臉色通紅,有些氣喘,說話甕聲甕氣。他心想:裹了腳都不涼快了,還有什麽勁?但沈書也知道,鄭四、周戌五兩個從滁州一路跟著過來的,私底下應該已經商量過,知道朱家多半是回不去了,康裏布達那事,兩個人也未曾去向朱文正告狀,他二人的忠心已經在自己家裏了。


  鄭四也是實心為他沈書好,他也就不任性了,雙腳在褥子裏裹著,皮膚很快又開始火燙。


  沈書靠在床柱上喘了口氣,朝門口的鄭四略提高聲音地問:“我哥呢?”


  “天不亮就去軍營了,這會還沒回呐。”


  想想昨日真不該去張嬸那兒一趟,跟她外甥女的事兒吹了,也不好再叫盧裁縫做衣裳。


  沈書又問:“李恕呢?也沒回來?”


  “沒回,之前讓人回來說了今夜那邊府裏幾個吏目叫著一塊去吃酒,不必等他吃飯。”


  眼下總兵府有的吏目大多是從原本的衙署吏官中選任,或是由來投的儒士充任,其實都未有實在的名錄,外頭說起來為著體麵,稱作吏目。


  “你們三個都吃了嗎?”


  鄭四扇燃了爐子,放下扇子,轉過臉來,笑著答話:“早吃了,少爺別操心這個,待會吃了藥,一覺睡到明日清早,把汗發出來。請郎中瞧過,說隻要熱度退下去,再吃幾劑清熱解毒的方,十日以內,必然痊愈。”


  “十日?”才在榻上睡了一日,沈書已經覺得筋骨酥軟,背脊酸痛,叫一個十五六的少年郎價成日在床上躺著,跟要了他的命沒差。沈書心裏犯嘀咕,嘴上沒法說,加上他燒得骨頭疼,饒是一臉倒黴,也隻有在床上坐著的份。


  翌日沈書起來時,被褥俱是濕透,身上的裏衣也擰得出水來,卷著被子坐在床上,叫在隔壁小室值夜的周戌五去燒水。


  沈書渾渾噩噩,砸吧嘴,嘴裏又幹又澀,拿手在脖子上一抹,滿手的汗水,臉也生生睡得腫了一圈,雙眼皮變三眼皮,耷拉在眼睛上,目中無半點神采。


  鄭四不敢讓沈書自己去角房洗,怕他這兩日沒怎麽吃東西,待會暈死在角房裏尚且無人注意。幹脆讓周戌五把浴桶搬到房裏來,洗澡之前,端水來叫沈書先漱口,撕下來兩塊小半隻巴掌大的雪白鬆軟的米糕叫沈書先墊了墊,這才敢讓他泡到水裏去。


  把澡洗完,沈書的眼睛消了腫,人也覺得精神些了。


  鄭四拿幹毛巾反複按在沈書的頭發上,盡量把濕頭發裹在毛巾裏吸幹了水,取了一件冬日裏的穿的棉襖讓沈書披著。


  “沒幾日就要開春了,你叫我穿這個,這怎麽穿得出去?”沈書嫌棄地拈起棉襖領子,想要扔到一邊,又怕受了風,那昨兒一晝夜的罪都白受了。


  周戌五拆了沈書榻上的褥子被子,換上新的,濕被褥搭在臂彎中,略略躬身朝著沈書說:“現下換的這些都是才曬過的,少爺睡著一定舒服。”說完便退出門。


  沈書讓鄭四把早飯擺在屋裏,吃飯時已盡量按捺著,吃完還是不住打嗝,沈書想吃一盞釅茶,偏偏郎中又來,讓沈書忍幾日,好全了才讓吃茶。


  要知道早晨起來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上到大明殿,下到田間地頭,無人不是一早起來就煮茶,從早到晚茶不離手。


  沈書自覺胃口已開,心裏知道這風寒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是常發燒的人,隻是羈旅在外沒有機會好好休養。如今前有廳堂後有院,滿院子鬱鬱蔥蔥的唐竹迎風擺蕩,才挪的杜鵑花也活了起來,見之令人心曠神怡,心情舒暢自然什麽毛病都去得快。


  院子外頭有人叫了一聲:“沈書。”


  宿醉才起的李恕托著後腦勺,沈書剛揭去身上的毯子,起身,回頭便見李恕還在。


  此時,院外走進來一名貴客。朱文忠帶著李垚和分列兩排的六個家丁進了大門,沈書在後院,隻聽見聲音知道是朱文忠來了。


  朱文忠在月洞門外撇開家丁,隻帶著貼心的李垚進來,搓著手,滿麵笑容地走了過來。


  “我給你帶了套棋具。”


