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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車隊停下休息,那牌頭便過來找紀逐鳶說話,問過哪裏人氏,家裏是做什麽的,還有些什麽人。就連溫歆都看出來那牌頭有意要照拂紀逐鳶,這照拂自然不是平白來的,應該是偷襲寨子時,紀逐鳶一身本事亮出來,恰逢那牌頭不是個嫉妒賢能的,想把紀逐鳶拉到手下做事。


  沈書聽聞此人叫曹震,年紀也不大,從濠州跟朱重八輾轉來到滁州,言談間對朱元璋很是敬服。朱元璋也不過才二十七歲,早年當過和尚討過飯,可謂英雄出少年。曹震與紀逐鳶說了不少朱重八對部下是如何優待,又是怎樣賞罰分明,讓紀逐鳶堅定信心。


  “憑著你這一身本事,拚個總兵做不是難事。像張頭這等人,你無需理會,凡事莫要爛好人,強出頭。但有機會衝先,就要放亮了招子,用這一條命去搏。”曹震不無感慨地說,“當時我們一起離鄉背井的兄弟,有些心慈手軟,有些隻圖混口飯吃,其實力氣不濟,一茬一茬的死在敵人的彎刀之下。上陣殺敵,最要緊是果決,不要猶豫,也不要留功夫給自己去想。你殺得多了,別人就會敬你、怕你,才不會因為你年少而欺你。當你把自己磨礪成一把無往而不利的寶刀,自然會有從者如雲。”


  紀逐鳶隻是聽。


  曹震不著急讓他表態,紀逐鳶年紀小,武藝出眾,如果在滁州有什麽親朋可以投靠,就不會來押運隊了,跟著自己做事是他最好的選擇。


  半下午的陽光照在人眼皮上是最讓人難受的,車隊增加了負重,又有十數人身負重傷,必須停下來檢查傷口換藥,傷員也得分多次少量取食水。


  整支隊伍的前進速度比來時慢多了。


  沈書自發去照顧張世,張世大腿被砍傷,出血嚴重,刀口很深,臉色也因為失血而變得蒼白,半虛著眼睛看沈書,朝他搖手,示意他不用管自己。


  沈書檢查完他的傷口,用帕子擦幹淨張世的臉,拭去他脖子中的汗泥,輕聲安慰:“再歇兩三回,就回我們的地盤了。可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張世的嘴一開一合,說了兩次沈書才聽清,他隻說了三個字,不礙事。


  沈書也不敢多同他說話,以免體力消耗過快,堅持不到回城。


  “這裏好像是昨天夜裏我們歇過的地方。”沈書坐回到紀逐鳶身邊,取來幹餅,咬下一口,沒吃上幾口,腮幫子就酸得不行,但他還是憋著一口氣啃了好幾口。沈書示意紀逐鳶看遠處藤蔓後突出的石壁,“是我們躲過雨的石洞。還是走了這條路。”


  雨水、泥濘,隔夜飄落而下的枯葉,被風吹得散落四方的淩亂樹枝,早已將昨夜車隊留下的轍印清除幹淨。


  主要是地麵四處都是腐爛的樹葉,以及新落下的葉子,很難說哪裏是人經過時踩亂的,哪裏又是一夜風吹雨落留下的。


  “你靠著我睡會。”紀逐鳶把沈書的頭按到自己肩上。


  畢竟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睡過覺,紀逐鳶不提沈書尚且不覺得困,一提就覺得眼瞼內被千萬隻蜘蛛爬過,又癢又澀。靠到紀逐鳶身上後,沈書幾乎立刻就進入了夢鄉。


