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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2章 隨機性有時也能讓數學更容易

  Oscar:你的博士論文處理了什麽數學問題?這個問題是 Hodge 建議的?

  Atiyah:我在論文中做了兩件完全不同的工作。其中之一,是我自己挑選的,與幾何學家所謂的直紋曲麵(rules surface)相關。這些曲麵由直線集結而成,出現在古典幾何。我因某個觀點而對它們感興趣,將它們與向量叢(vector bundle)及層上同調(sheaf ology)方法聯係起來。我用現代的方法著手做分類,但這些是早期的工作,日後它發展成大工程。我在 1953——1954 年針對這個問題寫了第一篇論文,大半是自己寫的。第二年, Hodge 看出:如何用現代方法,解決他在代數幾何積分中感興趣的問題。他給我一些想法來起步,我發展它們,之後我們合寫一篇文章,該文章日後非常著名。所以,我在論文中做了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一件完全是我自己的工作,另一件是和我的指導教授一起做的。第二年結束時,論文已大致完成。


  Oscar: Hodge 在數學上是何出身?


  Atiyah: Hodge 是蘇格蘭人。蘇格蘭有很優秀的傳統。他畢業於愛丁堡大學(我現在實際所在),而後赴劍橋完成學位,因此他在數學和物理方麵有很好的背景,而這與他的工作(Hodge 理論)有實際的關聯。在劍橋時,他隸屬一個非常強大的幾何學派(老式的幾何學),但他與學派的想法保持距離,用自己的方式鑄造自己的想法。他受 Lefschetz 影響極深;Lefschetz 用拓撲方法改革了代數幾何。起初他並未麵見 Lefschetz,而是遠距離受教:閱讀 Lefschetz 的書和著作,最後他終於見到 Lefschetz。所以,那完全出於 Hodge 自己的抉擇, Lefschetz 未曾想博名氣;Hodge 還年輕,徑自前去普林斯頓。有趣的是,他第一次見到 Lefschetz 時, Lefschetz 拒絕相信 Hodge 已經證明了任何東西。Lefschetz 一直爭辯說 Hodge 錯了, Hodge 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他。最後, Hodge 以更複雜的方式運用 Lefschetz 的想法。Lefschetz 個性非常強烈,但他終於被說服時,承認 Hodge 是對的,扭轉立場,成為強大的支持者。從強大的對手,轉為一個強大的支持者;Hodge 成為座上賓,而他是 Hodge 強而有力的後盾。起初當一切是垃圾,過了一陣子改口:“啊!了不起!”他的個性豐富而精彩。我第一次去普林斯頓時,見到了 Lefschetz,因為我是 Hodge 的學生。他很有攻擊性。當時他一麵做別的事,一麵讀我和 Hodge 合寫的文章,說道:“但是理論在哪裏呢?來吧,告訴我。”他有點攻擊性,試圖貶抑那篇重要的論文,說它毫無內容。無論如何,我認為這是風格上的問題。後來我們成了好朋友,但他的性格很強。


  Oscar:你在劍橋完成博士論文後,去了普林斯頓,那裏是否有你想談一下的人物?


  Atiyah:是的,我去了高級研究所。那裏有許多傑出的常任教授,但我晚了一步,沒能見到 Hermann Weyl、馮?諾依曼(von Neumann)及愛因斯坦,他們都在我到達前後辭世。除了常任教授之外,他們還有大量出色的年輕博士後。因為戰爭甫結束,累積了大量被戰爭影響學業的人;幾代人聚集在一起。因此我遇到了 Hirzebruch、 Serre、 Singer、 Kodaira、 Spencer、 Bott 等人。我在普林斯頓待了一年半,是我遇到最多數學俊彥的一段時間。我學到了前所未聞的東西,譬如李群和拓樸。


  Oscar:他們都在普林斯頓?

