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素日裏沈書都是同紀逐鳶一張榻上睡覺,天氣寒冷,翻身就能抱到個人,睡在被窩裏不知有多愜意。
這天一大早沈書就給凍醒了,腳僵手冷,懨懨打了個哈欠想再睡一會,卻越躺越清醒。被子裏好歹要比外頭暖和些,沈書縮肩裹緊身上厚厚的被褥,朝外高喊了一聲:“鄭四!”
好一會不聞應答,窗紙上才透出一抹朦朧的白,許是還沒起來。沈書迷迷糊糊地半閉著眼,腦子裏繃緊一根筋覺著是要起來,眼皮卻止不住要往下掉,也不知道是什麽冰雪妖怪尋隙從腳安放的那一頭鑽了進來,纏在腿上總也不舒服。
一個聲音在外頭響:“少爺醒了?小的打水來給少爺洗洗。”
等沈書回過神來,窗紙上已無人影,一時半刻沈書竟有些分辨不清到底是做夢聽見鄭四答了話,還是鄭四真的剛來過。沈書咬咬牙,終於決定還是起身。
趴在廊下睡覺的狗兒聽見開門的動靜,一蹦三丈高,不知道誰弄鏈子將它拴在角落裏,它這跳來跳去,鐵鏈子跟著丁零當啷地響。
沈書拿手背墊了墊狗兒扁平的前額,拖了一把椅子,在廊下坐著。狗兒張嘴渴盼地把沈書盯了會,見沈書沒有要摸他的意思,一臉無聊地蜷在他腳下繼續睡了。
等到鄭四把水端來,沈書回屋洗漱捯飭完畢,神清氣爽地出來,天已經不知不覺亮了起來,和煦的朝陽灑在幾尾新栽的唐竹梢頭。
“待會把飯吃了,你去打聽一下,到底昨晚怎麽回事。”沈書拿巾子擦去手上的水。
鄭四答應了,把盆端出去。
待鄭四再回來,沈書已坐在榻畔換好靴子,起身撣平文士袍上的褶皺,想了想,沈書又朝鄭四問:“你跟周戌五兩個,平日裏忙不忙得過來?”
鄭四忐忑道:“少爺要換人伺候?”
沈書擺擺手:“不換,你們兩個,還有林浩,是我從滁州就用慣了的,隻要不嫌我這兒簡陋,我自然是想你們留。”
“少爺說哪兒的話。”鄭四罕見地笑了笑。
“但忙裏忙外總是你們倆,若是家裏事情多,做不過來,再請兩個人也行。”沈書道,“要使銀錢跟我說一聲。”
鄭四想了一想,說家裏還有個侄女,正好還沒地方去。沈書本想不用姑娘,他跟紀逐鳶不是打小讓人伺候慣的,若是來個女孩,還是年紀相若的,反而不便。但先才跟鄭四開了口,他家裏有人尋事情做,再又一口回絕,也不大好。
於是沈書隻說:“你決定便是,定下來了改天帶人過來我見見,也通個名姓。咱們家裏現在沒什麽規矩,手腳勤快能做事就行。”
鄭四幹枯蠟黃的臉上綻開笑容,連忙應下。
吃過早,周戌五在沈書書房裏添了個炭盆,沈書閑坐了會,就著清早的一點精神,信手翻了一會朱子語類,心思卻完全不在這上頭,一本書顛來倒去,翻得嘩嘩作響。
正在心煩意亂,李恕進來。
沈書看了他一眼,李恕自找地方坐下來,問沈書吃早飯了沒。
“早就吃過了。找我?”
