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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冬日裏的陽光隻能照亮陰霾,對於寒冷卻是束手無策,坐久了人一身便都被寒意滲透。


  沈書起身活動筋骨,再坐回去時,已發出一身大汗,紀逐鳶伸手來握他的手,眼神示意,問他冷嗎。


  沈書搖頭,顯然心中有事。


  “回去給你弄好吃的。”紀逐鳶道,“起碼弄一隻雞來,給你烤著吃,許你嚐一點兒酒。”


  想起上回同朱文正喝酒,險些把朱文正整出陰影來,沈書不禁笑了起來。


  見沈書一掃鬱悶,紀逐鳶略放下心,讓沈書解下他的包袱,從包袱裏掏出來一方幹淨的帕子,裹住自己的手指,用潔淨的一麵擦拭沈書的臉。


  “哥……”沈書甚是難為情,哪兒有人才打完一場,就急著整理儀容,這太娘了!


  紀逐鳶不顧沈書抗拒,手指捏著沈書的下巴,示意他把頭抬起來點兒。


  沈書耳朵一片通紅,索性把眼睛閉上。


  “哎,你哥真是。”溫歆在沈書耳邊揶揄,“鐵漢柔情啊,不過就是,把你當姑娘家管,早晚耽誤你找媳婦。”


  沈書朦朦朧朧聽見溫歆在取笑他,不方便回嘴,哼哼兩句算完。


  紀逐鳶認真地把沈書額上的汗水和塵土擦淨,手指貼著沈書的臉頰,把他臉上的血跡擦了擦,已經幹涸的血痕不好擦,紀逐鳶便一手捧著沈書另一邊臉,輕輕以手指在沈書臉上打轉,那塊皮膚顯出原本的白皙細嫩,卻不知道是不是讓紀逐鳶的手搓久了,從肌膚裏透出粉紅的色澤。


  沈書不好意思,少年人修長烏黑的睫毛羞怯地垂著,輕輕顫動。


  紀逐鳶的手指落在沈書紅潤的嘴唇上,雙目略略睜大,突然驚醒一般,把頭別過去,咳嗽一聲:“嘴巴這麽幹,你倆都渴了吧,我去弄點水來。”接著就見紀逐鳶火燒屁股地跳了起來,朝張頭走去,其間把好幾個橫七豎八攤著休息的士兵踩得不滿地大叫。


  “你哥人真好。”溫歆背靠沈書,這麽殺了一場,他渾身沒力氣,軟綿綿的。


  “你都說好幾遍了。”沈書聽得出溫歆話語裏的羨慕,心裏既驕傲又有些酸溜溜的,幹嘛一直盯著我哥看!還真想認我哥當哥啊?就算我答應他也不會答應。


  紀逐鳶會答應多個弟弟嗎?沈書心想,自己也是被父親托付給他的,也不是親弟弟,好像都一樣。


  “我哥是讓馬給踩死的。”溫歆雙手圈住膝蓋,望著光禿禿的樹梢,梢頭停著一群烏鴉,大概等著給地上的死人收屍。


  “嗯?”沈書坐直身,轉過臉想看看溫歆,溫歆卻把頭埋在膝蓋裏,雙肩不停聳動。沈書有些無措,不知道說什麽好,便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什麽也沒說。


  良久,溫歆把臉抬起來,沒有轉過來。


  沈書看見他扯過袍子胡亂擦了擦臉,嗓音也變得沙啞,難掩話語裏的失落:“他正托人給我說個老師傅,讓我去學塹花,你知道塹花嗎?”


  沈書點點頭。


  “嗯,他都給我攢了好幾年的錢,沒錢找人給自己說媒了。”溫歆吸鼻子的聲音很響。


  沈書沒有多話,如果溫歆家裏都是長兄打點,那他的父母應該也已經不在了。


  “我老家三年前逢著饑荒,家家鬧瘟病,村裏發喪的隊伍從早到晚就沒停過。挖好的土坑都不必填,晚上又有新人要躺進去。一日之間,爹媽全死了,隻剩下我哥照看著我。後來我哥也死了,這天地之間就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溫歆斷斷續續地吸鼻子,良久,帶著濃重的鼻音扭頭過來問沈書,“他不是你親哥?”