  Atiyah:他們都在普林斯頓的學院,是的。Kodaira 及 Spencer 是備受尊敬的教授,其他人是博士後。我們在那裏相處一兩年,其中一些人在我之前已在普林斯頓。對年輕人來說,這是聚會的好地方。我們互益良多。我在法國的數學學院學和劍橋時都是自學,但在普林斯頓,我和其他人有聯係,且受到他們影響。我與每個人都很要好。一年之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好似到達成年期,突然間我成了一名專業的數學家。我們學到新的想法;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之一,每周都會有各式各樣的事情發生並且有新的進展:新理論、特征類、上同調。我在理想的時間去了那裏,且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我結識了 Hirzebruch。他回歐洲後,我持續和他聚首,也和波恩的其他人會麵,非常的好。我在理想時間點去普林斯頓,一段時期後回到歐洲。戰事也發生於歐洲。這場戰爭結束於 1945 年,而我在 1955 年去普林斯頓(有足夠的時間讓事物安定下來)。我的許多同儕並沒有真的參與戰事,隻是被征召入伍。Singer 在美國海軍服役。Bott 已被訓練好,即將參戰。Hirzebruch 年輕時在德國入伍,被美軍俘虜而成為戰俘,但僅曆時數月, 17 歲時從戰俘營逃脫。我隻經曆了戰爭的遺緒。被卷入戰爭的人年紀較長,在普林斯頓已久。我去普林斯頓時,已是戰後十年,人們已經複原,所以那是非常好的時間點。


  Oscar:兩年後你回到歐洲,對吧?

  Atiyah:是的,一年半後我回到歐洲,在劍橋找了份工作。我回到工作崗位,在劍橋待了數年,之後轉赴牛津。


  Oscar:能否談一下你在劍橋和牛津的學生?

  Atiyah:我在劍橋的學生不多,因為我離開劍橋時還很年輕;但是我有幾個學生,是從我的指導教授 Hodge 那裏接收的。他收了學生,但當時他非常忙碌,時間不夠用,研究生涯被戰爭糟蹋了。他在戰前還年輕時就已成名,戰爭期間不得不留在學校做很多行政工作。戰爭結束時,他有點脫了節,所以把他收的學生交給我。所以我的前兩名學生是移交來的,他們都不錯,和我一起完成了博士論文。這為我做好準備,因為我需要學會怎麽帶學生。一些學生自學,一些很獨立,但很多人需要大量的幫助,因為他們能力各不相同,有些很強,有些很弱;這並不很明顯,一段時間之後你才會了解。去牛津之前,這兩位學生跟著我。我在牛津待了很長一段時間,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有了更多學生。年輕時,你疑惑為什麽他們要來和你一起做研究。你必須更年長、更知名,然後學生才會來。我有大量的學生,共約 50 名。計算學生數量是很困難的,因為學生狀況的定義不是很清楚,有些別人的學生實際上是你的學生。但是某段時期,我總共有 40 到 50 名學生,在其間的各個時間點,我都有五六位學生跟著我攻讀博士,每年兩個,這樣很好。之後,我去普林斯頓大學擔任研究員,在那裏有四名學生。


  Oscar:你的意思是你在牛津的時候,又去了普林斯頓嗎?


  Atiyah:是的。1961 年我首次到牛津, 1969 年赴普林斯頓。我在牛津待了八年,隨後在普林斯頓三年半,之後又回到牛津。普林斯頓有一個優勢:你可以邀請人來和你一起做研究,所以你能做一些選擇。有名學生跟我一起去,他原本在牛津,是來自羅馬尼亞的 Gee Luzstig,非常年輕,十分優秀。他是我在普林斯頓的學生。我也可以邀請人來當助理,因此我請 Nigel Hit 擔任我的助理。


  Oscar:他曾是你在牛津的學生,對吧?

  Atiyah:他曾是我的學生(或實質上的學生)。他已正式跟了其他教授,但他按我的建議作研究,且與我保持聯係,所以也是我的學生。此前, Graeme Segal 是我學生,他曾當了一年 Hodge 的學生。


  Oscar: Hodge 送他到牛津?