李恕笑搖頭。
沈書一想,眉頭動了動,問李恕:“你要寫信?”既然不是來找他,就是要用書房,不然就是寫信,不然就是讀書。
“眼下勉強算是安定了,給舒原去一封信,也好叫他放心。”李恕道。
“進城時我也如此打算,卻忘了,你來寫。”沈書讓李恕過去桌後坐下,心浮氣躁地在屋子裏來回走動。
“你哥呢?怎麽沒見他跟外頭打拳?”李恕拈去一縷分叉的筆毫,抓耳撓腮想了半晌,終於落下筆,起筆寫了兩畫,就將紙揉掉,重新起首開寫。
沈書把朱子語類第八卷塞回架上,目光逡巡於諸多名目裏,隨口道:“昨晚軍營來人叫回去了,不知道什麽事,鄭四已經去打聽了。對了,我讓鄭四再請兩個人來家做使喚人,他薦了他侄女。”
“我們一窩子男的,難不成來一個小娘子夾雜裏頭,像不像話呀?”想起從前父親那一院子的鶯鶯燕燕,李恕腦殼都大了。
“若是他侄女真的來,想必他會再請一個使喚丫頭,也有地方單獨住。過兩日他把人帶來我看,若是有小廝,我當然選小廝。就跟你說一聲,別到時候一驚一乍,驚嚇唐突人家姑娘。”沈書心裏還是惦記他哥,想到不如去找朱文忠問問,他定清楚。
於是出外讓林浩套車,李恕在家寫信,沈書看他那伏案苦思的樣,便沒帶他,叫他在家裏好好琢磨好好寫,最好是把衷腸好好一訴。
李恕把沈書踹出了門。
結果在門外剛登上車,不遠處有人大叫“少爺”,沈書聽得是鄭四的聲音,連忙下車。
“進去說,進去說,林兄弟,馬牽回去,車先就不卸了。”鄭四吩咐道,在前弓腰做手勢,示意沈書走前頭先回家裏關上門來再說。
“少爺喝茶。”周戌五泡了茶上來,鄭四端給沈書。
沈書心思全不在這上頭,忙讓鄭四快點說,軍營裏到底怎麽個情況。
“昨天夜裏,城外一個鄉的裏正,帶著住家附近的一個主首,兩家連妻兒全都帶著,一路奔逃進的城,說是鄉裏讓人給占了。”
裏正是小官,負責地方基層戶籍和賦役納稅,有時也勸課農桑,而主首則更加低微,連官員且算不上,供應雜事而已。
“然後呢?要發兵嗎?”沈書問。
“接到那兩家人報信,軍隊昨夜已經集結,本來是要發兵,卻到方才小的去看,也未見動兵馬,駐軍營地外麵安安靜靜,裏頭才起炊煙,像是在做早飯,還聽見有操練的喊聲。”鄭四又道,“小人在滁州時的一個鄰人,他大侄子正在軍營裏差應,替人洗馬喂馬。我把他叫來問了問,說是沒接到要發兵的命令,但確信昨夜是整頓過軍隊,已經集結起來,連馬匹都出了廄。後來卻又都被打發去睡了,天亮一切如常,那大侄子說許是又沒事了。”
沈書皺起眉來,想了一會,嘀咕道:“莫不是郭家有人來了?”
過和州來主要是滁州坐吃山空沒糧,前一遭又讓胡人洗劫一空,也許是看和州打下來了,郭家也移兵就食來了?
接著沈書搖頭,心中否定了這個想法:翁婿之間,郭子興要來,隻需派個人捎話就行,何必要在城外打家劫舍,這也不是他的作風。
“旁的什麽也沒打聽到?”沈書又問鄭四。
鄭四一臉苦相。
沈書起身,出去叫林浩還是套車,一路風風火火找到總兵府。然而今日的總兵府,一改往日門可羅雀的景象,門是新刨過重新漆了的,門外站了一排馬,總兵府裏的人把拴馬樁子挪到石獅子左右,讓出一條窄道。
進門去的都是將軍,沈書叫林浩把車駕停在總兵府外丈許處的街口,抬頭見旁邊有一茶坊,零星有幾個提鳥籠子的富家子弟閑步往裏走。沈書下去,找人出來停馬車,帶著林浩上樓,從二樓正好能看見總兵府的大門口。
進進出出的官員沈書能認得出的沒幾個,湯和、張天祐,李善長姍姍來遲,披掛鐵鎧的少也是帶數千人的小頭目,身上的鎧甲還是元軍的樣式,於獸頭護膊下掖一塊紅巾,垂至肘彎上部。
穿棉甲的不多,一個將領也就是帶兩三個兵過來,號衣灰不溜秋。
沈書歎了口氣。
林浩把他看著。
倆人一直坐著不叫茶也不行,於是沈書叫來跑堂的,隨便泡一壺茶,林浩年紀不大,知道沈書也不是什麽家道中落的少爺,尋常人家,為人隨和。
少爺叫吃茶,林浩也不跟他客氣。
沈書少有正眼看這位車夫的機會,見他今日一身短衫,頭臉收拾得精神奕奕,連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是個麵相英俊的小哥。再一想,朱文忠身邊跟著的那個李垚,也是生得俊秀,情知他挑在身邊的還是要看臉。
“少爺,咱們就在這裏坐著麽?”林浩先端了茶給沈書,一手撐在膝頭,低聲請問沈書。
“再等等看,這麽多‘大人’都來了,便是進去,也是要等,不如就在這裏等。一壺茶五文錢,少爺有錢。”
林浩欲言又止。
“有什麽話就說。”沈書喝了口茶,沒什麽味兒,隻當潤潤嘴。
