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沈書站在門上朝屋裏看了一眼,已經有人先回來,正端著碗在喝水,對方看見他,動作呆滯住,水順著下巴沿兒往下流進脖子裏。


  那人連忙不好意思地拿袖子擦嘴。


  沈書一眼就認出來,舒原分隊的時候,咋呼那人不就是眼前這個?兩人互相通過名姓,年輕人姓許,叫許達。


  “四通八達的達。”許達好奇地瞧沈書,半晌才一撓頭,“你是儒生?”


  “嗯。”沒看見紀逐鳶,許達也是鹽戶,這一屋子好像還有四五個也是鹽戶,時辰還早,沈書看見屋裏添置了一張桌,桌上有壺有杯,許達的碗像是他自己帶的,沈書問過在哪裏燒水,出去燒了水來把水壺和十個杯子全都燙過。


  許達拖了條長凳,兩手撐在凳上,看沈書走來走去。


  泡上了茶,沈書才挨在桌邊坐下來,朝一直在看他的許達解釋道:“就我一個力氣小的,百戶是讀書人,帶我去街上轉了轉,茶葉是我問他討的,一小撮,今日吃了明日都得自己找了。”


  這也是舒原的原話。在誠王營下,要吃一口飯容易,但都得各出其力,有腦子的賣腦力,有力氣的賣氣力,總之不養閑人,跟舒原談了快一個時辰,沈書對他自然而然生出親近之感。


  高郵在誠王治下,與餓殍遍野的半壁江山比起來,簡直如同世外桃源一般,說是別有洞天也不為過。沈書也便將自己離開濱海後一路所見都告知舒原,才不久鹽軍被派往高郵時,另一支主力部隊開赴六合,攻打趙君用,得朱元璋增援,屢攻不下,然則元軍後備充足,兵力、糧餉皆遠勝於趙君用,數度交鋒,朱元璋為求自保,不得不撤回滁陽,並以勞軍之名送回繳獲的軍馬。


  言談間,沈書看出來,舒原對濠州起家的幾股勢力不以為然,尤其談到朱元璋,雖已極力掩飾,舒原仍流露出輕蔑。


  舒原祖籍在高郵,張士誠進城後不曾驚擾百姓,如今看來,也是一力屯田聚財,任用人員得當,在他手下,儼然治出了個太平局麵。


  然而整個朝廷所據,何其廣闊,押回去一個脫脫,還有第二個脫脫。偏安一隅,何能長久?


  沈書也不禁慨歎,是張士誠命不該絕,圍城四十日,元軍多次與周軍在高郵城外短兵相接,張士誠水軍厲害,步兵卻全不是元軍對手。


  而脫脫權傾朝野,就在高郵旦夕可破的關頭,被解除兵權。且他的政敵畏懼脫脫手裏的百萬大軍,竟詔令就地解散。這也不知真是皇帝的意思,還是遭小人做了手腳。


  兩件事,都是極難測,極不可能發生的。偏就落到張士誠的頭上,除了認為是命,沈書真不知該怎麽想。


  那許達同沈書一同吃了一杯茶,兩人便沒那麽陌生了,好歹要十個人在這屋裏住下去。


  索性許達便說:“我是不舒服先回來的。”對上沈書審視的目光,許達忙道,“真的,我都拉肚子好幾天了。今日下午好了一些,隻是手腳還發軟,頓頓有吃,不用到處刨些不認識的野草根子亂吃,趕明兒就好了。沒想到我老子還沒回。”


  “我記得,你爹是捕魚為生?”沈書想起來了。


  許達訕訕:“以前也是熬鹽的,年紀大,做不了。”他笑了笑,抬眼看沈書,小聲說,“瞎報的,釣魚他會,捕魚……跟人出去玩做過,在家都我養著他。”


  鹽民做活累,掙錢少,沈書正想問他一個人怎麽養活他爹,家裏還有沒有什麽人。


  第三個人回來了,倆人都不認識,便都不說話。沈書想了想不大好,要叫那人過來吃茶,還沒開口,那人倒到通鋪上,便拿舊衣服往頭上一蒙,蜷起雙腿睡覺。


  於是許達和沈書也不好再說話。逛了一個多時辰,沈書也累得慌,脫鞋躺到鋪上去,先不想睡,滿腦子裏都回蕩著街上熱鬧的叫賣聲,人聲,站在橋上所見的湖光山色。


  舒原說要考他,怎麽考?問他讀過兵書沒有,那就是要考用兵。讀倒是讀過,可沒做過,就是殺人,沈書也沒殺過。紀逐鳶殺過人,得問問舒原,能不能帶倆幫手。如果能把穆華林帶上,便是這一關沒過,好歹保命不難。


  迷迷糊糊之中,沈書睡了過去,他嘴唇微微張著,臉色睡得通紅。


  紀逐鳶回來便見沈書四仰八叉地睡,半點兒防範意識也沒有,屋子裏已經回來了六個人,隻想把睡得嘴角掛著口水的小子給提溜起來,揍一頓屁股。


  沈書如有神助地醒了過來,立刻坐起身來,撲到紀逐鳶身上,大叫:“哥!”


