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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吱呀一聲,另一扇門從內打開,康裏布達雙手揪著一張厚毯子,可以看見隻穿著單衣襯褲就起來了,不明所以地站在門邊上,大聲問道:“大半夜,你們怎麽都不睡覺?”


  “不關你的事,去睡覺。”高榮珪大步朝著康裏布達走去,一手抓著他的肩膀,把人往屋裏帶,壓低嗓音快速地說,“我們今晚去平金坊了,你拜托穆華林的事情他已經做了。”


  康裏布達受驚不小,眼睛瞪得極大。


  高榮珪心生不祥,皺眉道:“怎麽了?”


  “那你就這麽回來了?”康裏布達小聲問,咳嗽了兩聲,被高榮珪按著坐到榻上,高榮珪替他脫鞋子,接著把人放倒在榻上,用厚被子把康裏布達裹得嚴嚴實實。


  高榮珪朝半掩著的門邊看了一眼,奇怪地問康裏布達:“我回來有什麽不對?”


  “平金坊的人知道我住在這裏,發現我姐逃脫,馬上就會派人來我這裏找。”康裏布達道,“他們看見你的臉了嗎?”


  “應該沒看見,我和穆華林都蒙著臉。逃跑的時候穆華林引開了人,後麵有沒有被看見就不清楚了。”高榮珪突然想起一件事,囁嚅道,“馬……”


  “你們騎馬去的?馬你拴在哪兒了?”


  “還在門外。”


  “把馬牽到附近找條巷子藏好,或者……”康裏布達急中生智,“把周戌五叫起來,讓他把馬帶走,他自己家,或者朱文正家裏都行,不要拴在我們這兒。還有,你這個夜行衣,太紮眼了,馬上去換掉。”


  高榮珪一想,門外門裏都沒見到穆華林騎的那匹馬,要不然也是藏著了,要不然就是穆華林根本沒回來。這老狐狸,也不知道叮囑一句。高榮珪心底裏暗罵,眼神卻在康裏布達的身上打轉,隻見康裏布達蒼白孱弱的臉頰上,因為著急,微微發紅。不知道康裏布達是哪一族的,眉毛眼睛真是非同尋常的好看,像是迷醉人心的葡萄酒,散發幽香。


  “快走啊,看什麽?”康裏布達警惕地揮手驅趕高榮珪出去。


  “挺關心我?”高榮珪道。


  康裏布達:“……”


  臨出門前,高榮珪留下一句“別隨處走動,好好睡覺”,這才拉上房門。


  榻畔小桌上點著一盞微燈,康裏布達起身對著燭火微微愣了片刻,突然想起來,他不是出去撒尿的嗎……算了太冷了,不撒了。想著,康裏布達吹滅燭燈,倒回去繼續睡覺。


  “走啊。”紀逐鳶朝沈書的房間揚了一下下巴。


  高榮珪低頭,搓著手指,足尖踹得地麵的雪渣飛濺,思忖片刻,他看了一眼李恕。


  李恕示意他說。


  “穆華林帶他實戰演練去了,應該沒回來,今晚不會回來。”


  紀逐鳶登時色變,沒理他倆,一瘸一拐地走到廊廡下,站定以後,撐著身體,近乎是大步流星地走到沈書的房門外。紀逐鳶的手按到門上,屈起的手指逐漸放平,雙手用力推開房門。


  榻上,沈書的被子疊得四四方方,褥子平整冰涼,顯然今夜就沒人睡過。紀逐鳶感到前額一陣抽搐,隻有用手抓住床柱才能勉強平複下來。


  “紀兄。”李恕哆嗦的聲音喊道,“有、有、有穆華林在,沒事兒。”


  紀逐鳶一言不發。


  “高、高榮珪叫我先去把這身換了,不知道還有沒有追兵,我先去換衣服,你就先回房間,待會我來找你,把事情給你說清楚了,你別急,真的沒事。”李恕戰戰兢兢地說,不見紀逐鳶有任何動作,他回頭看了一眼,院子大門開著,高榮珪應該是出去處理那匹馬了。李恕不敢再耽擱,回去自己房間換衣服。


  紀逐鳶在榻畔站了一會,手指挨著床,剛坐下去,屁股就疼得受不了,又站起來。


  風把門吹得砰砰直響。


  紀逐鳶點亮桌上的燈,來到榻畔,發現沈書的枕頭一角鼓起來的,紀逐鳶伸手摸了摸,手指碰到一件硬物,摸出來一看。紀逐鳶緊繃僵硬的麵龐不禁柔和下來,他的食指在猴子圓溜溜的頭頂上來回滑動,這塊木頭曾經千百次在他的手掌裏被他翻來覆去地撫摸,雕刻的時候,要不斷用指頭掃淨木雕上棄置不用的微小木屑。