  李垚將提在手裏的桌板和一個黑漆木提盒放在地上,就在廊下擺了出來。


  “我頭疼,不跟你下棋。”沈書說。


  “不下,隻是讓你看看。”朱文忠仔細端詳了一遍沈書的臉色,正色道,“還是在家多歇幾日,你臉色不好。養病在家總是煩悶,給你解解悶的。”


  沈書擺手搖頭,不提也罷,他眼神略有呆滯,見鄭四正往廚房的方向走,連忙把人叫住。


  “我這沒你茶吃,今日隻能喝水。”沈書氣悶道。


  鄭四高聲道:“公子不知道,大夫不讓少爺吃茶,您在他跟前吃,他待會忍不住,要搶您的茶吃。”


  “鄭四,煮兩盞茶來。”李恕大喇喇走到沈書旁邊,朝朱文忠略做了個禮,揚聲吩咐道。


  “哎。”鄭四大聲應下,不等沈書再吩咐,一頭鑽進廚房去。


  沈書沒好氣地問朱文忠:“不是忙得很?今日卻不巡城了?”


  “我們少爺專程給……”李垚話說一半,被朱文忠側身盯了一眼,連忙改口道,“我們少爺正是在巡城,打從門外經過,想起來車上還有一副棋具未卸,便給沈公子送來。”


  “你今日巡城還坐馬車?”沈書詫道。


  淡淡陰鬱籠罩在朱文忠眉宇間,他壓低嗓音說:“不坐車老是有人過來給我打招呼,東西南北沒一個方向是我能去的了。”


  “你坐車不是更打眼嗎?”沈書道。


  朱文忠擺手:“我落後十數步跟著,要我出麵的時候不多。不過日子拖得越久,孫德崖的手下更把自己當和州的主人了,昨日兩邊士兵險些打起來。李恕你回來沒給沈書說?”


  李恕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脖子:“沈書病著,我回來的時候他都已經睡下了……”


  沈書一頭霧水地把朱文忠看著。


  朱文忠道:“這樣也不行,孫德崖的兵馬一直在城裏,咱們的錢一吊一吊往外給,這不就等於用我們的銀錢養他的兵馬,用我們的地盤上出的糧食布匹,給他的兵吃穿,那我們占著和州還有什麽卵用?”


  沈書還是第一次聽朱文忠說髒話,顯然是氣得狠了。他端起泡著半片橘皮的清水喝了一口,想了想說:“前天你不是說,張天祐身邊的人已經去滁陽了?”


  “是啊。”朱文忠一拍大腿,恨急地說,“不知道他們的馬是沒吃草怎麽的,也太慢了。”


  “你手下可有騎馬快的斥候?”沈書放下碗。


  “能找到。”朱文忠問沈書,“何解?”


  “你先把人找到,隨便假托跟你舅不對付的老將名義,快馬加鞭去滁州府報信,就說你舅舅約束兵將不力,擄掠良家婦女,索要軍中諸將的錢財充作軍資。還要加油添醋,說你舅舅盛情款待孫德崖,二人相談甚歡,每日同吃同住。”沈書道。


  朱文忠:“……這都是沒有的事,何必扯這個謊,帶累我舅舅的名聲。”


  “你舅舅已經責令諸將把搶來的婦人還回去,搜刮錢財更是沒有的事情,郭公隻要到了和州,一打聽便知道。隻要他聽說你舅舅跟孫德崖一團火熱,攪到一塊兒去了,他必然坐不住,會親自來和州。屆時城裏城外都是自己人,那些老將敢不聽你舅舅的,難不成還敢違逆郭公的意思?”沈書氣定神閑地說,“你要讓那斥候將你舅舅與孫德崖的相處說得極為親近,就是說二人日日秉燭夜話也無妨。”


  朱文忠有話想說。


  沈書示意他先不要說話,接著說道:“等他來了和州,前兩樣一打聽都是沒影的事,自會推想這最後一項也是為了抹黑你舅。那時郭公的人到了,郭家的所部也都到了,孫德崖再不走,怕是他也坐不住。他想不想要你舅舅的命我不知道,但他挑撥離間郭公與趙均用的關係,險些令郭公喪命,又將人打得皮開肉綻,此等羞辱,他也知道凡有半點機會,郭公一定會取他性命。”