  “噓。”紀逐鳶齒縫裏擠出一聲,坐到鋪上來,低頭又噓沈書兩聲。


  “你太晚了,帶你們上哪兒去了?”沈書看到紀逐鳶臉上有泥,伸手擦了擦。


  紀逐鳶不自在地臉紅,抓住沈書的手往兜裏按。


  沈書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又往別處看,沒人注意他兄弟倆,他手指在紀逐鳶的兜裏碰到硬硬的、圓圓的,一、二、三、四、五枚……


  像是鵪鶉蛋或者鴿子蛋,反正是鳥蛋。


  煮了吃、煮過以後入油鍋,外麵一層蛋白就會變得金黃焦脆。


  “口水流出來了……”紀逐鳶冷臉擦了擦沈書的嘴角。


  沈書滿臉通紅:他還真的流口水,太丟人了。然而這玩意兒已少說一兩年沒吃過,從前他娘愛做一道紅燒丸子,裏頭便有油炸過的鵪鶉蛋,燒得醬汁入味兒。


  沈書肚子咕咕叫了一聲。


  “……”紀逐鳶低下頭,對著他的耳朵極小聲地說,“等晚上。”


  然後沈書眼巴巴看著紀逐鳶把蛋一枚一枚放到髒兮兮的枕頭下麵。


  果然是鵪鶉蛋。


  沈書做賊似的試圖把紀逐鳶擋住,幸而壓根沒人理會他倆,也沒人說話,一下午大家都疲憊不堪,連互相介紹的興致也沒有。


  倒是吃晚飯的時候,許達的爹把自己碗裏的炸魚分了些給沈書。


  沈書太不好意思了。


  “你年紀小,正是長個子的時候,不多吃些,將來像我們家老二,就隻有這麽高點兒了。”


  “爹!”許達不滿地叫道。


  圍在一起的都是住在一間屋子裏的人,聞言大家也都不好繃著個臉。又有人問沈書的年紀。


  “太小了,這麽小就參軍,你是在哪一隊?你哥是鹽軍,你不會也跟著去衝鋒吧?”


  沈書樂嗬嗬地說:“剛進去我就生病,跟傷兵待一個營,混一口飯吃。我哥把他的口糧分給我,沒餓著過。”沈書不留痕跡地把炸魚分給紀逐鳶。


  “你們兩兄弟感情真好,親的?”


  “我姓沈,他姓紀。”


  有人點頭“哦”了一聲說:“不是一個爹,一個媽生的?”


  “沒有。”沈書扒了口飯沒顧上,晚上竟有白米吃,跟芋頭一塊兒蒸的,吃得沈書根本沒嘴答話。


  紀逐鳶道:“我們兩家隔一堵牆,他爹是個教書先生,現在家裏都沒人,不投軍也沒辦法,養不活他。”紀逐鳶看了沈書一眼,麵無表情地朝眾人說,“太能吃了。”


  沈書:“……”一口飯堵在嗓子眼裏不上不下。


  圍坐的眾人登時哈哈大笑起來,話匣子一開,各自三言兩語把家裏情況說了,差不離都是鹽戶。


  穆華林端著個海碗過來時,正在說話的中年男子警惕地閉上嘴。


  “他也是衝鋒敢死隊的,家裏有個叔叔獲罪……”說著,沈書感覺穆華林殺人的眼光掃了過來,僅僅片刻,穆華林便低頭吃飯,他身形魁梧,坐在那裏像一頭委屈的熊。


  “我哥和我蒙他兩次相救,不然在城外山上,咱就已經沒命了。”


  “怎麽有人要害你們哥倆?”許達的爹儼然已經把沈書當自己兒子。


  許達端著碗讓到一邊樹下去吃,懶得跟他爹說話。


  他爹壓根也沒打算理會他,聽沈書說有人把人胳膊剁下來帶作幹糧,一時之間,眾人神色各異,當中有兩人顯得了然,垂眼低頭夾菜。


  這些沈書都看在眼裏,接著向許達他爹說:“我身體不好,反複發燒,前幾日落雨沒法離開,我們兄弟倆就在城外一間破廟多呆了兩日。有兩個人也同我們一處,在軍隊裏也不怎麽熟,在破廟裏才熟識起來。有一人叫做黃三,走的時候還給我們留了一塊餅。”