  Atiyah:嗯,他把自己送到牛津(笑)。他到牛津和我一起做研究。那時候,我正在招募學生。在普林斯頓,我有幾個學生,回到牛津時,我收了大量的學生,我想是因為那時我已更為知名。我有很多學生來自劍橋、很多來自國外、其中幾個來自印度。啊! Patodi 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印度學生,他來和我一起作研究,成為我實質上的學生。稍後,我有一些非常出色的學生,譬如 Simon Donaldson 等。這嚇到了我;曾有一段時期,我覺得自己不會有很優秀的學生;我自認研究做得不好,也許應該停止收學生;我不再足夠積極。隨後,事情發生了變化,突然之間有了六位優秀的學生,而那是極為偶然的事件。當然,你向學生學,向很好的學生學。Donaldson 在那裏,不久之後開始授課,我去上他的課,即便他才剛拿到博士學位。所以,是的,你學到了很多東西。有那麽多的學生,你給他們一些論文去做,鼓勵他們,告訴他們往哪個方向走,給他們不同程度的幫助:有時他們自己做好所有的事情,有時你為他們做些工作,有時候進行合作。這是非常正麵的經驗,我喜歡帶學生。我去普林斯頓學院時,沒有真正的學生,那裏沒有正式的大學。牛津大學的學生,有些是在地的,有些自外地來拿博士(有些是特別來跟我),另外還有一些來自澳洲(如 Graeme Segal)、美國、印度等國家。


  Oscar:你和一些學生合作,譬如 Nigel Hit。


  Atiyah:是的,通常在他們拿到博士學位後,成為淺資曆的同事,我才與他們合作。但是,因為 Nigel Hit 和 Graeme Segal 已與我一起做過研究,領域相同,所以,很自然地,我繼續與他們聯名發表論文。通常,我喜歡讓學生的研究領域互有些許差異:有些做微分幾何,有些做代數幾何,有些做拓撲,並不都在同一領域。我會與他們合作,他們也會有自己的個性和數學品味;他們會互不相同,走在稍微不同的方向,這是非常好的。你需要開拓自己:更多分析,一些幾何學,還有一些拓撲學,這樣你才可以和這些 20 歲的學生一起學習,因為他們更為專精。Segal 鑽研同倫理論, Hit 精通微分幾何。這是一種學習方式。你剛起步時時,學會一些東西,但當你執教時,沒有太多的時間回頭學,所以必須以不同的方式學習,而一種學習途徑是經由你的學生、與你的學生合作。


  Oscar:可否談談你在研究生涯中的主要合作者?

  Atiyah:好,我的主要合作者(年紀較長或和我同年紀的資深合作者)中, Hirzebruch 大我兩歲,看起來比我年長。我從軍兩年,但他短暫入伍。他非常年輕就升等了;我剛拿到博士學位時,他已是教授。但我們的年齡相當接近,合作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我經常去波恩,在那裏開展工作,很自然地我們一起寫論文。另外兩位和我一起做研究的是 Bott 和 Singer。他們分別在美國哈佛和麻省理工學院,我經常到普林斯頓和他們會麵,有時我去麻省理工學院,有時他們來牛津。我們共度很多時光,一起寫論文。我們有共同的興趣和不同的強項。Hirzebruch 在很多方麵與我非常接近,但我向他學到東西;他是特征類和代數拓撲的專家。Bott 較我精通微分幾何及李群之類的事,而 Singer 有較多分析的背景,通曉泛函分析及 Hilbert 空間的理論。他們各有專精的領域,但這些領域互相重迭,所以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這很好。我因而能寫很多論文。他們是專家;不僅是專家,而且他們認識真正的專家。Singer 有很多好朋友是微分方程方麵的頂尖人物,而 Bott 認識很多拓撲方麵的人,他也認識了很多與波恩有聯結的人,他們都有非常廣泛的學術界人脈網,擴及朋友及學生。Smale 及 Quillen 是 Bott 的學生,這給了你很好的人脈。


  我愛社交,很喜歡說話,你知道的(笑),我喜歡討論數學。我們去黑板交換想法,我喜歡這樣。這很能激發靈感。我們交談,隨後進行思考,然後再回去討論。所以,這是一個高度社交化的過程,你也因而結交了好朋友。在這個意義下,工作上的連結是極其親密的。他們是我的主要合作者。我也有年輕的合作者,譬如 Graeme Segal 及 Nigel Hit,之後還有更年輕的 Frances Kir、 Kirwan 合寫了不少論文。這些是相似的連結,隻是剛好師生易位,因為我是老師,他們是學生。我們有共同的興趣,而他們的興趣再次與某位年長者的興趣方向一致。他們是懷有新想法的新世代,因此構成了非常好的人脈網。


  Oscar:你在物理界也有非常好的朋友,尤其是 Witten,對嗎?