  看來沈書是真的喜歡這份生辰禮。紀逐鳶唇角不自主地彎翹出一點兒弧度,他想了想,把木雕仍放回枕下,又把枕頭拿起來,展平,好好地蓋住那隻木猴子。


  除了猴子,從前紀逐鳶也給沈書刻過不少東西,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連廣寒宮裏的仙子也沒放過。隻是離家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沒帶上。


  老是刻東西給沈書,他可能也會覺得沒勁,等明年沈書生辰的時候,得想一個新鮮玩意兒。


  大風轟的一聲把門吹得關上,連燭火也滅了。紀逐鳶也沒再點燈,推門出去,打算回房間等李恕。


  大門外高榮珪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紀逐鳶在門上站了一會,沒見高榮珪回來,便把大門插上,回自己房間。


  屋裏也很冷,火盆早已經滅了,紀逐鳶把裝著木炭的袋子拖過來,加好炭之後,生起火來。明火漸漸熄滅,木炭忽明忽滅,熱度慢慢地上來。


  紀逐鳶心不在焉地拿手在抽屜裏撥出兩根蠟燭,用手指夾著,以火媒引燃。


  敲門聲響。


  “進來。”紀逐鳶沒問是誰,自顧自傾斜蠟燭,就著流動的蠟油,將蠟燭穩穩立在木桌上。


  李恕搓著手進來,關上門,口中不住滋氣。


  “冷死了。”李恕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紀逐鳶,紀逐鳶不能坐,李恕討好地說,“紀兄,你趴著,你身上有傷,趴著聽我慢慢說。”


  “我站著,你說。”紀逐鳶雖然消瘦,長得卻已經挺高,比李恕高。


  李恕讓紀逐鳶冷冰冰的眼光看著,心裏發虛,中氣不足地說:“就是今晚穆華林,穆師父,帶著咱們兩個小的,不是怕出什麽事,就把高榮珪也帶上了,好歹有個能打的。”


  “去做什麽了?”


  “就……實地演練。”李恕道,“每天光對著空氣練武多沒意思,就是帶我們兩個開開眼練練手。”


  “整個滁州城內,已經沒有元兵,拿誰練手?就你們四個。”紀逐鳶沉吟片刻,越想越是怒火中燒,“穆華林帶你們去幫他辦事了?”


  “不不,不是。”李恕忙道,“還不是那枚銀幣鬧的。”


  “你還幫沈書瞞著我查那枚銀幣了?不是讓你們不要管了嗎?”紀逐鳶暴躁道。


  李恕:“……”


  紀逐鳶倒了一杯冷茶,猛地灌下去,長出了一口氣,轉過去看李恕,隻見李恕像個膽戰心驚的兔子,避開他的眼神,手指不斷揉搓身上的棉布袍子。


  “你好好說,銀幣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聞言,李恕連忙把該交代的一氣都交代了,提起茶壺,給紀逐鳶的空茶杯裏又注滿冷茶。


  “所以其實還算順利,等康裏布達見到他姐姐,應該就會把銀幣的來曆老老實實交代了,再說穆華林肯定不會做賠本買賣,他倆私下裏指不定有什麽見不得光的交易。”


  “你們腦子有毛病吧?”紀逐鳶怒道,“康裏布達的話你們也信?平金坊的人知道康裏布達住在這裏,他們發現那女的跑了之後,第一件事肯定是找康裏布達。”紀逐鳶站久了,屁股和腰疼得不行,邊琢磨事,紀逐鳶側過臉去,看向被他吼得有點傻了的李恕,“你現在回房,睡覺。”


  “啊?”李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狗屎運。


  “你看看高榮珪在不在他房間,要是不在,就別管了。壞菜了再說,馬上去你自己榻上躺著,把被子裹緊睡覺,無論聽見什麽聲音都別出來。這宅子好歹是朱文正找的,胡人不敢隨便動手。等天亮以後,你去找朱文忠。”


  “找、找他我怎麽說?”


  “你自己想個說辭,要說圓了,不要把沈書的說法捅漏。他既然說查那枚銀幣是怕有跟我們運糧時候碰到的敵人一夥的奸細隱藏在城中,你就順著這個思路去圓。”紀逐鳶趴在榻上,手肘撐住身體,銳利的眼光把李恕看著,警告一般地低聲道,“你能不能別總是慫,去朱文忠身邊我弟拉了你一把,將來你們倆必然需要互相幫襯,你看你成什麽樣子。誰凶你就聽誰的,我跟你說,以後你碰見的人物,隻會一個比一個凶,你再做根牆頭草,早晚讓人連根拔了!”