  沈書眼角餘光瞥到,對麵的兩個人慌張地碰了一下視線,其中一個人筷子掉在湯盆裏。


  沈書故意不去看他。


  “夜裏不知道為什麽去而複返,第二天他同鄉,叫李伯的回來說是找他。”沈書下來,竟道,“誰想到他找到的是黃三的屍體,這便罷了,他把同鄉的兩條胳膊用斧頭砍用鹽醃起來,帶在身上。若不是這位大兄弟救下我們,我們也就被人醃製成鹹肉帶在路上了。”


  眾人臉色皆是一變,那兩個神色慌張的把筷子放下,去旁邊吐了。


  “這些畜生。”許爹大罵道,“旁人把我們當牲口不要緊,你要記住,人就是人,得有人性。咱們這一胎投在人身上,那便是菩薩的庇佑,上天的安排。天生下來你做人,吃豬狗,吃魚蝦,憑什麽豬和魚就該著你吃?那是因為你做人,做人就得懂善惡,明是非。你還是個讀書人,明白的道理肯定比老爹更多。”


  “不成,我沒見過什麽世麵。”沈書忙道。


  許爹把沈書的手拉在掌心裏,歎道:“你這是讀書人的手啊,這兩年我是什麽都見過了,什麽豬狗不如的人都見識過了。但我也見過為救小兒豁出性命的年輕人,也見過死在水缸口上給孫子打掩護的老人,見過起早貪黑種一年糧都不夠抽稅糧的壯漢。來高郵,是我的主意。”


  許達眼現茫然,仿佛知道他爹想說什麽,他望著天。


  而天色已蒙蒙發青,短短瞬息之間,便將暮色覆蓋上大地,散碎幾顆星墜在天幕邊緣。


  “那就是我大兒子。”許爹遙遙向天上最亮的那顆星一指。


  他的手指上布滿繭和凍瘡痕跡。


  “老二,你大哥一直看著你。”許爹的話暗暗含著一股威嚴,他不再說下去,兩手合握住沈書的手,反複翻看。


  沈書還未完全長開,但他手指纖長白淨,便是在融融薄青的暮色裏,也浮著一層讓許爹挪不開眼睛的文氣。


  “讀書人啊,一定要考取功名,為這世道做一些什麽。”


  眼前的長者,與沈書爹的麵容疊在一起。


  已有人在催促大家吃完趕緊回屋,趁天色尚未完全黑透,院子裏是不點燈的。


  屋裏隻點一枝蠟燭,微弱的光線僅僅足夠讓人不要錯把別人的衣服抓到自己的鋪上。


  沈書裹著鋪上那床薄毯,縮著脖子防寒。


  燭光微黃,他睡的方向朝著紀逐鳶,畢竟跟穆華林不熟。


  起初沈書等著他哥叫他出去弄蛋吃,等半天紀逐鳶竟然睡得發出了鼾聲。


  沈書百無聊賴地看了會紀逐鳶,紀逐鳶好像沒那麽黑了,倆人一看就不是兄弟,紀逐鳶單眼皮,沈書雙眼皮,且沈書的眼睛又圓又大,若是把一個人盯著,總叫人心都化了。


  紀逐鳶若把一個人盯著。


  那人肯定屁滾尿流地起來跑了,那眼神像要殺人,誰擋得住?


  但沈書一直很羨慕紀逐鳶生得輪廓分明,鼻梁高聳,眉棱剛硬,他哥眉毛也濃黑。一個單眼皮,睫毛如此長。


  沈書才碰了一下,連忙把手縮回來,紀逐鳶眉心動了一下,好在沒醒。


  沈書屏住的呼吸平複下來,他又看紀逐鳶的嘴,嘴皮甚薄,像是一柄折刀,鋒利堅硬,一張嘴就要罵人。


  沈書:“……”


  可沈書不覺得他哥長得凶,反而覺得他隨時看上去都不高興的樣子很好笑。沈書嘴角微彎起來,眼皮每眨一次,就耷拉下來一分,最後完全敵不過睡意。他睡熟以後,嘴唇微微張開。


  早已睜開眼的紀逐鳶用拇指擦了擦沈書的口水,隨手在薄毯上擦了一下手。


  紀逐鳶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來。


  平躺著的穆華林也睜開了眼。


  前腳紀逐鳶步出門外去,有人聽見抬起頭看了一眼,隻道他撒尿去,便又迷迷糊糊躺下去。


  過了一會,穆華林也跟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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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是:局部關係搞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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