  Atiyah:是的,那是後來的事。我還記得, 1970年代初,我去美國時遇見 Witten。那時我們才意識到:物理學家正在做的事,和 Singer 與我正在做的事,有些重迭。於是,我去和麻省理工學院的四位物理學家會麵,我們這些年長者和一位年輕人坐在椅子上交談;討論後,我意識到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對我想要解釋的數學有更多的了解——就是這樣。


  當時 Ed Witten 是助研究員。之後,我邀請他到牛津數星期,得而深入了解他。打從他是哈佛大學的助研究員,我就認識他,而他總是令人欽佩。我從他身上學到了大量的東西,我讀過他寫的幾乎所有文章。他寫的文章數量令人難以置信。我認為,我的一項主要貢獻,是藉由 Witten 和他的合作者,把物理想法引入數學界。在早期,很多數學家對物理學家抱持懷疑;他們說物理與數學無關:“他們不證明定理”,“那是不可靠的行業。”所以,我因為和壞夥伴混在一起而壞了名聲,你知道(笑)!我認為,即使是身為數學家的 Witten 的也被視為可疑;但他們明白:他可以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事情;他打開許多門戶,獲頒費爾茲獎。跟上他的發展是我的功課,最後我成了他的研究生(這是多年之後的事)。我在加州理工學院和他共處一學期,我似乎再次當研究生。我早上去看他,花一個小時討論每個問題,然後離開,思考 23 個小時。這段時間他做其它的事。第二天我回去,和他繼續討論。我必須努力跟上他。


  Oscar:你們合寫了論文。


  Atiyah:是的,一篇100頁的論文,我寫了一部分。他決定合寫那篇論文,可能是因為它和我以前做過的研究有一些關係。但他對它有些想法。他推動它;他是那麽優秀;我們偶爾會在數學方麵有爭執,通常是他對[笑],錯的是我,是的!這是很難得的經驗。這時我年紀已不小,但好像是個學生,真是令人興奮。目前在愛丁堡,與我合作的人很多是物理學家,數學物理學家,他們是新一代的物理學家。我做了越來越多和物理相關的數學。


  Oscar:回顧過去,你和Roger Penrose也有過很多交流。


  Atiyah:是的, Roger Penrose 是我的同學。他來自倫敦,和我同時進入博士班,曾同時是 Hodge 的學生。但他與 Hodge 相處不很融洽,他們的興趣不同,翌年他的指導教授換為 Todd。


  Oscar:與你做的事情正好相反。


  Atiyah:是的,我曾受教於 Todd。諷刺的是, Todd 研究更多代數和幾何。Penrose 拿到劍橋的學位後,去了其他地方,我們也失去聯係。後來他對物理產生濃厚的興趣。我從普林斯頓回來後,他到牛津擔任數學物理學教授,於是我們再次相遇。我們設法重建聯係。我們在代數幾何有共同的根源,他能夠向我解釋他在做什麽。過了一段時間,我意識到當代的層論觀念正是他所需要的。我介紹物理學方麵的新想法給他的群組,並取得很好的成果。我和他的學生 Richard Ward 寫了一篇文章,進展順利。有意思的是,我要回牛津之前,在普林斯頓與弗裏曼?戴森(Freeman Dyson)交談時,談到 Roger Penrose,他說:“哦!Roger Penrose 對黑洞做了一些非常好的研究,我一直很欽佩,但關於扭子istor),他做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研究。我不太了解,也許你去牛津時,會明白什麽是扭子。”他說得對,完全正確(笑)。那是連接的環結。


  Oscar:它與你們在代數幾何的共同背景相關,對吧?