  “嗯,不是。”


  “倒是跟親哥一點不差的,我聽說過不少易子而食的事,也見過。”溫歆深吸了一口氣,唇角擠出一點勉強的弧度,“能有一個人同你相依為命,做什麽都帶著你,你的命也不算太壞。”


  “我知道。”沈書道,“我心裏很謝他。”


  紀逐鳶去西麵取水,回來正從二人背靠的大樹後麵過來,恰好聽見沈書最末一句話。


  鬼使神差的,紀逐鳶停住了腳。


  溫歆的笑聲“哈哈哈”的,似乎兩人還鬧了一下。


  “他給你的是活命之恩,你怎麽謝?給你哥當個兒子養老送終不成?”


  “……”紀逐鳶忍不住心想:我看著有如此老相?他忍不住往前多走一步,警惕地看地上自己的影子有沒有漏過去,想聽沈書的回答。


  “他會有媳婦孩子啊,當然有人給他養老送終。”


  紀逐鳶屏住呼吸,臉險些貼到樹上,鼻息中充斥著樹幹的清澀氣味。


  “嗨,這年頭還想娶媳婦呐。”


  “真沒有我當然照顧他一輩子。”


  溫歆的聲音:“我看他照顧你差不多。”


  沈書不服氣地說:“我才十五,總會長大的,我一定會晝夜不息,勤學武藝,兼以學文,等我出人頭地,我哥要找什麽樣的媳婦找不到。”


  “羞不羞,你哥聽見估計得揍你,要你罩著,他得多沒用啊?”溫歆高昂的情緒突然低落下去,“你真走運,我就是想努力,想拚命,也沒人用我有出息了,就算我能掙出點什麽,想要報答我哥,也是不能了。”


  “那你報答給我得了。”沈書接口道。


  “你……”


  紀逐鳶還想聽沈書多說幾句怎麽怎麽對他,卻隻聽見幾聲撲撲悶響,夾雜著少年的喧鬧聲。隻得從樹後走出,端起威嚴說:“你們在幹嘛?”


  沈書和溫歆連忙分開,規規矩矩坐起身來。


  紀逐鳶把竹筒先給沈書,沈書讓給溫歆,溫歆不好意思還要再讓,紀逐鳶拿過去自己先喝了。這次沈書不讓了,接著紀逐鳶喝了幾口水,最後輪到溫歆。


  “一會功夫不盯著,你們就打起來,有勁沒地方使啊?”紀逐鳶朝二人訓話。


  沈書和溫歆才背著紀逐鳶議論他,臉上都有點不自在,垂頭聽訓。


  “別這麽緊張,這麽大孩子正是沒地方消磨精力的時候,等咱們到和州府了,嘿嘿,哥給你們說個去處。”對麵有人輕佻地笑著說。


  “你還是別帶壞孩子了。”另一人與他顯然認識。


  沈書、溫歆、紀逐鳶三個都是第一次在押運隊露麵,才消耗得一頓體力,有經驗的老兵都不想說話,回程還有得耗。於是那兩人又都各自把頭靠回手臂上打盹。


  沒等到一個時辰,老張便說估摸著大部隊也該回來了,若是回來再放人,也要費一番功夫耽擱回程,於是做主讓眾人給綁成粽子的那些人鬆開。


  “也不知道磕個頭再走。”望著俘兵們離去的背影,有人抱怨道。


  天寒地凍,每個人嗬出的氣都變成一股白煙飄散,老張獨自一人遠遠坐在一架驢車上,嘴裏咀嚼著苦澀的煙葉,他回頭張望,明顯是在人群裏尋人,看見牌頭派回來報信的年輕人照看著兩個少年,都是生麵孔,便是在營房裏也沒見過。他右手拇指與食指互相搓弄,走到敵人帶來的糧車旁,一隻手在糧車上裝載的麻袋上落了一下。


  老張身體一僵,腦門心滲出汗來,他屈起手指,在麻袋上摳了摳,裏頭是硬的,手指都插陷不進去。他的手掌挪了個位子,摸到顆粒,心裏稍微安了一點。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眼神如同鷹一樣的年輕人正在看他。老張狀似不經意地挪開眼睛,沿著糧車又走了幾步,留意著無人注意他,又把手放上了另外一袋糧食。


  這一次他是真的從頭皮到腳丫子全都凍住了,隻覺得渾身上下都赤在北風裏,胸腔裏騰起難以遏止的慌張。


  “都起來,咱們分配一下,把他們的車掛在驢車後麵怕是不行,這車深,先把糧食搬到驢車上試試。”