  朱文忠皺起的眉頭稍鬆開了些,神色也和緩下來。


  恰好茶上來了,還很燙,鄭四將茶碗放在矮凳上,退了下去。


  “你舅舅怕的不是孫德崖,而是和州城內幾股勢力交錯,他怕的是一旦他和孫德崖硬碰硬,後院起火,沒得把自己的兵馬作踐沒了。隻要郭公能來,眼下這些不服你舅舅的將領,在郭公的命令下,也不得不擰成一股繩,一致對付孫德崖。就是吃不掉他,也能把人趕出城去。”沈書斟酌片刻,道,“也許都不用真的打起來,孫德崖就會聞風而逃。”


  朱文忠吹開茶上浮沫,呷了一口茶水,沉吟道:“我馬上去找我哥。”


  “不行。”沈書道,“這件事你悄悄地辦,機事不密則害成。一定要找一張生麵孔,投軍晚無人識得最好,叮囑那人報完信回來趁夜來我這裏住幾日,不必去營中,我把人給你藏好。待孫德崖的事情解決以後再做安排。”


  朱文忠定定看了一會沈書,不免有些唏噓:“還是你想得周到。”


  “千裏之堤毀於蟻穴,謹慎一些總是沒錯,你也別在我這裏待太久。這幾日就別來了,等好了我自會去總兵府報到。”沈書隻容朱文忠把茶吃完,就打發人離開。


  宿醉後的李恕臉色看著不大好,朱文忠也沒那麽多講究,便叫他今日也不必去了。


  李恕起身換了個地方坐,湊近到沈書麵前,道:“這事辦得好是立功,辦得不好可就惹事了,稍有岔子,若是郭公不如你算計的那樣,他到時候人不來,反而覺得朱元璋不聽話,將來有意冷著不給他立功的機會。你別忘了,咱們跟朱文忠是一條船上的,那就跟朱家綁在一起了,照我看,還是應該知會朱元璋一聲,若是事成,他也該對保兒刮目相看,免得成日裏讓他悶在家裏頭讀書,做事也隻讓他給朱文正打下手聽他哥的吩咐幫幫忙。什麽時候才能獨當一麵?”


  “急什麽?”沈書輕斥了一聲,他嗓子還是啞,說話時不打舒服,眉頭也皺了起來,連忙喝了口水,咳嗽一聲才說,“他本來年紀就還小,家裏讓讀書沒壞處,你讓他現在就去冒頭,才是一棵青芽,要踩斷他輕而易舉。我看你就是自己不想讀書,就你,就我,就咱們仨現在這三腳貓的功夫,做得了什麽?磨刀不費砍柴功,多學沒壞處,保兒他爹比你我有成算,知道怎麽給兒子鋪路。”


  李恕百無聊賴地攤著兩條腿,懶洋洋地將手疊在腦後,靠在牆上咂嘴。


  “去把早飯吃了,然後你帶上林浩,上軍營去轉轉,看看我哥他們今日做什麽,要是沒事你把他找出來,讓他今晚上回來。”


  李恕斜乜眼看著病歪歪的沈書,揶揄道:“你哥才一天不回來,你就受不了了,以後有時候不回家,天天住在軍營裏,要是去遠一點的地方打仗,更是十天半月都見不上,我看你那時候怎麽辦。”


  沈書:“……”


  “還惹他生氣,催他娶媳婦。”李恕坐起身,十分不解地盯著沈書看,“你這麽聰明,怎麽那麽會哪壺不開提哪壺,把你哥惹得一氣之下,家也不回了。你得好好反思反思,這是你的問題。有道是,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沈書啊,今天你琢磨出來為什麽你哥要生氣了嗎?”


  “無聊。”沈書怒道,舌頭磕磕絆絆,一句話險些沒說清楚,他抱著毯子起身,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倒頭就往榻上睡。眼睛閉上了沒半刻,猛然睜開來。


  沈書心想:我生著病,我哥生著氣,生氣能有生病大嗎?他竟然不回家!沈書在床上滾了兩轉,垂死病中驚坐起,扯著嗓門朝著門口喊:“李恕!你別去了!”


  窗戶上的人影頓了頓,起身,像是轉了過來對著門。


  李恕帶著笑意的聲音在外麵響起:“我走了,讓鄭四晚上多做兩個菜。”


  沈書氣得光腳跳下床,拉開房門,迎麵一陣冷風,後院裏半個人影也沒有,唯有常綠的花草隨風擺蕩著枝條,顯得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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