  Atiyah:當然,我們了解直線及 Grassmannians 的 Klein 表現。我們也很了解古典幾何,所以我們有極為優質的關係,相處融洽。他有很多學生;他和一群學生一起做研究,年輕時即結識霍金(Ha 被栽培成電機工程師,因 Hermann Weyl 之故而研究數學。是的,他們來自不同的背景,因為在那個時代,做數學不算真正的職業。你父親不認為你應該那樣做;你應該在職場中受訓,像是做工程,錢才會進帳(笑)。數學家不被認為是可以找到工作的職業。當然,現在已經起了一些變化,但是在那個時代,情況就是如此。


  Singer 和 Bott 熟識陳省身,而陳省身和楊振寧是很好的朋友,因為陳省身在芝加哥教過他們。他們都是中國人,所以有個連結——楊振寧、李政道、 Jim Simons 和陳省身、 Singer 。每當現代物理發生事件,這人脈讓我們得以實時窺其堂奧。但這是巧合。事情很有趣。普林斯頓有很大的數學學院和自然科學學院,原本合並在一起,後來拆散。普林斯頓最初延聘的都是大人物:Hermann Weyl、馮?諾依曼、 G?del;諸如 Pauli 之類的人物也在那裏。啊,但後來呢,數學變成了另一種數學,相當具 Bourbaki 風格、相當純粹的數學,偏離了物理。我到那裏時,它們已完全拆夥了,彼此不交談。戴森本來可以成為一個連結點,因為他原本是數學家,後來成為物理學家;但是物理學家和數學家那時已步上殊途,追求不同的東西。可以這樣說,數學家對物理並不十分有好感;他們認為物理是一門雜亂的學科,不是很嚴謹,物理學家們對數學也有類似的看法。當代數學非常抽象,所以它們確實沒有聯係。事情發生變化時, Witten 出現了,於是情況變得完全不同,有了更多互動,有一些合辦的研討會,但彼此仍然保持一定的距離。


  Oscar:回到 1950 年代,物理學家發展了 Yang-Mills 理論,在此同時,數學家發展了叢理論(buheory)、陳氏類、聯絡等;這些真的是意外事件嗎?是什麽連結了它們?

  Atiyah:這是個非常有趣的故事。我的意思是,關鍵詞本來應該是 Hermann Weyl。他是把規範理論(gauge theory)引入物理的學者。他寫了第一篇探討規範理論用途的論文。他是數學界的前輩,很早就在普林斯頓研究所。他於 1955 年辭世,那年我剛抵達那裏。Yang-Mills 的理論大半在那時發展起來。我遇到過 Mills,他在那裏訪問。有人會認為,既然 Weyl 仍對物理感興趣,楊振寧和他應有對話。


  Oscar:他們曾同時在普林斯頓,但我相信他們未曾有機會討論。


  Atiyah:當時 Weyl 年事已高,他對物理的興趣已是 20 年前的事。當代物理學已朝不同的方向發展,和他的工作非常不同。新的粒子被發現,而他對那些事了解不多。但他是老前輩,如果他們和他談過話,他會告訴他們有關聯絡和李群的事情。那是年齡和時代造成的意外;我真的覺得很難理解,他和楊振寧竟沒有來往。機會錯過了。同時,順便提一下,和我同年代的 Ronald Shaion)和分類,從事非常不同的研究, Yang-Mills 理論被拋諸腦後。當它再度複出江湖時,正值我和 Singer 參與其中且深感興趣,因為我們正在研究相關的數學。但 Hermann Weyl 知道一切,物理和數學,他走在物理學家前麵。但物理學家從不強調幾何的麵向。


  Oscar:但感覺上,有一個缺失的環節,使得它更加神秘:他們正在發展類似的東西,且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這一點。


  Atiyah:故事是這樣的:Hermann Weyl 用規範理論把電磁學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統一起來。他寫這篇論文時,愛因斯坦指出:這在物理上毫無意義,因為 Weyl 研究的是實線叢(real line bundle),在其上尺度發生變化。規範理論與尺度有關;他的想法是:如果你在磁場中循一條路徑走,你將會改變事物的長度與尺度。愛因斯坦說:這是無稽之談;如果是這樣的話,氫原子將不會都有相同的質量,因為它們有不同的曆史。盡管如此,這篇論文還是出版了。這讓我覺得有趣。這篇文章會發表,是因為 Weyl 仍堅持自己是對的,而愛因斯坦的反對意見被放在附錄。Weyl 明白這些,但要等幾年後,量子力學出現,相位長度(length of a phase)被重新解釋,物理界的異議方才消失,理論於是成為準則、當代的準則。那時 Weyl 已撇開該議題,不再研究它了。但是他當然知道,這完全是他的理論,盡管 non-abelian 的版本在他過世後才開始發展。如果他在世久一些,他可能就是主要的缺失環節。