  紀逐鳶的話簡直字字紮心,李恕垂頭喪氣出去找高榮珪,推開高榮珪的房門,高榮珪剛脫了上半身的夜行衣,一身結實的肌肉,囂張地朝李恕的方向亮著,見到是他,高榮珪抓起幾天沒洗的單衣穿上。


  “少爺說你了?”高榮珪揶揄道。


  “少爺?”李恕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是說紀逐鳶,他歎了口氣,李恕滿懷心事,隻是沒法跟高榮珪說,他倆太不熟了,偏偏沈書也沒回來。


  “回去睡覺,今晚我們沒出去過。這個院子也沒人出去,尤其是康裏布達,一步也沒有離開過。”高榮珪催眠似的說。


  “康裏布達本來就沒離開過。”李恕的話戛然而止,似乎聽見門外街麵上有動靜。


  “快回去,千萬別出來。”高榮珪以命令的語氣驅使李恕離開。


  林立的火把照亮一整條巷子,帶路的胡人朝頭目模樣的人說就是這裏。頭目下令手下去敲門。


  胡人突然出言道:“看樣子今晚他們沒有出門。”胡人拿火把往四下照了照,地麵唯有發亮的積雪,既沒有泥濘的腳印,也沒有馬蹄的痕跡。


  那頭目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想了一會,下令手下都撤到旁邊的小巷藏身,命那胡人前去敲門,找康裏布達出來。


  開門的是鄭四,十分疑惑地看了一眼胡人,冷得脖子也縮成一團,不客氣地說:“怎麽又是你?不知道這裏是朱家公子的地方啊?”


  上次胡人來找康裏布達,正是數日前的事情,開門人也是鄭四。鄭四原就得令要留意這邊院子來往的人,來找康裏布達的又是胡人,便格外上心。


  “家主人派我,請康裏布達,出去敘話。”


  鄭四滿臉匪夷所思,抬頭看了一眼天,半空中洋洋灑灑似羽毛的雪花飄飛。


  “你們家主人五更天找人敘話?”


  胡人結巴道:“他老母病了。”


  鄭四:“……”


  “康裏布達的老母住在我們那裏,半夜突然,病得不行。”胡人瞪著一雙大眼珠子。


  鄭四半信半疑地粗聲說:“你等著。”他朝四處看了一眼,隻見不遠處是站著個人,鄭四心想也許是一起來報信的,便轉回去找康裏布達。天冷得不行,鄭四急著回被窩裏暖暖,聽見康裏布達在裏麵應了聲,便不去管他,回房去睡。


  又過盞茶工夫,院子木門從內打開,康裏布達隻在單衣外係一件右衽長棉袍,腰帶也沒係,腳上一雙皂靴,卷曲的頭發披散在肩背上,看見那胡人,康裏布達從門裏走出來,用回回話問他怎麽回事。


  那胡人示意康裏布達跟上。


  康裏布達雙手把袍子緊緊按著,臉色蒼白病弱,走路也慢,邊走邊咳嗽。


  巷子裏黑壓壓都是人,康裏布達看了一眼就覺得自己真是太虛弱了,恨不得兩眼一擦黑。他強作鎮定地板著臉對胡人側身讓出的一名頭目說話:“這麽大陣仗,幹什麽呢?”


  頭目滿臉懷疑神色,康裏布達看上去實在不像是出來奔了半夜的樣子。


  “你,沒去平金坊?”


  “我沒事去找你們幹嘛?嫌自己還不夠打眼?”康裏布達壓低嗓音,威脅地說,“壞了我的事,大光明使的手段你們是不是都想見識見識?”


  頭目眼現畏懼神色,低頭後退了兩步。


  康裏布達右手插在袍子裏,此刻他不斷冒汗的手指微微鬆開,從衣袍裏伸出,撓了撓脖子。


  “他是以親生子女為兵器的人,何況你們?再怎麽樣,他也是我的父親,是也圖娜的父親,你告訴平金坊,有膽子把我們都殺了,看看我父親是不是真的不會追究。”康裏布達斜乜頭目一眼,勾起唇角,冷笑道,“你們沒去打聽打聽,我跟也圖娜的關係到底如何?我會去救她?這一步棋,你們主子走錯了。漢人有一句話,亡羊補牢,猶未遲也。別指望脅迫我,我是死過一次的人,逼急了我,大家都得死。”


  頭目低聲咒罵了一句。


  康裏布達隻作沒有聽見,搖搖晃晃地轉過身,趑趄前行,突然,康裏布達站住腳,扭頭丟下一句:“不要隨便來找我,這間院子裏有漢人的眼線。壞了大光明使的聖願,區區平金坊,隻會從世上消失。爾等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難得安寧。”


  狂風卷起康裏布達的黑色布袍,揚起他的卷發,在漫天的風雪裏他整個人的背影仿佛被拉扯得東倒西歪。直至康裏布達沒入門內,平金坊的胡人們才各自上馬離去。


  一丈之外的屋頂上,一個“雪人”翻身坐起,抖落一身雪色,被雪水氤氳得潮濕的紅紗在夜色中宛如凝固的血液。也圖娜靜靜地注視下方不遠處的民宅,心中點評:簡陋,窮酸,普通,不堪一擊。


  跟她弟弟這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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