  紀逐鳶看了一眼溫歆,溫歆正羨慕地看沈書,二人視線一碰,溫歆抿了抿嘴,趕緊把眼睛移開。


  紀逐鳶本來在吃餅,怕稍有動作就會驚醒沈書,索性也不吃了,單手拿木筒喝水。


  沒歇到半個時辰,隊伍開拔。


  沈書心中一直繃著一根弦,倒不像早上總是睡不醒,即便不專門去想,心裏也隱隱是醒著神,畢竟這是在趕路。


  突然,領頭的驢車發出一聲巨響,並排的三架驢車同時陷落,驢踩在陷坑裏拔不出來,驚慌失措地晃頭甩尾。


  驢們拉長脖子幹嚎出“嗯昂嗯昂”的慘烈聲音。


  “有陷阱!”當先的士兵拔出兵器。


  靜聽之下,卻不知敵人埋伏在何處,眼前正當是一片落木與鬆林交匯之地,仍然繁盛的鬆枝與落光了樹葉的樹木枝條交纏。極大可能偷襲者隱藏在樹上,沈書也拔出一長一短兩把刀,拉開架勢準備迎敵。


  然而靜待數息之後,卻無人進攻。


  所有人不僅沒有放鬆警惕,反而更加緊張,樹枝被風吹得晃動都會引起一陣驚疑不定的喘息聲。


  紀逐鳶把沈書掩在身後,沈書提醒溫歆小心,自己與紀逐鳶背貼著背,一人一個方向防備隨時可能突如其來的偷襲。


  “都提高警惕,當心腳下。”曹震一聲令下,車隊緩慢繞過陷溝。


  重新上路後不到片刻,一聲尖銳的痛叫,有人跌下驢車,同伴立刻勒停毛驢,下車查看,大聲稟報:“丁二給人射死啦!”


  人群俱驚,驢叫聲不絕,驢車擠來撞去,車軲轆相撞出陣陣悶響。


  “都別慌,躲到車下!”隨著曹震一聲令下,士兵紛紛滑下驢車,滾到板車下方。


  傷兵行動遲緩,各自一臉驚疑不定,尚能行動的扶著傷重得難以動彈的士兵下車,且有三人無法從車上下去。


  “在那!”紀逐鳶眼角餘光捕捉到一處冷光反射,扯過離他最近一人背上的弓,開弓便射。


  樹上有人發出哀叫,栽倒下來。


  “好樣的!”曹震反手抽箭,穿雲一箭放出,又射下來一人。


  “沒有幾個人,大家別躲在車下了!看好糧車!”敵人在樹上,沈書認出落地那人正是才同他們搏殺過的那夥被放走的賊人之一。這麽短時間,不可能去遠處搬援兵,隻能是逃跑之後,往十裏鎮到滁州方向最近的必經之路,在路上設下埋伏。


  就怕敵人覺得自己人少無法搶回糧食,就地燒毀。


  沈書吸了吸鼻子,叫道:“他們要燒糧車,注意樹上,能射箭的都不要躲了!注意火星!”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一枝箭飛射向陷在溝裏還沒爬出來的糧車,空氣裏拖著一道黑色長尾,嬰兒拳頭大小的一隻油罐砸在木板上立刻粉身碎骨,便即被箭頭未滅的火苗引燃,倏然躥起,點燃麻袋。


  “往車上澆水!”沈書把沒喝完的水全倒出來,然而完全不夠。


  車隊裏的弓兵,加上紀逐鳶和曹震二人,幾乎一箭射下一人來。林裏無風,枝頭兀自抖動,鬆濤翻湧。


  “他們沒有幾個人,大家不要怕,上啊!”沈書抓起一把長矛直接衝到林中,才衝出十步開外,樹上就坐著一個人,沈書運起腕力,將長矛盡力擲出。


  紀逐鳶手中繩索甩出,飛鉤鷹爪勾住那人脖頸。


  “哎喲——啊!”樹上那人屁股中了一槍,被飛鉤掛下樹來。


  沈書連忙去撿長矛,簡直是亂殺一氣。


  “白癡!放箭!”樹上有人大叫。


  登時一陣箭雨飛射而下,紀逐鳶右手推起盾牌,左手飛鉤甩出,繩索纏住沈書的腰,把人帶回到懷中。


  箭射在盾牌上有如暴雨傾盆。


  “溫歆!躲!”沈書一聲大吼。


  溫歆連忙鑽到車下,稍一定神,旁邊張世曲著身,上半身與下半身幾乎折疊在一處,他一隻手按在腿上,嘴唇不住顫抖,滿臉痛苦。溫歆清楚看到,血從張世指縫裏浸出來,一點點滲滿窄窄的手指縫隙。


  “別管我們!顧好你自己!”溫歆大叫著從車底伸手出去抓過一張圓盾,擋在板車邊緣。


  “後麵!”