  Oscar:但有趣的是,在數學界, non-abelian 理論當時正在發展。


  Atiyah:是的,但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重點是:叢理論是黎曼幾何的一個分支,涉及微分幾何、平行移動,是黎曼與意大利幾何學家發展出的。它關乎切叢(ta bundle),關乎度量,但與叢的超結構無關;超結構實際上較易處理,涉及度量的情況比較困難。


  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時,引起微分幾何學家很大的興趣。它給了微分幾何很大的衝擊。平行移動是廣義相對論的一部分,所以這是非常自然的。新的做法是把向量叢放在空間之上。這非常好。而平行移動的概念對幾何學家來說十分熟悉;不久之後,陳省身和 Weyl 就把這個概念引入叢理論及特征類(characteristic class)。在數學裏這行之已久;始自黎曼和 Betti,微分幾何學家一直這麽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被並入微分幾何, Yang-Mills 則因叢理論而進入微分幾何。


  這些都是數學的一部分。當時發生的事是,我和 Singer 正與 Dirac 方程建立連結,那是物理學家熟悉的一類微分方程,關乎自旋、旋轉等。這是一個以前未曾被認真研究的新的數學。誰知道呢?我認為數學始終在那裏。物理學家當時剛觸及它,後來對它非常感興趣。那時 Hermann Weyl 過世了。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但和生活中的大多數事情一樣,事實的發展並不符合你的預期,也不是你回顧時想收成的。你可以在當時有不同的做法。這有點意外,取決於時代的風尚、人物及他們的個性。這很有趣,是不可預測的。這不是自發的,而是碰巧如此。


  Oscar:曆經這些激蕩人心的歲月,由於你的貢獻以及你的合作者、你的學派的貢獻,理論物理的全景產生了巨大的變化。舉例來說,目前模空間在物理學無處不在。


  Atiyah:是的,我們從那裏起步,當然是在代數幾何脈絡下發展,而我熟知這些東西。隨後物理學家對弦論產生濃厚的興趣,變得更加數學化,且承接了其他人所做的大量數學。我的學生致力於 Donaldson 理論;在 1970 年代之後,這種互動大為增加,並且產生巨大的影響(現在仍是如此)。物理和數學仍相互滋養。


  Oscar:我想請問:你目前對事物有何感受?是否覺得什麽令人興奮的事情正在發生?


  Atiyah:是的。結理論(knot theory),我會試著多少跟上它的發展,雖然程度稍小。數學常變得更繁複;有更多抽象的東西,譬如導範疇(derived categories),是老一代的人不喜歡的東西;但數學與物理的互動仍然非常密切,目前已有一整代人同時研究數學和物理,很難區分他們是物理學家還是數學家;他們是混合體,這意味著他們有一些麻煩,因為物理學家不把他們看作物理學家,數學家不把他們看作數學家。所以,他們有時候很難找到工作。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無法歸類,誰會給你工作。但我認為這是非常健康的事情,並且有一些研究中心鼓勵混合的觀點,譬如弦論。所以,毫無疑問,這仍然是一個非常活躍的領域。這對物理學究竟意味著什麽?物理和數學有著密切的關係,但存在著差異。物理學在尋找宇宙的獨特解,而數學在探索所有可能的宇宙或可能的理論。我們有很多想法,其中的一些無法在物理存活,因為物理學家喜歡新的想法;但數學家可以用這些想法研究一切種種,數學家與事物的聯係與物理學家不同,你永遠不能用物理了解。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跟上目前的發展,但試圖獨立些。我認為,試圖恪遵年輕人的做法,是沒有意義的。我喜歡有一些不落俗套的想法,或者可以說,較為創新的想法。我把玩有點不正統的新想法。我正在做的一些事,不同於其他物理學家目前所從事的。我的意思是,沒有人知道物理是否有最終理論,抑或我們是否接近最終理論,抑或事實上,在五年內,它們會形成完全不同的觀點,抑或這係列觀點會演變,而後將會有很徹底的變化。目前的一些想法將會被吸收,一些將會被揚棄,一些將會改變,但無論是好的物理還是壞的物理,數學都將從中受益。它有數學的內涵,數學家已學到了很多,譬如:鏡像對稱和弦論中的對偶性是來自物理的想法。我認為正如 Witten 所宣稱:弦論是二十一世紀數學的一個分支,在二十世紀意外被發現。現在它已自成一體,且還不太清楚它是什麽理論,但它持續帶來改變數學的新思想。我們正處在思想的漩渦中央,像被旋風環繞著。你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麽。很難預測,你也不想預測,因為我總是說:如果你能預測,它就是無趣的。有趣的是新的發展,如果你能預知它們,它們就不會那麽令人興奮。你必須為驚喜做好準備。你必須尋找驚喜,而時不時地會有驚喜。