“少爺一上來就歎氣,是擔心什麽事嗎?”林浩道,“小人隻是趕車的,少爺若是跟小人說不上……”
沈書擺了擺手:“你好歹是趕車的,我連車都沒得趕。我哥不是在軍營裏嗎,我是看那幾個隨在將領後頭的士兵,穿的冬衣,磨得都發白了,覺著當兵苦。”
“世道苦,做什麽都苦。”
這樣的話,林浩說來輕描淡寫,沈書看了他一會,認同地點了點頭,“你是明白人。”
堂子裏一聲鑼響,沈書往下一看,戲台子已經搭好,底下的座位隻稀稀落落坐了不到二十個人。扮好的漢元帝在一旁耷拉著腦袋打瞌睡,吹拉彈唱的班子裏,人人都顯得十分喪氣。
“這間茶坊估計也開不久了。”林浩歎道。
太平時候才有人聽戲,沈書聽說過大都最大的茶坊,能容納上千人,也不知道眼下何等光景了。朝廷每年征的夏稅秋租,大都市集所販的糧米,都得走會通河、通惠河,一路北上從杭州運往大都。最多時北地一年要吃江南三百萬石糧食,而亂兵四起之後,水寇猖獗於運河,各地起事的民間豪傑猶如雨後春筍,各扼一段。
想必大都城內,這一個冬天格外艱難,開年就不知道已經餓死多少人畜。像是“茶樓酒館照晨光,京邑舟車會萬光”的盛景,恐怕也不可再得。
兩人枯坐著吃了會茶,見總兵府裏陸續有人出來,上馬離開。沈書留林浩在車上,亮出數日前才拿到手的新製的一塊總兵府的牌子,門房放了人進去,沈書示意不必有人帶路,步履匆匆地一徑往裏走。
朱文忠剛回院子,跟沈書碰了個對麵,噓聲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來到書房內,朱文忠打發李垚出去守著,他一頭的汗,臉色卻有點發白,嘴唇微微顫抖。
“李垚,吩咐人端碗茶來。”說完沈書這才撒手讓李垚出去,又親自把門關了。
“昨夜孫德崖帶萬餘人在城外占了幾個鄉,驅趕民家,讓自己的兵住到別人家裏麵去,反倒把正經的良民趕出家門,這麽天寒地凍的,連緩一緩的時間都不肯給。半夜裏鬧得雞飛狗跳,踹門撬門砸門,衝進別人門戶,直接把看門的狗一刀割下頭顱踹著玩兒。直接闖進庶民的房子裏,不知道有多少正熟睡著的鄉人被強行拉下榻去,尖刀頂著,掃地出門,連禦寒的襖子都不讓別人搶出一件來。”朱文忠唇上冒汗,眉頭怒鎖,一拳捶在桌上,茶壺茶杯碰得叮當作響,顫聲道,“就這樣人也好意思大放厥詞,想在一方占地為王當個土皇帝,他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大家都是苦出身,都是被朝廷逼得吃不上飯,這才反了。怎麽就能狠得下心腸,把無辜的老人幼子全趕出家門。一個個腆著臉皮,把別人從自己蓋的房子,祖居的家業裏拖出去,他手下將領還大模大樣攜妻挈子就著別人的暖被窩,舒舒服服過夜去了。今日一早,探哨的人回來,他的兵馬竟然就在人家家裏住下了,有人沒走的,去鬧的,逮著便隨隨便便一刀捅死。好幾個村頭把鬧事的村民屍身吊在樹上,威懾鄉民,又派人守著被搶的村口,不許村子裏原先的住民回去,一經發現,立刻當場抓了殺。”
恰在此時,李垚推門而入。
朱文忠瞪了他一眼,沈書接過茶盤,使眼色讓他出去。
“吃盞茶。”沈書捧了茶碗給朱文忠。
“怎麽還吃得下。”朱文忠愁眉難舒,“不吃,你要是口渴你拿去吃。”
“吃一口,定一定。”
朱文忠經不住勸,端起茶來喝了口,沈書拿手扶茶碗推到朱文忠嘴邊,朱文忠隻得又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時,朱文忠長籲了一口氣。
“那現在怎麽辦?”沈書問,“總兵大人要跟孫德崖打這一場硬仗嗎?”
“打什麽?”朱文忠咬到嘴邊的燎泡,登時滿嘴的血味,含了一口茶,努著嘴皮,皺眉咂嘴道,“大家都是濠州的,也曾一起打過元人。昨晚聽人來報,以為是元兵,派兵去探過才知道不是。大|麻煩怕是還在後麵。”朱文忠還沒來得及多說,外麵又來了人。
是個兵丁打扮的青年,李垚推門側身讓他進來。
沈書看朱文忠神色,知道那人應該是朱文忠認識的,接著便聽他稟報說孫德崖帶親兵已經進城了。
朱文忠留沈書在府,預備回來再同他說,沈書坐不住,跟著朱文忠出門,在門上分道,朱文忠要去軍營找他哥,沈書本來也打算去軍營找他哥,卻改了主意,叫林浩駕車往北邊城門去,就在街頭上逛逛。
※※※※※※※※※※※※※※※※※※※※
“茶樓……會萬光”引元馬臻《都下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