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小止戰戰兢兢地掀開車簾，渾身不住地顫抖著，抬眼看到田二垂首立在一旁，看不清麵上的表情，但抖動的雙肩還是暴露了他的壓抑到極點的情緒。
“二哥，還不快動手。”董氏柔聲連連催促道。
田二黯然抬頭，正好迎上了小止驚恐的目光。他大步向前，氣勢洶洶，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
小止任命地閉上雙眼，或許沒了對視，動起手來，便沒了遲疑。
“快走。”田二低聲沙啞著嗓子，將韁繩塞進她的手裏，“離開錦官城，別再回來。”
小止猛然抬頭，撞上了田二滿是血絲的雙眼。“二哥……”
“走！”田二大喝一聲，奮力一掌拍在馬屁股上。受驚的駿馬瞬間驚起，一下子竄了出去。
小止緊緊地抓住韁繩，她聽到背後傳來董氏氣急敗壞的尖叫聲。淚水滿溢，被鋪天蓋地的狂風吹散。
二哥，保重。如果有來世，請你還做我的二哥……
馬車一路疾馳，背陽而行。
遠遠地經過清水河畔，漫天的廝殺聲順著風兒飄進耳中，振聾發聵。剿滅叛軍的戰爭已經打響，斜陽照耀下的清水河，血色一片，分不清是漫天絢爛的晚霞，還是雙方戰士流淌的生命。
小止盡力不讓自己扭頭去看那慘烈的戰況，她的腦中此時隻有一個念頭，唯一的念頭：回家！回家！
就在最後一抹餘暉即將消散之際，她終於遠遠地望到自家院落前那棵繁盛茂密的大榕樹，久久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下來。
她急不可耐地躍下馬車，推門而入。四下裏一片黑暗，靜悄無聲。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腦海，她的心猛然一抽，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屋內。
殘陽餘暉入戶，冰冷的地麵上，躺著麵色青白的李老太。緊緊挨著她的，是牙牙瘦小的身軀。
牙牙聽到聲響，抬起小腦袋，見是小止，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斷斷續續地說道：“噓，婆婆，睡，睡著了。不，不要，吵醒她。”
……
小止將幹娘與幹爹安葬在了一處，又順便請工匠將二老的墳塋修繕了一番。她帶著牙牙給二老送紙錢，從早燒到晚，生怕離開此地後，再燒的紙錢爹娘就難以收到了。她還特意去擺脫了鄰家大嬸，留了兩錠銀子給她，拖她每年清明時節費心替二老的墳塋攏土拔草。鄰家嬸嬸答應得很是爽快，再三推脫不要銀兩，畢竟是幾十年的老鄰居，如此一來倒顯得生分了。但小止執意於此，老人家拗不過她便也收下了。
在給二老燒紙時，小止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離世多年的娘親，現在自己所有的至親都相聚在了另一個世界中，隻有自己還在這裏四處碰壁，苦苦掙紮。隻有自己……
暮色四合，天色漸暗。燃燒的紙錢照亮了少女秀麗的麵龐，眼眸中透露出哀思與淒楚，神色時而惘然，時而倔強。隨著火勢漸大，帶著點點火星的灰燼在一片熾熱中升騰直上，被隨即而來的一陣風帶走，消散得無影無蹤。
入夜，一切已準備就緒。小止落坐在桌前，執筆研磨，她打算給孟青彧留一封書信，畢竟是相識一場，她覺得有必要告知一聲。
空行：
見信如晤。今已至分別之日，故留書信一封，臨別之言盡於筆下。望你我二人，天涯兩處，各自安好。
隨信附上君之前所贈貴重之物，吾自無福消受，現物歸原主。
落筆躊躇萬千，幾十個字硬是憋了一個晚上才寫好。她原先想好的千言萬語此時卻統統沒了蹤影。
罷了，她本就不善於這種舞文弄墨之事，寥寥幾行字，既不煽情也不無情。她與孟青彧之間便是那種無須刻意，也無需醞釀的感情。或許如此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的告別才是最為合適的。孟青彧早知當然邊福寺真相，卻始終守口如瓶，這其中的原委，豈不是昭然若揭？但是小止不願將這一切全都怪罪於他，生於帝王之家，孟青彧心中的無奈，即使換作是自己，也是萬萬承受不來的。一麵是鄉村荒野間一處棲腳之地和幾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一麵是眾人覬覦的皇位和殷殷期盼的親生母親，或許在他們二人酒樓相聚之時，他就早已選擇了站隊。始終被蒙在鼓裏的，就隻有自己吧。至於兩人之間的那些誤會，那些障礙，既然已到了分別後永無再見之日的份兒上，又何須做那些撕破臉皮的責難和負隅頑抗的掙紮呢，暫且就這樣吧。
東方既白，遠遠的一聲雞鳴將小止的思緒拉了回來。她起身來到院中，在清冷的空氣中活動著因久坐而發僵的四肢。
突然，院外傳來一陣清晰的馬蹄聲，在寂靜的清晨聽起來格外刺耳，一步步像是踏在小止的心坎兒上。
她昏漲的頭腦一下子變得清醒起來，難道是董貴妃派人追了來。他們孤兒寡母兩個人手無縛雞之力，最終還是難逃魔掌嗎？為什麽即使她選擇了離開，命運卻還是不肯放她一馬？算了，該來的躲是躲不掉了，小止想到此處，心中淡然了許多。她是無所謂了，隻是牙牙，想到他小小年紀便要因自己而慘死，小止的心又痛了起來。
一聲馬匹嘶鳴聲後，馬車停了下來。小止立馬踮起腳尖走到門後，覆耳在木門上，仔細聽著外麵的聲響。
車架受力搖晃的聲音，馬匹響鼻的聲音，接著是一陣沉穩淩亂的腳步聲，看樣子來人不隻一個。
小止伸手抓起了立在角落裏的一把鋤頭，慢慢地將門栓抽開。
緩慢的敲門聲適時響起，連著數下。
小止靜立在門後，繃緊了全身的神經。敵不動我不動。
片刻沉默後，木門緩緩地被推開來。
門外，長身玉立的灰衣少年，麵上的笑容猶如明媚溫暖的春風。
“小止，我回來了。”
“連季！”一聲驚呼，當啷一下，鋤頭應聲而落。