  隨著張頭一聲令下,昏昏欲睡的押運兵們各自拄著兵器起身,沈書看到張世,隻見他一瘸一拐的。


  “張哥你歇著,我來搬。”沈書招呼了張世一聲,順便看見張世身周的幾個人似乎都傷得比較重,甚至有人臉上都是血。


  輕傷和沒有帶傷的人才十個,各自去搬糧袋,沈書一個人也是搬不動,紀逐鳶、溫歆便過來幫他的忙。沈書沒想到糧袋能有這麽重,這一袋得有五十斤,但是摸上去像是裏麵有磚塊,硬邦邦的。


  剛一抬起來,有幾個人臉上都出現異樣。


  “動作快些,大部隊要回來了。”張頭催促道。


  有人力氣不夠,麻袋掉在地上,那人嗷的一聲叫了起來。其餘八個人都把糧袋放下,圍過去看。


  “別偷懶,快點搬!”張頭語氣不善地走過去,一腳踹向那人的屁股,“李秋,你也受傷了?受傷就去旁邊坐著,別跟這擋大家搬東西,耽誤了事情待會牌頭來了有你好果子吃。”


  “這裏頭東西不對!你看我的腳!”那人把腳上草鞋一扯,露出青紫腫脹的拇指,整個指甲蓋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滾一邊去,笨手笨腳。”老張氣急敗壞地吼,上來又要踹人。


  李秋連滾帶爬地讓開,套上草鞋,滿臉漲得通紅:“哎老張,你別不講道理,就當咱們這些人的頭你威風什麽啊,這裏頭不是糧食!”


  老張啞然,半晌,滿頭是汗地朝李秋喊:“不是糧食什麽?你說給我聽聽?”


  “打開看看就知道是什麽了。”


  “要是灑了誰來裝?一粒米就是一個人的命!”張頭沒看見是誰在說話,朝著人群一聲吼,下死命令道,“趕緊搬,誰再偷懶我就不客氣了!”他嗓音有些破了,接連咳嗽兩聲,威脅地甩了一圈手裏的鞭子。


  “不對,這不是糧食!”


  老張心頭猛地一跳,大步朝著聲音發出的地方走來,見到是來傳牌頭話的新兵,又見到那兩個年紀最小的少年已經把一袋“糧食”袋口割開,露出“糧食”的真相——


  黃土、石塊、泥沙。


  “這……張頭,這,這咱們可闖大禍了!”有人慌張大叫起來。


  “糧食沒換到,我們的任務可沒完成,回去是有軍法的……”


  “敵人也沒殺幾個,好歹帶幾個人頭回去表功,現在怎麽辦。我記得上次有一支押運隊被人半道劫糧,那個牌頭可是、可是被殺了頭的。”


  眾人嘩然,又有人說:“這事我也聽說過,這、這怎麽辦?要不然、要不然咱們跑吧?”


  沈書:“……”


  立刻有人反對:“我老婆孩子還在城裏,不能跑。”


  “那,有家眷在城中的回去複命,光棍一條的就、就各顧各的,回去不是找死嗎?”


  “我還不想死,他娘的投軍不就是為了保命,沒死在元人手底下,死在自己人手下算怎麽回事?”一個粗獷的聲音叫嚷開來,“張頭,這事你得負全責。”


  “我可聽那個小哥說,牌頭叫你將那夥賊人就地格殺。”有人朝著紀逐鳶一指。


  紀逐鳶沒把這事當成秘密,才過來便遇上亂戰,也沒有機會把老張拖到一邊去說,他傳令的時候好幾個人都聽見了,隻是有些已經死了。


  “你剛才怎麽不說?”立刻有人質問道。


  “我……”那人看了一眼老張,臊眉耷眼地說不出話來,抓了抓脖子,將手一攤,“你們說怎麽辦吧!”


  一時間眾人都是沉默,山林裏一絲風也沒有,老張僵直地站著,不與眾人的眼睛直視,便是不看他也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等他拿主意。


  紀逐鳶感到沈書牽住了自己的手,反手將沈書的手握住,安撫地用小指頭在他掌心勾了一下。


  張頭遺憾地搖了搖頭,朝天長歎一聲,顫抖的一根手指直接指向沈書和溫歆:“這二位小兄弟,既然早就發現糧袋裏裝的不是糧食,為何現在才開口。我年紀大了,一時心慈,想著那夥賊人也是性命,也有家小,我要放人,這位紀小哥既然帶了牌頭的令來,我耳朵受過傷,先前沒有聽清,為何放人時,你又不阻止。便是賤老寵幼,爭先立功,爾等也不該拿眾位兄弟的性命做注,踩著旁人的屍體向上爬,便是做了大元帥,封得一方王侯,年輕人,你們於心何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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