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不純臣> 七十八

七十八

  紀逐鳶見沈書沒抗拒,隨著馬隻顛簸,沈書又垂著頭在想事情,他小巧玲瓏的耳廓與潔白的一段頸子便不住在視線裏晃動。紀逐鳶按捺不住心中悸動,數次“不經意”地碰到沈書冰冷的耳廓。


  沈書扭過頭來。


  紀逐鳶駭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那兒!那個是不是林浩!”沈書突然驚喜地叫了起來,指給紀逐鳶看。


  東倒西歪逆著人群奔逃的人影正是林浩,沈書急著下馬,被紀逐鳶一把按住腰,令他坐在馬上。


  紀逐鳶口中發出一聲清叱,撥轉馬頭,朝林浩的身邊掠去。


  此時擁堵在街頭的人群較沈書他們跑出來時已經稀疏不少,沈書大喊林浩的名字。


  馬貼近到林浩的身邊,紀逐鳶抓著沈書的一條胳膊,讓他下地。紀逐鳶仍坐在馬上,朝身後親兵做個手勢,示意他們不用上前。


  “馬被搶了!”林浩欲哭無淚,他胳膊被箭射傷,正在流血。


  沈書叫來兩個人,讓他們先護送林浩回去,順便看看還有沒有旁人已經找到朱家去了,再去自己二人要去的那條巷子裏找他們會合。


  知道沈書惦記穆華林那口箱子,紀逐鳶不敢耽擱,把沈書抱上馬,翻身坐到他的身後,朝住處策馬狂奔而去。


  街上有百姓自發滅火,馬蹄蹚著水,踢踢踏踏地停在巷子盡頭敞開的大門前。


  沈書想不起來他們離開時關門沒有。


  “根本沒顧得上,走的時候就是這樣,不要擔心。”紀逐鳶握了握沈書的手,先一步走進院子。


  沈書隨在紀逐鳶身後入內,院子裏的情形比他想象中好很多,也許因為這間平房位於巷內最末端,劫匪沒有注意到。花架殘存著被燒過的痕跡,院子裏零星落著幾枝燃燒過的箭,因為射在濕滑的地麵上,沒能引發更大規模的火災。


  “在你房裏?”紀逐鳶走在前麵,手指從房門上劃過,停頓在沈書的臥房門上,聽見沈書的應答聲。


  “嗯,我堆放在角落裏了。”隨著紀逐鳶哢噠一聲推開門,沈書心頭一跳,嘴角緊抿起來。


  “進來。”紀逐鳶的聲音在臥房裏喊。


  走到房門口,沈書的眼神往屋裏一打望,心頭便忍不住暗道:糟了。


  一地的碎瓷片,榻上的被褥被扯在地上,沈書呼吸一窒,從地上撿起枕頭,他找出火媒,點上蠟燭,眼瞼微微跳動著,覷見床底下露出的一隻猴頭。


  紀逐鳶回頭時便正看見沈書趴在地上撿東西,沈書的五指展開,很快把那隻生辰時紀逐鳶送的木雕抓在了手裏,寶貝什麽似的直對著猴子吹氣,拂去木雕上的灰塵。


  “別管那個了,又不是多寶貴的東西。”難言的暖意在紀逐鳶胸臆之中湧動,他埋下頭,角落裏的第一口箱子沒有上鎖,紀逐鳶打開一看,是沈書的衣袍和配飾,然而都顯得十分淩亂,顯然是被人翻過了。


  沈書的手在箱子角落裏一摸,額上冒汗,喘了口氣看他哥:“錢被拿走了,這個箱子被人打開過,東西這麽亂。”


  箱子下麵是書篋,情況雖然一目了然,沈書還是把箱子和書篋分別挪開,確認這個角落裏沒有留下穆華林那口箱子。沈書腦袋有點暈,腳下險些一個打滑,一屁股坐在旁邊凳子上,喘著氣抬頭看紀逐鳶,臉色蒼白:“被人搜走了,既然他們直接開我的箱子,穆華林留下的也是一口木頭箱子,為什麽不直接暴力打破呢?”


  “也許看到箱子上了鎖,猜測裏麵是貴重物品,怕會損毀到寶物,直接連箱子搬上車了。”紀逐鳶一隻手握在沈書的肩膀上,試圖安撫他的情緒:“不要著急,我再找找。”


  “那口箱子很沉,可能沒有被帶走……”話是這麽說,沈書一顆心卻往下沉,這不過是自我安慰的話語,今夜的暴|亂本就是為了搶錢,發現一口被人小心謹慎上了鎖的箱子,不帶走不是傻子嗎?