  伴隨紀逐鳶一聲吼叫,沈書隻覺得耳朵都聾了,右手掌中短刀推出,身後一聲痛叫。


  紀逐鳶一手抱著沈書,右腳以左腳為軸,將盾牌立於自己與沈書的身側,大力旋身,一連撞翻數人。


  沈書左手提著長矛,右手抓著短刀,被紀逐鳶一臂緊緊箍著腰提起,雙足離地半尺餘。


  “落!”紀逐鳶放下沈書,眼睛緊緊盯著地麵。


  長矛貼著沈書的手臂,隨紀逐鳶放下沈書的衝力,沈書將渾身重量壓於左臂,徹底紮穿被紀逐鳶一腳踹翻在地尚未能夠翻身的敵人腹中。紀逐鳶抱起沈書,旋身,再度落地。


  不消片刻,沈書整個左臂都麻了,連忙道:“不行,我們分開!”


  “他們無箭可射了!”有人大叫。


  紀逐鳶鬆開沈書。


  倏然一枝箭射穿了才發出喊叫的那人喉嚨,士兵們再度爆出亂七八糟的恐懼驚叫,各自尋找掩體,或躲在樹後,或滾到車下。


  “應戰!”曹震聲嘶力竭地大吼,“保糧車!”


  紀逐鳶不敢放沈書一個人,以盾牌護著他,就近翻上一架驢還活著的糧車上,揚鞭驅趕驢車朝來路衝去。


  “長矛給我!”紀逐鳶道,將盾牌交到沈書手裏,大吼道:“拿好了!你哥哥的命!”


  殺意正酣,沈書卻莫名好笑,險些拿不穩盾牌,好在紀逐鳶腳背勾了一下,沈書連忙抓住盾牌,再次舉過二人肩頭。


  “衝啊!”沈書大叫著以刀鞘拍了拍驢屁股,驢撒蹄狂奔,絲毫不遜於烈馬。


  一路馳出近百米遠,周遭倏然安靜了下來。


  “沒人了!”沈書丟開盾牌,從驢車上翻下去,他和紀逐鳶已經離開戰陣。紀逐鳶把驢車往山洞裏趕,把韁繩拴在洞中大石上,喘著氣解開手上纏的布帶,虎口已經崩裂。


  沈書看得心疼不已,連忙解下包袱。


  “小傷,不用了。你就在這裏呆著。”紀逐鳶道,然而他剛走出兩步,一回頭就看見沈書就在他麵前。


  紀逐鳶:“……”


  “大家都在拚命,我不能一個人躲起來。”沈書拔出腰中單刀,他一臉塵土,與紀逐鳶一樣滿頭是汗。


  紀逐鳶視線落在沈書脖頸上,那裏有一道血跡,紀逐鳶用手指擦了擦,不是沈書的血。


  洞裏洞外溫度不同,站在洞口,氣流湧動不息,帶來絲絲涼意,吹去紀逐鳶一身的燥熱。


  沈書緊張地抿了抿嘴,認真懇切地求告他哥:“我可以和你並肩作戰。”


  日光在沈書的眼底流轉,黑亮的眼瞳猶如浸著第一滴朝露,又像是吹麵不寒的楊柳風,環繞在紀逐鳶周身。


  沈書去牽紀逐鳶的手,拇指摩挲他虎口傷處。


  “一起去。”沈書說。


  紀逐鳶無奈地搖了搖頭,沈書一臉焦灼正要開口,卻被紀逐鳶一根手指按在唇上。


  接著,他聽見紀逐鳶說:“證明給我看。”