  Oscar:我很驚訝於你在這次會議展現的活力。你仍然在思考和生產。告訴我,現在你每天做些什麽?

  Atiyah:遺憾的是,我已老了,我的妻子也在變老。她有很多病痛,我必須花很多時間照顧她。這情況以各種形式出現在我們所有人身上。她占據了我 75%的時間。參加這樣的會議,對我而言是罕見事件。我難得有這個假期來此談論科學。在家的時候,我隻差堪幸存。我有一位物理界的朋友,每周和我會麵一兩次,討論我的想法。過去一兩年,我忙著寫 Hirzebruch 的傳記文章。我還參與撰寫倫敦數學學會和皇家學會的曆史(還沒有完成,但是花了我很多時間)。這顯然是優先事項:當我還健在的時候,我必須這樣做。


  除此之外,我有些瘋狂的想法,而我試圖去探詢它們。我和年輕人交談,因為你需要年輕人來推動想法。而其中一些……今年的會議有點意外,因為我很久以前鑽研過這些想法,但我並沒有意識到,有這麽多人在研究實向量叢。我來了,發現我可以跟上某一些,但不是全部。大部分成果源自我在 50 年前的一篇論文。這是很有趣的經曆。我現在有了這個經驗:我參加會議,在這樣的大講堂,坐在頂端,以方便進出。年輕人坐在底下,他們正忙著談論我和我在 50 年前的工作。我感覺自己好像活在天際,俯視著我的過去。我飄浮著,越來越靠近天堂。這是非常奇怪的經曆。那些年輕人從來不知道我在那裏(笑)。另外,回顧自己 50 年前的工作,是一個有趣的經曆,因為你已難以了解自己的論文。當你還年輕時,才思敏捷。如今我嚐試閱讀自己的論文,覺得它們很困難(笑)。即使原則上我了解它們,但我已經忘記一些技術性問題,已無法完成它們了。這是很有趣的經曆,而我很欣慰地發現:自己幾年前完成的結果至今仍生機盎然。往往當事情向前推移,既成的結果會被遺忘,但我在 50 年前做的一些工作至今仍被使用、被重新發現或重新發展,並被推向新的方向。這極其讓人振奮。我不能說我跟上了所有的東西,但我可以看到,它試圖往很好的方向推進。


  很高興來這裏參加這個特殊的活動,我的意思是,小規模的活動。我也去參加其他的會議,但我沒有太多的機會。當然,我去參加講座和研討會。我最近去意大利參與一個節日活動。意大利人喜歡節日活動,有音樂、詩歌和數學,是非常優質的、混合的文化。意大利人喜歡這樣的事情,在這方麵做了很多。文藝複興的想法!我去羅馬、米蘭,最後去那不勒斯南方,沿路遇到有趣的人。我想是在羅馬,我遇到 Boris Spassky;他是西洋棋手。我們討論了下棋之類的事。然後我又遇到了曾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數學家 Nash。他在那裏接受采訪。我在普林斯頓時對他稍有認識,當時他有點瘋,但現在複原得非常好。但是,當然,他現在是比我更老的人了。[本訪談進行時 Nash 仍在世]

  Oscar:你們有機會交談嗎?