  朱家的親兵在院子裏站著,等到紀逐鳶帶著沈書出來,便有一人上前來問需要他們做什麽。


  “分頭幫我找一口上鎖的木箱,有勞大家。”讓院子裏的冷風一吹,沈書鎮靜下來些許,朱家的一共有八個人,沈書找地方坐下來,紀逐鳶也去幫忙找箱子了。沈書扭頭看了一眼,所有人都在忙活,他心中直如有貓在拚命抓。箱子十有八九是找不回來了,最後一遍確認也不過是打消那十萬分之一的僥幸。


  這可怎麽向穆華林交代?沈書一個頭兩個大,甚至隱隱有些期待紀逐鳶的猜測準確,穆華林壓根沒在箱子裏放什麽重要的東西。卻有一個聲音在沈書的心裏不斷提醒他,穆華林的一舉一動,都另有深意,這樣一個人,不大可能托付給他一件毫無意義的東西。


  箱子沒有找到是意料中事,沈書也沒有辦法,悶不吭聲地回屋將裝著紀逐鳶和自己衣物的兩口箱子擺在一起,錢也被拿光了,沈書把紀逐鳶的衣服全放到自己箱子裏。


  “沒錢了,這下能放下了。”沈書還有心思說笑。


  紀逐鳶道:“舍財免災,也許師父留給你的木箱裏裝的都是錢,他隻是上陣不方便攜帶,才托付給你。大不了以後咱們賺了錢還他。”


  “希望如此。”沈書露出一個比哭好不到哪兒去的笑,感到腮幫子都是酸的。


  此時派去護送林浩的兩名親兵回來,稟報說是鄭四和周戌五都已經到了朱家,朱文忠正在廳上問話,讓沈書和紀逐鳶盡快回去,剩下的兩個人不用再找了。


  不用再找了,是死了還是丟了?回程一路沈書都在胡思亂想,神情恍惚地大概留意到,胡人是已經徹底撤出了,他們離開得和來時一樣沒有任何先兆,跟書裏寫得那些塞外韃靼一個樣,出其不意,搶到手就立刻撤退。


  回到朱家後,鄭四已經被朱文忠打發下去,周戌五驚魂甫定地在廳上坐著,他的坐姿透露出極度不安,聽見有人進來,周戌五幾乎是從椅子裏彈了起來。


  沈書一臉疲憊。


  朱文忠:“不必找康裏布達了,你那個色目朋友,跟人打了一架,趁亂帶著胡人一起跑了。”


  “胡人?”沈書累了一整夜,腦子已有些不清醒,轉而看周戌五。


  周戌五解釋道:“就是今夜他們家起火那個。”


  “旺古達。”紀逐鳶湊在沈書的耳畔,輕聲提醒他,看沈書精神不好,紀逐鳶眼中掠過一絲心疼,卻知道要是不問清楚,沈書必然也睡不好。


  “為什麽打起來的?”紀逐鳶原是要問周戌五,回答的卻是朱文忠。


  “他們沒走多遠,就有一隊胡人停在街上,帶了一口大箱子,不方便。而且康裏布達似乎認識他們,就讓周戌五,還有那個胡人,一起躲在暗處,想等這隊胡人離開之後,再悄悄離去,以免引起對方注意。結果那隊胡人拿斧頭把木箱破開,從裏頭清點出來不少錢幣,還有一個……”朱文忠表情顯得費解,看周戌五。


  周戌五立刻便懂他的意思,接過去說:“一個四四方方的匣子,金光閃閃的,像是什麽寶物。那東西一拿出來,那夥胡人立刻安靜了下來,他們當中的首領打開來看的時候,才把東西取出來,康裏布達便動手了。我和旺古達都被嚇壞了,康裏布達身上帶著暗器,一出手便有數人齊齊斃命。”周戌五十分後怕,“他、他、他原先來投的時候身受重傷,小人、小人從未見過他動手。康裏布達衝上去之後,那個旺古達也瘋了,從地上撿了把柴刀上去幫忙。車上的胡人逃脫了兩個,馬車被康裏布達搶了,他帶著旺古達,驅車逃走了。”


  “他們沒管你?”沈書詫道。


  “可能他們沒看見小人……”


  當時周戌五怕得不行,便在暗處躲著不敢出去,他也說不好康裏布達是沒看見他還是如何。


  沈書的手掌輕輕一下接一下拍腦門,搖頭訥訥道:“他們兩個隻要不像林浩那樣被人奪了馬去,應該是混在胡坊的車隊裏。”沈書想起來馬氏已經命人去城門打探,也該回來了。


  朱文忠:“早已回來了,城門那一隊二十人俱都被殺,你又半天不回來,舅母已吩咐人趕車送她登郭家的門,還不知道有沒有人朝郭公稟報。”


  “這麽大的事,不至於沒有人稟報吧……”沈書話音未落,見到朱文忠搖頭扶額,這才知道,恐怕真還沒人跟郭子興稟報,深夜出這麽一檔子事,“大人”們都還在睡覺。


  “滁州府解圍之後,起義的隊伍,都有些鬆懈。”朱文忠歎道,“接二連三都想稱王。”