  沈書與紀逐鳶分開,紀逐鳶先從倒在地上的弓兵身上撿回一副弓箭,糧車俱已經不在原地,唯餘下兩架車底都躲著人的車。


  立在車輪旁的盾牌移動,露出溫歆的臉,他右手緊緊捏著一把刀。


  頓時紀逐鳶和溫歆都愣了一下。


  “草,嚇死我了。”溫歆從車底爬出,朝紀逐鳶分說:“傷兵都在,都無事……”溫歆的話音戛然而止,板車上方的兩名傷兵一人刀斧加身,一人當胸中箭,都已氣絕。


  “糧車都去哪兒了?”紀逐鳶問。


  “牌頭下令讓大家分開跑,對方人少,一定會顧此失彼。想是把敵人引開了。”溫歆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紀大哥,現在怎麽辦?”


  正在商議,車輪滾動的聲音傳來。兩人停止交談,各自握緊兵器。


  沈書背靠一棵大樹,拉起弓弦。


  紀逐鳶做了個手勢,沉聲道:“沒事,牌頭回來了。”


  糧車也都稀稀拉拉地回來,隻餘下了半數。曹震給氣了個半死,走過一架接一架驢車,徑直走向其中一架車。


  沈書看見那架車上坐著的是老張,曹震身後兩個士兵押著一個俘兵,俘兵被抵住背,臉貼地地跪倒在車前。


  “張禿子,你說見他們可憐,你放走的人,現在帶人回來搶糧,死了這麽多人,糧車被燒毀八架,這人說已經派人去報信,他們還有援兵。”


  老張屁滾尿流地從車上滑下,雙腳發軟,一手緊緊抓著車輪,垂頭不語,肩背瑟瑟發抖。


  “你的腦袋先記著,回去再算。”曹震讓人把俘兵的頭提起來。


  那張臉正對著沈書的方向,一張極其可怖的臉衝進沈書的眼睛,那人被揍得五官錯位,鼻青臉腫不說,還滿嘴是血,疼得不住吸氣,嘴巴無法閉緊,細看之下,竟被敲落了一整排上牙,啊啊怪叫著求饒。


  “援兵有多少人?你們什麽時候派人去報信的?除了此處,前方可還有設伏?”曹震右手肘壓在膝上,一手提著那人的衣領,怒瞪的一雙虎目幾乎懟到俘兵臉上。


  “嗚嗚……沒、沒伏兵,我不知道後邊兒還有多少人,我都是跟著老大,大人饒命,饒我一條狗命,我再也不敢了。”


  曹震反手就是一個耳光,兩道鼻血流過那人辨不出樣子的人中。


  那人話音模糊不清,就像嘴裏含著核桃:“我們逃走後立刻就有一人回去報信,餘人碰上從寨子裏逃下來的幾個兄弟,老大叫我們一刻不停地趕路,提前設伏,好在這裏把糧食劫回。我也不知道寨子裏是什麽情況。”


  “你們的人都在寨子裏嗎?”曹震皺眉道。


  “也沒有,還有一夥百餘人分成小隊去附近鎮上找諸善人討點糧食。”


  曹震一聲冷笑:“是去恃強淩弱趁火打劫吧?”


  隨著曹震手上勁一鬆,士兵立刻以膝蓋抵著俘兵的背,將他上半身緊緊壓在地上,隻露出半張臉嗚咽不清。


  “快的話恐怕就快趕上來了,大人,須早作決斷。”


  聽見略顯得稚嫩的聲音,曹震正是一肚子火,就要罵一句“老子用得著你說”,急怒之下,嚴厲的眼光從紀逐鳶臉上刀割一般拉過去,他認出說話的少年人正是紀逐鳶帶的人。突然曹震便想起來,要不是紀逐鳶鎮不住張頭,嚴傳他的命令,這些突然殺出來搶糧燒糧的賊人早就是死人了。


  “大人,請立刻發令啟程,我們必須加快速度把糧食運回滁州府。”沈書對上曹震餘怒未消的表情,三步之外,便是紀逐鳶,沈書完全明白曹震這臉色什麽意思,卻還是大聲地說,“既已折損糧車,能保多少是多少,眼下當及時止損,還請大人不要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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