  Atiyah:有,他接受了采訪,談他的生平和取材自他的人生的電影,而我也在那裏。這很有趣,但當然,那是一個令人難過的個案,但至少他從多年的病情中恢複過來。你在這些場合遇到有趣的人。我住在另一家旅館時,遇到巴西作家保羅·科爾賀(Paolo Coelho)。他非常有名。他碰巧和我出現在同一表演舞台。他不關心數學,是個大人物。你遇到有趣的人物組合:音樂家,詩人……


  Oscar:你最近寫了一篇關於數學與美的關係的文章,對嗎?


  Atiyah:有一位和我合作的朋友,是神經生理學家。他是黎巴嫩人,和我一樣。他是黎巴嫩裔,所以我們一起做黎巴嫩食物。這段時間,我們做過些討論。他對藝術很感興趣。寫了一本關於藝術和視覺的書,把畫家試圖藉藝術成就的事物,與大腦中發生的過程相比較。他掃描腦部。我們討論了一個關乎數學的問題。我問他:當人們想數學時,大腦裏發生了些什麽?我們記錄了討論內容。所以我們有一些早先的著作。最近的一篇文章關乎美。當數學家談論美時,他們知道自己的意涵,但是它和藝術和音樂的美相同嗎?它們是相同的生理現象嗎?基本上,他和他的團隊做的實驗顯示:是的,大腦裏有一個共同的部分會活化,不管你是在談論數學、藝術還是其他方麵的美。當然,大腦的其他部分會根據情境而活化。所以,有共同的部分;抽象的美是建立在大腦的,無論是談論數學、繪畫或音樂,都是一種共通的體驗。所以,用“美”這個字是正確的。


  Oscar:那麽你有沒有體驗過數學和其他藝術之間的這種聯係?


  Atiyah:我們都知道自己所意指的美是什麽。我們藉由音樂和藝術欣賞它。我們也知道如何在數學中感受它,我認為它們是一樣的,但是你不知道這是否非常客觀。現在有一個證明、科學證明,不是主觀的。美的概念在生理上是基於同樣的體驗。這篇論文寫好後旋即聞名於世。紐約時報、倫敦時報都有專文報導,馬德裏也有一篇專文。每個人都能理解它在說什麽。它瞬間馳名。我們原本很難出版它,因為這些並非保守人士所能輕易接受。對一般大眾來說,這些當然非常有趣。


  Oscar:你認為人們看到或證明一個優美的定理時,會受到感動,如同傾聽或演奏美妙的樂曲?


  Atiyah:是的,一點沒錯。我的意思是,顯然它們是不同的;但如果你比較音樂和繪畫,它們也是不一樣的;它們之間有很大的區別,但我認為藝術欣賞有一個共同的麵向。


  Oscar:但數學更難,不是嗎?

  Atiyah:數學較困難,是的,但這是整個問題的關鍵。我們不確定美這個字是否被正確使用,但作為數學家,我們知道自己所意指的美是什麽,而且我認為數學的美可媲美於音樂的美。它們不一樣,但它們不相上下,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們知道很美的定理是什麽(笑)。這是一種主觀的感覺,但這是真實的。Hermann Weyl 提到:“大半輩子,我的目標是追尋真理及美,但每當心意不定時,我總是選擇美。”人們認為這很荒謬,但你為什麽要為真理擔心?容我為這句話辯解,你想想:真理是你永遠不能觸及的;你在尋找真理的同時找到了其他的東西。你在任何情況下所擁有的,都隻近似於真理——部分事實。這甚至可能是個錯覺。但是,美是一種主觀的當下體驗。我想說,美是引導你走向真理的火炬。你看得到它。它發出光,告知你方向。你遵循它的指引,而經驗顯示,美的事物導致對的結果。我認為這是真理與美之間非常有趣的聯係。我想 Hermann Weyl 會同意這一點。人們說那是玩笑話,但我確信他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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