  沒等朱文忠說下去,沈書突然出言道:“文忠兄,周戌五是文正兄派給我的人,我從沒把他當成下人看待。今夜周大哥也受了不小驚嚇,既然無事,不如安頓他先去歇息。”


  朱文忠恍然如從夢中驚醒,都忘了這裏還杵著一個“外人”,喚人進來帶周戌五去安頓。


  朱文忠的視線從已出門的周戌五身上收回來,好不容易能出一口整氣,聽見沈書問李恕。


  “睡了已經,要叫他過來?”朱文忠道。


  沈書擺了擺手,示意紀逐鳶也坐下來。


  “你讓人叫我起來的時候,我還困得不行,現在別說困,覺都不敢睡了。方才我父親也來問,我都不敢叫他知道城裏頭這麽亂。”朱文忠曾隨李貞在外輾轉兩年,這樣的半夜突然有劫匪入室,對他而言並不新鮮。


  沈書從朱文忠的臉上看到的更多也是後怕,想到朱文忠必然也沒有忘記那些流離失所,風餐露宿的日子。


  沈書斟酌片刻,才開口說:“今夜你先別睡,也許待會你舅母回來,會有任命帶給你。”


  朱文忠也想到,雖然他這裏隻有五百個人,但要是郭子興不自己動手,總還是要動用部下,蝗蟲肉也是肉,何況胡人其實已經奔逃得差不多了。


  “虧你還定得住,你們兄弟倆也不是頭一遭讓人這麽半夜裏趕出來?”


  哪怕後半夜還有急事,朱文忠還能在這兒談笑,沈書突然萌生出一個想法,像是朱文忠這樣的人,其實很適合坐鎮指揮。


  擱在太平時候,半夜有人突然闖門,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但如今是個什麽時候?安安穩穩地住在自己家裏也好,趕路的時候住在破廟荒屋也罷,隨時都可能會被元兵、起義軍隊、為了受封朝廷的一官半職而起兵的義軍闖進家裏,搶走家裏所剩無幾的值錢物事。


  朱文忠反正是被人闖門闖習慣了,就算外麵都是兵|亂,也嚇不住他。


  沈書半天沒有作答,紀逐鳶看他出神,對朱文忠說:“好幾次了。就是受不了才投軍的。住在家裏也是提心吊膽,不如上戰場,拚一把。白天還好,夜裏我根本沒法時時刻刻都看著沈書。他爹去世的時候,將他托付給我,真要是出點什麽事,我還活不活了。”


  恰好,沈書剛回過神來,便聽到紀逐鳶這麽一句,登時眼圈有些發紅地看他。


  朱文忠既難受又深受觸動地說:“來尋我舅的路上,幾次我也險些丟了性命,我爹不止一次跟我說,要是我死了,他也不活了。”


  “便在尋常時候,要千裏迢迢去尋親,也非易事。現在更不要說了,人走在路上,跟麻雀飛在天上似的,有命飛出去,都不知道是不是有命能日落歸巢。打死一個人,也跟射死一隻雀似的。”沈書道,“我都不敢想若是找不見我哥了。那真的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了。”


  沈書不去假設紀逐鳶死了,他至多能想到如果跟紀逐鳶走散,恐怕就是這樣一番鬱鬱模樣,還做什麽事呢?這麽一想,沈書又覺得愧對父親的教誨,他父親是希望他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至少父親一定沒有想過,會有紀逐鳶這樣一個人,能影響到沈書是否還能充滿精氣神地活下去。


  沈書覺得,這也證明自己還沒有徹底長大,雖然他一直渴望自己能夠無所畏懼。父親病逝以後,母親也是一天接一天就不行了。沈書又想,也許這是因為他像母親吧。


  朱文忠的咳嗽聲令沈書回過神來。


  紀逐鳶伸手過來,握了一下沈書的手,沈書當即就有點不好意思,然而當他想要抽回手來,紀逐鳶卻不像平日那樣,輕易地便讓他躲開,而是更緊地握住沈書的手。


  “我不會讓你找不見我,就算你找不見我,我也會去找你,你隻要想辦法給我捎個信,就是你在塞外挖個洞躲起來,我也能把你找出來。”紀逐鳶認真注視沈書的雙眼,似乎有某種情感呼之欲出。


  沈書耳朵通紅,笑罵道:“我怎麽就淪落到跑塞外去了,還要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我還學韃靼人天天吃黃鼠吧?”


  “那麽多能吃的,你為什麽非得吃老鼠?”紀逐鳶皺眉,那股衝動突然煙消雲散了。


  “這不是老鼠,是塞外一種常見的、可以吃的小動物。再說那麽多地方可以去,我要跑也往南方跑,跑北邊去是嫌我一個漢人死得不夠快嗎?”趁著紀逐鳶發愣,沈書順勢把手抽回來,他的手被紀逐鳶握得都出汗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